年嘉禾呆坐在门口,望着眼前的漫漫黄土(上)

我媳妇喜穗饿死后,我用草席把她包好埋在了院前的大榆树下

过了半个月,她却回来了

我吓得后退两步,「你是谁!你咋会在这?」

「我是喜穗,是你媳妇啊,我不在自己家,还能在哪?」

「你死了,我亲手埋的你!」

喜穗只是微笑着凝视我……

1

外边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凄叫,把年嘉禾猛地惊醒,还没等他起身,那惨叫声就迅速萎弱了下去。

他撑起身,爬下茅草床,杵着木棍,拖着浮肿的腿,摸到门边扒开条缝,朝外瞄了一眼,巷里没人。

不是路倒。

但不远处四妹家的院子里正传来有规律的劈砍声,过了一阵,袅袅白烟从那里升起,竟有一阵肉香味顺着冷风飘了过来。

年嘉禾肚里猛一颤,肠胃咕噜蠕动着,呕出了一小口酸水。他只觉得本来薄似纸、透似纱,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身体,竟被那香味勾得稍稍有了些重量。他推开门,一颠一瘸地走到四妹家,敲了敲门以后,便忙不迭地推开。

灶房里趴了个皮包骨头的人,那是四妹,她正趴在灶边,朝里塞枯叶、吹风,灶上的破锅里煮着一锅沸汤,汤里翻滚着一些支离破碎、半生不熟的肉。

“四、四妹……”

四妹转过头,一脸恐惧地朝他拼命摆手。

“莫喊,姨哥,莫喊,我分你,我分你一条腿。”

年嘉禾咽了口酸水。

“……你这煮的什么肉?老鼠都吃没了,你煮的什么肉?”

四妹用黢黑的手抹了把脸,喜不自禁地说:“猪崽子!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一只猪崽子,饿得走不动了,我把它抱住了,一把就抱住了!”

年嘉禾凑近那锅沸腾着的汤,睁大眼仔细看了看,哆嗦着腿往后退一步。

“这不是猪崽子。”

“不、不是猪崽子?怎么会呢?”

四妹呆滞地喃道。

“我抱住它了的啊,我真的抱住了,好大一只,不是猪崽子,还能是啥?”

“这是家兴。”年嘉禾说。

“家兴?”

四妹的脸上露出茫然而迟钝的表情。

“家兴是谁?”

“是你的娃。”

“……”

过了好几秒,都没有回应,年嘉禾不得不抬头看向四妹。

她仿佛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那份茫然迟钝的表情硬邦邦地凝固在她脸上。

枯叶在灶里噼啪作响,沸腾的开水溢出锅子,淌在血淋淋的灶台上,四妹依然毫无反应,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

年嘉禾转过身,慢慢走出四妹家。

过了几秒,他听见背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凄嚎。

第二天,腐臭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年嘉禾拄起棍走过去,推开灶房门,四妹倒在地上,没了气息,那锅里的肉已然腐烂。

他早已没了挖坑的气力,只得用茅草与破布给她草草盖上。

当晚,对面还是响起了凌乱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年嘉禾知道那些人是在干什么。

他没有余力去制止。

大旱已经持续了两年多。

第一年,就几乎颗粒无收,连土豆都闷死在了地里,没能抢出来一块。县里倒是早早发了赈灾粮,可层层克扣下来,发到手上就只剩下一小袋掺了糠和沙的麦子,还不够煮一锅粥。

靠着存粮,年家村熬过了那个严酷的冬天,只走了几个老人。

第二年开春,倒是下了几场好雨,雾凇挂满枝桠,颇具丰年瑞兆。可惜二月之后焦旱再至,麦苗还没抽穗就死了十之八九。火上浇油的是蝗也来了,铺天盖地刮过去,将残存的苗也吃得一干二净。

赈灾粮没了,粥厂也没人开了——别说是县里,就连直隶都已经没粮了。从那时开始,大饥荒便真正降临了。

年嘉禾依然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的每个日夜——因为每天晚上,都至少会有一家传出哭声。

那就代表又死了一个。

到后来,连哭声都变得低微而压抑——怕人循着哭声,翻进屋里抢尸体。

饿啊。

饿得人根本挪不动窝,说不出话,只能平地躺着,像数数一样地进气、出气,像是给自己的命作倒数。

有力气逃难的基本都逃光了,壮实的、年轻的、有点家底的。

年嘉禾没跟着逃难,他天生跛足,知道自己逃不远。

喜穗也没逃。

无论他怎么劝、怎么骂、怎么赶,她都没逃。

她熬过了冬天,是在开春后咽气的。

她咽气的那天,正好是最后一波蝗飞走,年嘉禾从寸草不生的田里回到寂静无声的家,才发现家里的喜穗也没了。

她弥留那几天,一直在半清醒半迷糊地呢喃。

“嘉禾……去找蛇。”

“找蛇?找蛇干什么?”

“去找蛇……蛇多的地方有泉眼……”

有泉眼兴许就能打出井,打出井来就能灌田了。

喜穗至死都在惦记这个。

可她哪知道,别说蛇,就连老鼠、蚯蚓、蟑螂,都已经被吃光了。

她是闹粤匪时从南方逃难过来的,这些年跟着他,基本没过上几天饱日子。

年嘉禾一声也没敢哭。

他用草席把她包好,埋在了院前的大榆树下面。榆树的树皮早已被扒光,但枝桠上还在倔强地发着芽,本来再熬个把月,她就能吃到她最喜欢的榆钱儿。

熬吧。

年嘉禾呆坐在门口,望着眼前的漫漫黄土。

等熬过这段旱,看老天爷能不能赏脸,下两场雨,补种点芋头、土豆下去,好歹能收点粮。

好歹能活下去。

活下去干啥呢?

年嘉禾茫然地望着荒村。

往年他是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这种问题的,他要忙着打秆、松土、施肥、除虫、引水、割麦、打谷……一年到头都忙得像个陀螺,根本停不下来。哪怕到了冬天,能歇息一下了,心里想着的也是来年啥时播种、存粮够不够吃。

光是活下来就已经足够艰苦了,根本没时间想其他的。

可到了如今,在这数着数儿进气出气的关头,年嘉禾反倒有闲暇思考了。

活着到底图个啥呢?

传宗接代?

光耀门楣?

一阵睡意袭来。

年嘉禾使劲摇摇头,用力揭开快粘住的上下眼皮,他知道要是在这会儿阖眼,很可能就永远也睁不开了。

他不知道活着到底图啥,但他本能地想活着。

远处的干涸河床里,有个缓缓蠕动的黑影,像是条快晒干的蚯蚓,年嘉禾睁大眼仔细瞅了瞅。

是丰登,他弟弟。

这种时候还能有力气在外走动的也不剩几个了,丰登便是其中之一。

丰登匍匐在地上,像蚯蚓般一寸一寸地挪着,他正在龟裂的土块里翻找虫子与树根。他也已经瘦得跟骷髅一样了,颧骨如两座山一样暴突高耸,眼窝与面颊却如深潭般凹陷,枯皱黯淡的脸上,唯有两只眼珠子亮得吓人,泛出红光。

年嘉禾打个寒颤,他想起了昨晚的事。

偷尸抢尸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有更恐怖的传言说,附近山中的粤匪残党正在拦路劫杀活人。

丰登从小就是个顽劣的孩子,不干农活,也不读书。他们原本一起住,但他手脚不干净,偷家里的东西,年嘉禾一怒之下便将他赶出了屋。

那之后他便游手好闲,东家讨一顿饭、西家讨一顿打地混世度日。这场奇荒降临后,年嘉禾本以为他会是最先熬不住的那批人,但没曾想,丰登的身体里迸发出了一股奇异的生命力,在这干裂的大地上比谁都更努力地挣扎求生。

就像条蚯蚓一样。

——他这么努力地活着,又是图些啥?

这时,一道白光忽地从天空划过,年嘉禾抬头看时,那光已经烈烈灼目如第二个太阳。再眨眼时,光又不见了,只在天上留下一道辣眼的白痕子,紧接着远处的山坳传来一声炸雷般巨响,把年嘉禾从门槛上猛掀倒在地。

他哆嗦着爬起身,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那边山坳深处正缓缓袅出黑烟。

“这……这咋回事?”

天上咋掉了个太阳下来?

他正欲仔细看,只见下面的丰登爬起了身,顺着河床朝黑烟飘出的山坳走去,年嘉禾瞬间激出了一背心冷汗,朝弟弟的背影用力喊:“丰登……别去!你个寡货,别过去!”

可丰登压根听不见,丢了魂似的兀自走着,他只得竭力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追上丰登的背影。

天上的太阳光照下来,他只觉自己纸一样的身躯被照了个透亮,脚步竟有些轻盈起来了,仿佛稍一踮脚,就能轻飘飘地飞起来一样,他就这样跟着丰登,两人一前一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摸进了那山坳,踩着碎石,小心翼翼、连滚带爬地滑下斜坡,往那黑烟袅起的地方望去。

焦金流石的河床中央,凹下去一个两三米宽的大坑,坑的中央是一个石磨大小的土丘,土丘外围是向四周翻开的泥土,里面混合着被烧黑的杂草和枯根,散发出难闻的糊味。

丰登从泥土里拨出一截没有彻底烧焦的树根,草草擦了下以后,就塞进嘴里,混合着唾沫咀嚼吞咽了下去。

“别吃!你个挨刀货!有毒怎么办!”

年嘉禾有气无力地骂了两句,试探着朝焦坑中央的土丘走去,坑里的土还很灼热,阵阵散发着热浪与白烟,年嘉禾只走了一步,便觉得自己鼻孔都快冒火了,没敢再靠近。

他总觉得那堆土在缓缓地颤动。

不知道是不是热浪导致的错觉。

他捡起一根枯枝,小心翼翼戳了戳,土丘猛地一个震颤,从顶端抖落了不少焦土。

这次绝对不是错觉。

他抹了抹虚汗,用力再捅过去。

大量焦土随着抖颤从“土丘”身上抖落,年嘉禾扔掉树枝,倒退着坐倒在地——他从土丘的内部,看到了一只紧盯着他的眼睛。

丰登走到他身边捡起树枝,把“土丘”上剩下的土层扫掉,随后和年嘉禾一起坐倒在地。

土丘里面是一团磨盘大小,灰白底色,遍布赫色纹理的块状物体。

“……肉?”

丰登颤声道。

那的确像是一块肉。

而他看到的眼睛,就是那坨肉上唯一的器官。

2

“造孽——造孽啊!”

背后传来拉长的凄嚎。

二人转头看去,见到一名穿着褴褛长衫的黑瘦老头。

那人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孟秀才。

孟秀才其实不算真秀才,他没中过功名,一辈子都只是个老童生。但他好歹是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办过几年塾,逢年过节帮人写对联、家书之类,因此村里人都愿尊称他一声秀才。

只不过他终年无法进学,落了心疾,又沉迷起黄老、命理之类偏门学问,便常有些疯癫的举止,常在口里念叨着些“天地玄黄”之类的话四处游荡,村里人都不怎么敢接近他。

他也是大荒来临后,还有力气在外走动的人之一,他仍穿着那件皱巴巴的长衫,因消瘦而暴突的双眼像金鱼一样鼓瞪着,用鸡爪手颤巍巍地指向坑中的肉块。

“造孽啊,你们俩!你俩闯大祸啦!你们俩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啦!”

年嘉禾闻言猛一激灵,回头看向肉块。

“秀才,你……你说这是什么?”

“太岁!是太岁爷啊!是神仙!那天上的太岁星君,在黄道太虚上遨游,每至一星次,就在对应的地面上降下一尊太岁爷来。你们两个挨刀货,刚才干了什么?你们竟然用棍子在太岁爷头上扫土!你们冒犯了神仙,整个村子都要跟你们一起遭灾啦!”

年嘉禾不禁心中悚然,转头看了看丰登,也面色发白。太岁爷降灾的说法,他以前确实听长辈们说过,说有人挖出了太岁,又惧而填埋,导致兄弟妻儿数日内悉数暴毙,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望向孟秀才。

“秀、秀才,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孟秀才转着鼓突的金鱼眼,低头思忖了片刻。

“不管怎的,咱先得把太岁爷好好供奉起来,兴许能让它不降灾祸!我想想……这星君五行属木,按相生之理,得把它供奉在属水之处!”

这话说出,兄弟二人几乎哭笑不得——这旱地千里,连河床都冒烟了,那还有属水的地方。

年嘉禾望向缩着头的弟弟,心中挣扎了半晌,艰难地说:“我……我家缸里还有些水。”

“好,好!放在水缸中最好!”孟秀才连连点头。

说干就干,三人把太岁旁边的土刨开,把它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太岁外面的土灼热烫手,它本身却如玉一般冰凉润滑,触感也不坚硬,有如湿滑的菌蕈。且凑近之后,年嘉禾才发现,那只“眼睛”,其实只是它身上那些褐色纹理汇集而成的一个图案。

这让他大松一口气。

腹中空空的三人前簇后拥、气喘吁吁,废了老大劲,才将这太岁爷抬回年嘉禾家中,小心翼翼置入水缸。

孟秀才对着水缸拜了三拜,口中叽里呱啦地念念有词,不知诵的哪家经文,又拜了三拜后,转身说要回去仔细观星卜卦,求个化凶为吉的方法,便匆匆走了。

年嘉禾回头看了看,丰登没走,正呆望着缸里的太岁。

“丰登,咋了?”

丰登响亮地咽了口口水。

“哥,这怎么看,也……也像是坨肉啊……”

“你又想犯浑是不是?滚蛋!”

丰登恨恨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两人的关系自从拆家过以后始终未改善——丰登一直不承认有偷东西。

年嘉禾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只觉得心里的石头完全没落地,身上愈发地不熨帖。那水缸像是没来由般在他视野中不停扫过,怎么躲也躲不掉,即使背过身,也仿佛就在余光处隐现。

忐忑了半天,他头晕眼花,胃一阵阵地紧缩。

上次吃东西已经不知道是几天前了。

他从床底摸出米瓮,伸手往底里抖抖索索地摸索,只抠出几粒麦壳。但幸运的是,在床脚旁找到了半截霉烂的白薯。他也顾不上霉,狼吞虎咽,把那半截红薯吞下肚,眯着眼躺在床上,这才慢慢缓过气来。

——今天也挺过去了。

就在这时,一阵水声清晰地传入耳朵。

年嘉禾从床上蹦起,抱住米瓮死死盯向水缸。

他绝对没听错。

是水被搅动的声音。

有东西刚才在那缸里动了。

水缸静静屹立在阴影里,看不出异样,从他所在的位置,也看不到缸内状况。

他却能清晰感觉到从缸中隐约释放出的阵阵凉意。

他甚至能听到轻微的摩擦声——仿佛有水蛇一般的物体,正用鳞片贴着缸的内壁缓缓游动。

他不敢再闭眼,就那样抱着米瓮,死盯着水缸警戒。一直熬到后半夜,才终于抵不过困意,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

也没睡多久,就被哐哐的敲门声吵醒,他往屋外看了眼,天才蒙蒙亮。

打开门一看,是抱着野菜的丰登。

“哥,来……嘿,我挖到了些荠菜。”

丰登脸上的笑在尚未消退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年嘉禾看向弟弟怀里绿油油的菜,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两人就地起火,用瓢里剩下的一点水和着野菜下锅,煎熟后揉成丸子,囫囵吞枣地分食光了。

剩下的那点菜汤也一人一口喝得精光,那绿不拉几的菜汤又苦又涩,喝下去后肚子里翻江倒海,嘴巴像鱼吐泡一样不停地吐酸水,但无论如何,这感觉总比挨饿要好得多。

丰登一边打嗝,一边用眼珠子不停地往水缸那边晃。

“哥,那肉……”

“那不是肉。”

年嘉禾强硬地打断。

他知道丰登在想什么。

他何尝不是。

没过多久,又传来敲门声,他把门扒开条缝一看,是孟秀才。

孟秀才像条猫一样从门缝间哧溜挤了进来,进来以后就满院子来回走,目光没个焦点地左右瞅,活像真的丢了老鼠。

“秀才,咋的?”年嘉禾提心吊胆地问。

“不对,不对呀……”

“啥不对?”

“对不上,年份对不上啊……”

“啥年份?你说清楚点!别转了!”

孟秀才停下脚步,怔了一会儿,嚅嗫着说:“这、这今年是丁丑牛年,天上的星君,应该在强圉位,而这地上的太岁爷则在丑位,也就是东北方向,不该在咱这儿……不该出现在咱这儿啊!”

旁边的丰登闻言,倏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你说的这嘛意思?是说,这东西不是太岁爷?”

“这、这也不应该啊……《本草纲目》中就说,这太岁的样子是「状如肉,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那山海经里也有写——”

“谁他妈管你书上怎么写!”丰登一溜烟冲进屋。

“我就说,那不就是坨肉嘛!恁娘的,咱三个饿汉,被一坨肉给吓到了!”

他边骂边在屋里左找右找,孟秀才见了,大概是意识到他想干嘛,也连忙往屋里走,年嘉禾愣了两秒,心里忽地念头一通,冲上去拽住孟秀才。

“你、你们……使、使不得啊嘉禾!兴许是我没算对,又兴许是星君降错了位置呢?你、你们要敢吃了神仙,是要遭大灾的,天大的灾难啊!”

“遭灾、遭灾!”

年嘉禾气不打一处来地骂。

“还有什么灾,能比得上咱遭的这场灾、受的这份难?!”

“这、这……”

是啊。

还有什么灾能比得上这场大旱奇荒,千里焦土?

横竖是死,做个饱肚鬼不比瘪着肚子饿死好?

他想起昨晚缸里那仿佛挑衅似的爬动声,又不知怎的想起喜穗死前的样子,胸中涌起一股杂糅了悲恨与羞愤的怒意,甩开孟秀才,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又推开丰登,从灶上的盆里抽出他找了半天的东西——许久没用的生锈菜刀。

他走到水缸边,推开虚掩的缸盖,深吸一口气,凑到缸口往里看。

“太岁”躺在缸中,用赫纹组成的巨大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年嘉禾咬着牙,鼓足勇气,挥刀割下去。

等他捧着割下来的肉从缸中探出身时,额头已被冷汗浸透了。丰登忙不迭地凑了过来,望着他手中那块拳头大小的肉。

他从“太岁”身上割肉时,那东西既没流血也没动弹,割下来的肉捧在手心,剔透晶莹,润如凝脂,让他想起了猪肉摊上油花花的大肥肉。他不禁口舌生津,看向丰登,也在不停吞口水,就连远处的孟秀才也在偷瞄。

年嘉禾把肉细细地切下一片,凑到刚才煮野菜的余火上去炙,肉遇热并没有像猪牛羊肉一般变色焦糊、滴落油脂,反倒是赫纹褪尽,变得愈发的白皙光洁,捧在手心宛如一块美玉,也没有任何气味散发出来。

丰登迫不及待地拿起肉片,塞进口里,咀嚼了一番后,眯起眼,露出一副奇异的沉静表情。

“丰登,什么味儿?”

“……没味儿。”

“没味儿?”

“嗯,什么味儿都没有。”

“那——”

“好吃。”

丰登近乎沉醉地答道,一脸满足。

没味儿怎么会好吃呢?

年嘉禾带着疑问再割下一片肉来,凑到火炭上炙了炙之后,小心翼翼放进嘴中,咀嚼了几口。

他立即明白为何丰登会露出那种近乎沉醉的表情了。

这肉虽然没有任何味道,口感却异乎寻常的丰腴肥美,小小一片肉充盈了整个口腔,如同在嚼满满一大口白米饭——不对,简直比吃白米白面的感觉还要足实。

他小心翼翼吞咽下去,几乎能清晰感觉到那肉顺着喉咙,畅通无阻地落进了肚里。吃了大半年野菜、糠皮、树根、虫子的胃激动地收缩着,把幸福的颤悸一阵阵传遍全身。

年嘉禾摸摸肚子,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片肉就躺在肚子里,正不断地向身体倾注热量。他看向丰登,丰登脸上也充盈着幸福的满足感,原本因饥饿而干瘪的脸颊似乎都红润了一些。

仅仅是一片肉而已。

两人又割下几片肉,放在火炭上草草炙熟后,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几片肉下肚,二人只觉浑身燥热,这倒春寒的阴冷天气,竟热得汗流浃背。

年嘉禾脱下袄子,又割了一片肉,正欲去烤,眼角余光瞥见缩在一旁的孟秀才,孟秀才嘴里一边叨咕着造孽、遭灾之类的词,一边用金鱼眼朝他手里的肉闪闪烁烁地瞅。

“来,秀才,你也吃一点。”

孟秀才如遭电击般抖了抖,起身就往外走:“我、我不吃!”

年嘉禾朝丰登点点头,丰登会意地站起身,拦住孟秀才。

“不吃你就别走。”

两人都清楚,孟秀才就这样跑掉的话,指不定会把这太岁肉的消息传到哪里去,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他把秘密和着肉一起吞下肚。

他举着肉,凑到孟秀才面前,孟秀才被丰登挟持着,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左右躲闪,喉结却在蠕动着响亮地吞咽,嘴角也渗出了亮晶晶的口水,年嘉禾不禁哂笑,把那片肉硬抵着他牙齿,塞进了他嘴里。

孟秀才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咀嚼了两下,把肉咽下肚。很快,他也两眼放光,脸上露出充盈着满足感的幸福表情。

“这、这真乃玉馔仙馐也!”

“放什么酸屁!说好吃就行了。”

拳头大小的肉,不到5分钟即被分食完毕,年嘉禾在心里数了数,他吃了3片,丰登吃了5片,而孟秀才足足吃了8片。

常理来说,这么小一块肉,三个饿了大半年的人分食,怎么着也不可能吃饱才对,但三人都捂着肚子,只觉得撑肠拄腹,连一粒米都再也吃不下。他们席地而坐,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谁也没有言语。

年嘉禾凝望着天上的太阳,他发现那太阳没有一丝温度,也不刺眼,看着黄澄澄、病恹恹的,同时肿胀得吓人,几乎盘踞了半个天空。身上也没多少干净处,布满了菌丝一样的黑魆云气,在身体里搅拌扭动着,像是被什么祟物寄生了一样。

他看着看着,愈发觉得,那太阳马上就要被身上的菌丝给撕开了,里面的那些邪祟物即将混着漫天黄汤,无穷无尽地从天空倾泼下来。

他猛一抽搐,从幻觉中惊醒。抬头看了看太阳,炎热又刺眼。

孟秀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年嘉禾见状连忙喊道:“秀才,你可别——”

“不说、不说……”

孟秀才连连摇头。

“这等亵渎神灵的事,我哪有脸说!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说完他低着头走出了院门,丰登也站起身。

“哥,你可要把那东西看好啊,够咱吃老久了。”

“不用你说。”

丰登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年嘉禾呆坐在院内望了一会儿天空后,走回房,盯着角落的水缸想了想,把双手放在缸沿,用力往里推。

几十斤的缸竟让他一点点推动,被慢慢推进了阴影深处。

年嘉禾近乎有些悚栗地看着自己双手。

几个时辰前,他还是个被太阳一晒就仿佛能化掉的半死饿汉。

他捡起缸盖,盖上之前朝缸里瞅了一眼。

被割掉一角的“太岁”依然静静躺在水中,一动不动。

那只眼睛也依然气定神闲地凝视着他。

当晚,他睡得并不踏实,那眼睛在光怪陆离的梦境反复出现,一会儿揉在泥浆般的烂肉里,四处漫流,一会儿又嵌在血红肉瘤子中,不断颤动。无数呆板愚痴的糜烂人脸攀附在墙壁上、房梁上。他惊恐尖叫、失措地奔逃,出了满身的汗,再次在天蒙蒙亮时就惊醒了。

他抓起放在床头的水瓢,咕咚咕咚地灌,快喝完时,才模模糊糊感觉不对。

堂屋那边传来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走动。

“……丰登!”

他鼓足勇气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慢慢起身,抓起一根破草叉,冲进堂屋。

堂屋里的人转过身看向他,年嘉禾手猛地一抖,草叉掉落在地。

“……喜穗?”

3

喜穗是10年前逃难时经过年家村的。

年嘉禾对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时她混在长长的逃难队伍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难民们被官差们领着,准备去县城统一安置。年嘉禾趁其中一个官差不注意,用力把喜穗从队伍里拉出来,藏进了屋里。

事后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县里的难民营不久就瘟疫横行,死掉的人堆得比城墙还高。

喜穗就这样在他家住了下来。

她家为躲避粤匪(即太平天国),举家北上逃难,家人早已在途中四散分离,举目无亲,两人就这样搭伙过起了日子。

她是个沉默寡言、勤劳能干的女人,喜穗并不是她真名,那是年嘉禾的父母准备留给他妹妹用的,但两老早早离世,这名他就挪给了她用。

两人没成过亲,也没要孩子。

年嘉禾一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个每日同床共枕的女人,不知道她为何爱盯着榆树发笑,也不知道她每晚为谁偷偷抹泪。

这份隔阂感一直持续到她死掉。

没错。

喜穗已经死了。

他亲手埋的。

年嘉禾看着眼前的喜穗,下意识倒退两步,喜穗见状,向前迈了一步。

“嘉禾,你怎么了?”

“你、你……”

“我怎么了?”

“你是谁!你咋会在这?”

“喜穗”偏着头笑了,脸上露出他再熟悉不过的两个酒窝。

“我是喜穗,是你媳妇啊,我不在自己家,还能在哪?”

“你……你少跟我撇逼,你已经死了,我亲手埋的你!”

“你看我像死了吗,嘉禾?”

喜穗平静地说,微笑着凝视他。

“来,你仔细瞧瞧,仔细看,我是不是鬼,是不是妖怪。”

“……”

年嘉禾看着眼前活灵活现的女人,有些懵了。

他确实记得喜穗已经死了——是因为没东西吃活活饿死的,这刻骨铭心的事怎么可能记错?可眼前的喜穗又真实得让他难以否定,她身上穿的花袄子,手掌上的老茧、眉头的细微伤疤,全都一模一样。

难道真是他记错了?

这大半月,他活得仿佛无魂的活尸,倒确实有可能把什么重要的事给记错。

年嘉禾止住后退的脚步,试探着向前挪了一步,死盯着喜穗的笑脸。

“你……你饿不饿?”

要真是饿死鬼,这距离,估摸着就要扑上来咬他了。

但眼前的喜穗并没有动弹,依旧只是微笑着凝视他:“我不饿,不吃东西。”

“不行、不行!得吃点,得吃!别又饿出病来了!”

年嘉禾大声道。

异样的喜悦迅速充盈他身心,喜穗真的回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真没死,还是死而复生,这大半个月她又藏在了哪。这些问题年嘉禾根本没法去思考,脑袋已全然被纯粹的喜悦给塞满。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角落的水缸。

“你等下啊,喜穗!我给你……给你煮肉吃!没错,咱现在有肉吃了!”

他拿起缸盖上的刀,揭开缸盖,正欲探下身割肉,忽地整个人怔住。

太岁依旧静静躺在缸中,仿佛全然没有变化。

只不过——昨天还平静凝视着他的那只眼睛,此时已经从它身上消失了。

“咋了,嘉禾?”

背后的喜穗唤道。

年嘉禾抬起身,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后。

喜穗用黑黝黝的明眸平静凝视着他。

他回想起来了。

十年前,他之所以冒死把她扯进屋,就是因为这双眼睛。

那时她瘦骨嶙峋、面如枯槁,佝偻得像个老妪,唯独那双眸子,却亮得仿佛能照进他的心窝,他就是在那一瞬间,打定主意要护住这点亮。

年嘉禾慢慢盖上缸盖,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

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偏开头,不再去看那双眼睛。

“……你走吧,你别呆在这。”

“走?你要我走去哪儿?”

“马上就要来人了,他俩要看见你,就——”

“没事。”

喜穗低声说。

“他俩看不见我的。”

没过多久,外边传来敲门声,年嘉禾过去窥看,是丰登和孟秀才。

两人站在门边,向四周警戒地观望。年嘉禾打开门,两人立即挤了进来,进门后就直奔水缸而去。

“哥,快点快点,我饿了!”

“你就知道饿!谁不饿?”

年嘉禾骂了一句,紧张地向屋内看,喜穗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躲起来还是消失了。

丰登找到了刀,揭开缸盖便探下身去割肉,过了一会儿,缸里瓮声瓮气传来一句:“呀,怪了!”

“咋、咋了?”

年嘉禾以为丰登也发现那只眼睛不见了,但丰登接下来的话让他不由得愣住。

“这肉咋长回去了?”

“啥?”

他疑惑地走到缸边,一旁的孟秀才也探过头,三人一齐望向水中的太岁。

丰登拍了拍太岁的一角。

“哥,你昨天割的不就是这里吗?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割了拳头那么大一块下来,可你看,现在竟然没痕迹了!”

“这——”

年嘉禾心里一惊。

的确,眼前的太岁依然是个浑圆无缺的磨盘状,昨天割肉时的那个口子完全不见了。

“是了、是了!”

这时孟秀才忽然大喊,把二人吓了一跳。

他把头从缸里收回,一屁股坐在地上,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

“啊啊啊,是了啊!”

“秀才,什么是了?”

“我昨日就想说的呀!你俩却硬生生打断了我!这割取又复生的神奇,便正是太岁爷的象征,山海经里就有记载!说它‘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又说它‘奇在不尽,食人薄味’,啊啊,这就是太岁、就是太岁呀!你们俩害死我也、害死我也!”

他说罢,就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丰登看得烦躁,一脚蹬在他身上。

“是太岁又咋样!我倒看它能给我降个什么天灾下来!你要不敢吃,自己回去啃树皮去,别在这哭丧!”

孟秀才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身,擦了擦长衫后,倒也不哭了。

“我吃、我吃!我为甚不吃?反正已经被你两给拖下水,横竖是要死了,好歹做个饱死的!”

年嘉禾抬起手,拦住正欲割肉的弟弟与孟秀才。他偏身踟蹰许久,看向面露疑惑的二人,问道:

“你俩昨天吃了这肉后,身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怪事?”

“就是……有啥变化没?”

丰登和孟秀才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真没变化?啥都没?”

丰登想了想,说道:“就是……有劲儿了,走路不打飘了。”

“那是因为吃饱了,我不是问这个变化,秀才,你呢?”

“我……我眼力变好了。”

“眼力?”

孟秀才点点头。

“本来我这双老眼都快要瞎了的,是卦盘也看不清了,星象也看不准了。可昨儿个吃了太岁爷的肉之后……挺邪门,眼睛看得越来越清晰,到了后半夜去看星象,这二十八宿是看得一清二楚,年轻时都没这么清楚过。我现在啊,往远处看,少说能看个五七里路。”

“……”

年嘉禾看了看孟秀才,他那两只鼓凸的鱼泡眼,确实比昨天看起来明亮不少。

“你……看到什么多余的东西没?”

“啥意思?”

“就是……不该看到的东西。”

孟秀才连连摇头,反问道:“怎的,你见到啥东西了?”

“没、没有,没啥东西。”

他这才放下手,让孟秀才和丰登探进缸里割肉。

二人割下碗那么一大块肉,你争我抢地捧到院里,开始生火炙熟,年嘉禾站在一旁怔愣地看着,没有走过去。

丰登割下一片炙熟的肉,转身看向他。

“哥,你不来吃?”

“……我不吃,”他摇摇头,“你们吃。”

丰登也懒得多说,转身把肉塞进嘴里。

“行呗,反正肉放在你这,你想啥时吃就能啥时吃。”

碗大的一块肉很快被分食干净,丰登与孟秀才的脸上再次露出那份幸福的满足感,躺在院里,迷离恍惚地仰望天空。

“这肉吃了又长,长了又能吃,那咱们是不是可以一直吃、一直长,永远都吃不完啊?”丰登声音飘忽地说。

“若……若古书中所说属实,那的确就……就能一直吃。本草经中还说了,这太岁肉益精气、增智慧,久服能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丰登鲤鱼打挺坐起,“那岂不是美极了!我就想长生不老啊!我说你这假秀才,你既然知道这东西这么好,却假迷三道地唬我们说什么遭灾遭灾,那是打的什么算盘?你想独吞?”

孟秀才闷哼一声,翻了个身。

“你这辈子,见到过长生不老的人没?”

“啥?”

“没见过是吧?就连武当的张真人,也不过活了百二十岁。这太岁肉真要有说那么好,按理说,世上应该充满了长生不老的人才对,对不对?”

“这……”

孟秀才又翻了个身。

“这灾啊,迟早是会降下来的,咱谁都逃不掉!我清楚得很,我妈跟我说过,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天上的星宿们,都……都在天上和我说话呢,等我回去再看一遍星象,再看一遍……”

后面的嘟囔变得模糊不清了。

丰登嗤笑一声。

“还文曲星呢,一辈子没中秀才的老童生!”

他重新躺下,也开始迷迷糊糊地嘟囔起来。

“长生不老多好啊,那么多皇帝都求不到的美事。”

“我呀,我就想要长生不老……永远都不死……”

二人就那样一横一竖地躺着,浑浑噩噩地胡言乱语,年嘉禾也懒得搭理他们,蹲在一旁冷眼观望。他知道这两人的样子也绝对不正常,他们虽不像他那样看见了死人,却同样在发生着某种不知名的变化。

那“肉”肯定不对劲。

不能再吃了。

可怎么才能说服他俩不要吃呢?

他正苦恼间,忽然感觉视线边缘有什么东西一闪,急转头去看时,正好看见院墙顶上一个飞快缩回墙后的头,他怔了一瞬,心中警铃大作。

“有、有人!”

他一边大声喊,一边使劲去摇睡得晕乎乎的丰登和孟秀才。

“别睡了!两头蠢猪,别睡了!咱们被人看见了!”

二人用四只迷离的眼睛呆呆看向他。

“被、被人看见了?”

“你们两个来的时候,是不是被人跟梢了?!东乡那伙偷尸体的,还有南村那几个抢小孩的,肯定是被他们之一跟梢了!两个挨刀货,你们就一点都没察觉?!都被看到了,你俩吃肉的样子肯定也被看到了!”

丰登与孟秀才这才终于回神,迅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冒着冷汗爬起身。

“那、那咋办,哥?咱、咱们的肉……”

三人都知道,要是被人知道他家藏着那么大一块肉,即将降临的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年嘉禾跑到院门口,推开门缝朝外瞄了瞄,那个缩回头的人早已不见踪影,他关上门,思索了几秒,当机立断地说:“埋起来!赶紧挖个坑,把它先埋起来!”

“诶!”“好!”

说干就干,三人操起锄头、铲子与草叉,将太岁从缸中抱出来放在院里,就地挖起坑来。但还没挖几铲子,外头就传来一声扯得老长的呼喊。

“嘉禾家里藏了吃的——嘉禾家里藏了吃的——”

这声喊把三人几乎吓掉了魂,赶忙加快速度挖坑,可惜已然迟了。

没过一刻钟,墙顶上就伸出了好几个面黄肌瘦的脑袋,年嘉禾瞟了眼,都是村里几个没有逃难的半大小子。

与此同时,外面也传来稀疏的脚步,且迅速地变得密集,年嘉禾跑到院门口,趴在门缝边提心吊胆地往外瞄了眼——整村的活人似乎都聚过来了,密密麻麻的,就像闻到蜜味的蚂蚁一样,站满了整条巷道。

他扫了眼人群,心中反而稍放下了心——都是村里剩下的老弱妇孺,不是偷尸体或买卖人的那群阎王。

为首的是他远房大舅,也是年村的村长。大舅驼着腰,颤颤巍巍地过来拍门。

“嘉禾啊,嘉禾!你家还有粮?”

“没、没有!大舅,你别听小孩瞎喊!”

“他家里有肉!磨盘大的一坨肉!”趴在墙顶上的一个脑袋大喊。

丰登连忙用双手护住了地上的太岁,对着墙上大骂:“小逼崽子少他妈乱说,这不是肉!”

门外的拍门声变重了。

“嘉禾啊,你这就不实诚了,你家又没养牛养猪,你从哪弄来的肉?我不是说你偷的抢的,你家那弟弟手脚不干净,是不是他偷的?咱们也不和你多撇这些,没办法,饿啊,都断了粮。你既然搞到吃的,给大伙分一口吧,好吗?怎么的也得大伙分一口啊,你不能独占这活命的吃食吧?”

“……”

“嘉禾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媳妇前几年打摆子(闹疟疾),眼见着就不中了,还是我给抓的药,一碗汤把她治好的!你不能忘恩负义啊!”

“大舅……实在不是我不想分你们。这肉啊,它……它不中!它不是猪牛羊肉,吃不得,吃了怕是要坏事!”

“你们倒是吃得挺欢!”墙上的另一个脑袋大喊道。

“哥,你起开,我来撞门!”门外传来喊声。

紧接着就是砰一声,门闩被撞得猛烈地跳动,大量灰尘抖落了下来。

身后也传来两声喊,年嘉禾转头望去,原来是有两个毛头小子翻过院墙跳了下来,剩下的几个也在墙顶上跃跃欲试。丰登正抓着草叉骂骂咧咧地朝那两个小娃乱挥,至于孟秀才,早已不见踪影。

他脑中乱成一团,六神无主地两边扫,知道事态已经无法控制了。彷徨间,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进屋子,赫然发现,喜穗正站在屋内阴影处。

她依旧保持着那份平静的面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他微微点头。

他只觉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猛一松,无力地长叹一口气,自暴自弃地扔掉铲子。

“行了、行了!我分、我分还不成吗!”

“这肉,给大伙每个人都分一份!”

4

分肉之后,村子复归平静,就这样过了七八日,一切仿佛又恢复以往。

只有一个微小区别,那就是——这几天里,整个村子连一次哭声都没有响起来过。

换言之,这段时间村里没有饿死一个人。

原因自不用说。

这一天,年嘉禾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推开院门透气。

他惊讶地发现,之前一片死寂的路上,竟然有人了。

不是倒在路边的饿殍,而是往来行走着的活人。

人们在古老村落的巷道与胡同里行走、交谈,互相打招呼,对着太阳伸懒腰。仿佛现在是丰年稔岁的一个普通晌午。

年嘉禾怔愣看了半晌,关上院门。

他到现在也不敢确定自己把肉分给全村人的决定是否正确。

那日分肉时的情景依然深刻烙印在他脑海里——几十个半死不活、瘦骨嶙峋的乡亲,裹着各式各样的破袄,在倒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排着长龙,等着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肉。上百只饿得泛红光的眼睛寂静注视着他面前的那块珍宝。

年嘉禾一边割肉,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不要一次把肉吃光,只要放一晚它就会重新长回来,大部分人都连连点头,但他还是看到有几人还没走出院子就把分到的肉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丰登原本也与他一起分肉,但还没分多久,便一个不小心切到自己手指,瞬间血流如注,整个大拇指几乎被切开,只剩了半截皮肉连着。好在当过郎中的大舅帮忙包扎了一下,没落得手指不保。

至于孟秀才——年嘉禾本以为他早已溜走了,直到在分肉过程中见到一只熟悉的鸡爪手,抬头一看,才发现这老头正排在队伍里等着领肉。

分肉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等他把最后一个村民送走,筋疲力尽地扔掉破菜刀,眼前已经只剩下了巴掌大的一块肉。

丰登捂着草草包扎的手走了过来。

“哥,咱也分一下吧。”

“我不要,你都拿走……都拿走!”

丰登笑了笑,拎起菜刀把肉切成两半,自己拿起其中一块,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地走了。

“要真能长生不老就好了,长生不老……”

剩下那一块肉,年嘉禾依旧像之前一样放在水缸里,这七八天来,他一片都没吃过。

他依旧像之前一样,只寻些野菜、草根之类的东西充饥,但奇怪的是,却也感觉不到有多饿。到后面他甚至连野菜都懒得挖了,似辟谷般断了食。却感觉精神饱满,整个人气力十足。

十天前吃下去的那几片肉,仿佛依然存在于肚中,正源源不断地给身体供给养分。

这违背常伦的状况没有让他感觉丝毫喜悦,反倒愈发不安。

年嘉禾关好门,插上闩,转回头,便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喜穗。

喜穗用依旧平静无澜的目光凝视他。

“嘉禾,你饿吗?”

年嘉禾摇摇头。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年嘉禾再摇摇头。

喜穗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垂下眸。

“怎么会呢,”她轻声说,“既然不饿了,那应该就会想要别的东西啊。”

年嘉禾一时间没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想了想,反问道:“那你呢,你饿吗?”

喜穗笑着摇头。

“你不饿?你也十天没吃东西吧?”

“我不用吃。”

“……”

年嘉禾看向院里的老榆树,榆树的皮早已被扒光了,但枝桠上依旧在簇生出嫩绿的榆钱来。

“我给你摘榆钱吃……你想吃吗?”

喜穗再次笑着摇头:“我不饿,不用吃。”

年嘉禾收回视线,只觉得心中最后的一丝希冀也消失了。

是啊。

她当然不是真正的喜穗。

喜穗最喜爱的就是榆钱子,真正的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只有他能看见她?

其他吃过肉的人,会不会也像他一样看见什么别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懒得再想太多。

第二天,他出门打算去丰登家看看。丰登这十来天都没露脸,他有点担心弟弟手指的伤势。

出门之后,还没走几步,便看见了呆站在不远处的孟秀才。

孟秀才背对着他,正望着天空发愣。

年嘉禾走过去喊了声:“秀才,干嘛呢?”

孟秀才没转身,亦没搭理他,只是在嘴里小声叨咕着:“不对,不对啊……”

年嘉禾轻哼一声,转脚就准备走开。他本就对这神经质的老头没什么好感,分肉那晚的表现更让他觉得其就是个油奸水滑的小人。他绕过孟秀才往前走,擦身而过时有意无意扫了眼孟秀才的脸,瞬间悚然顿住脚步。

孟秀才的那对外凸眼畸形得更厉害了,此时眼珠子竟有差不多一半已凸出了眼眶,鼓胀得如同青蛙。

不仅如此,他的眼里还密布着大量的血丝,几乎把整个白眼珠儿给挤满了。

“秀才,你、你的眼睛……”

孟秀才这才终于有点反应,血丝牵扯着眼白,缓缓转过了鼓胀的双目。

“噢,是嘉禾啊……嘉禾,不对啊……”

“什、什么不对?”

孟秀才慢慢抬起手指向天。

“星、星星的位置,不对啊,和我在书里读到的对不上。你看,这文曲星的位置——”

“……你发什么癫!”

年嘉禾忍不住大声吼道。

正午的天,日头正辣得厉害,阳光能刺得人睁不开眼,哪有可能看到什么星星?

“你……你看不到?怪了啊。”

孟秀才说着往天空四处望。

“我明明能看到的啊,你们都看不见吗?这漫天的星星……哎呀,虽然位置不对,但真是漂亮啊。真是氤氲仙河夤夜转,寥落星汉缱绻游啊……你看那文曲、看那廉贞、看那破军!真漂亮、真漂亮啊……”

他仿佛完全不惧怕阳光似的,在天空四处乱望,眼珠子被当头的烈日照得透亮,亮得彷如两颗玻璃珠,剔透含光。在这种清晰度下,年嘉禾愈发惊恐地发现,他眼里的那些血丝,竟如流苏般缓缓曳动起来。

“秀才,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孟秀才仿佛完全没听到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呢喃。

“哎,要是能再看清一点就好了,再看清一点……”

“……”

年嘉禾后退两步,离开孟秀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孟秀才这副样子已然不太正常了。

他甚至很清楚造成这种变化的元凶是什么。

除了尽力不去思考之外,他没有别的应对办法。

丰登的家在西北边,他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听见旁边山坡上的一间老屋里传出哭叫和打骂声,年嘉禾停下脚步,望向那家。

他记得那是二舅公的家,二舅公已经死了许久,现只剩二舅奶一个人住在里面。十天前分肉时,二舅奶是最后一个到的,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仿佛濒死的老兽一般挣扎着爬过来的。年嘉禾初见到她时也是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这严酷的年景,她早就饿死了。

但她并没有死,还领到最后一份肉,又慢慢爬了回去。

年嘉禾想了想,转身正欲往上走时,老屋的破门被一脚踢开,一个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跑下坡,撞开他,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他定睛看了看背影,那是二舅——就是分肉那天意欲撞门抢肉的家伙。而他怀里抱的……似乎是一块太岁肉。

年嘉禾跑进老屋,看见了正匍匐在地上哭的二舅奶,他连忙过去扶起来,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所以他很轻松地就把她抱到了床上。

二舅奶嚅着牙齿掉光的瘪嘴,一边哭,一边骂:

“姆(我)……姆的欧(肉)被那挨刀的畜生抢走了,那个畜生……把自己的肉吃完了,不敢抢别人的,就来抢他亲妈的!姆想袄(咬)他,可是没牙齿了,袄不住,让他跑了。呜……挨刀的畜生,把姆的肉抢走了……”

“舅奶奶,你别哭,你躺着,我去给你要回来。”

年嘉禾跑出老屋,朝二舅刚才逃走的方向追,没追几步,便看见二舅已经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正和中间的什么人激烈理论。他跑过去一看,是大舅。

“穰川,我不管你这抢的谁家的肉,你现在赶紧还回去,我今天就不和你多计较。”

“谁抢肉了,这是我自己的那份肉!哥,你可别随便诬赖人!”

“哼,你小子的德性,你以为我不清楚是吧?你之前和东乡那伙剐死人肉的混在一起,你是不是以为我也不知道?”

“他抢了舅奶奶的肉!”年嘉禾挤进人群,大声喊道:“他抢了舅奶奶的肉!”

大舅闻言暴怒,甩手给了二舅一个耳光,然后伸手就去抢肉。争夺间二舅从怀里抽出一柄刀,猛刺进他哥的怀里,趁众人惊诧间,撞开人群跑了。

年嘉禾忙跑过去扶住大舅,揭开衣服一看,腹部有个几乎被刺穿的伤口,血正从伤口汨汨流出来。

“大舅!这……我赶紧给你包扎!”

“没事、没事。”

大舅若无其事地推开他。

“这点伤没事,多吃几片肉就好了。”

“你……你说啥?”年嘉禾呆住。

什么叫多吃几片肉就好了?

“我得赶紧领人去抓穰川,要让这畜生跑了,他一准会去投靠那伙偷尸贼,搞不好甚至去找山里的粤匪——要是他把咱这有肉的事告诉了那群阎王,可就出大事了!嘉禾啊,你……你先去帮我安抚下叔妈,就说我会把我家那份肉分她一些。”

说完,大舅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年嘉禾呆在原地,怔怔看着大舅洒落了一地的血渍,阳光照在上面,他只觉得那些血异乎寻常的浓稠与灰涩。

他摇了摇头,回身扫一眼,围观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他在人群中赫然发现了丰登的身影,急忙快步走过去。

“丰登,你又在这凑什么热闹?你手指的伤呢?给我看看。”

丰登大喇喇笑了笑。

“那点小伤算什么事,哥,你看!”

年嘉禾抓住丰登递过来的手,仔细一看,那天被切得几乎肉断皮连的拇指,竟真的已经恢复了。只在创口边缘有一小圈灰白色的、摸起来软绵绵的肉。

“你、你这是……你找谁接的?”

“没找郎中!”

丰登摆摆手,又神秘兮兮凑过来。

“大舅都发现了,难道你还没发现吗,哥?”

“发现什么?”

“这肉啊,不得了,吃了不得了!搞不好真是仙肉,吃了真能长生不老!”

“……”

丰登笑眯眯地走远了,年嘉禾又在原地怔愣了半天才回神。

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回二舅奶屋,向躺在床上的二舅奶转告了大舅的话,二舅奶一边抽泣,一边抿着干瘪的嘴点头。

“好,好,还是侄子好,比亲的好!姆啊,姆不想别的,姆就想再长出一副好牙来,等那畜生再来了,袄死他!袄死这造孽的畜生!”

年嘉禾沉默许久,低声道:“舅奶奶,那肉……你最好别吃。”

“咋、咋个不吃?”

“那肉他……不好,吃了对身体不好。”

二舅奶用浑浊的双目盯着他,问了一个他久久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吃欧……那还有什么能吃的?”

回到家,喜穗依然静静站在院中。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嘉禾?”

她用平静无澜的声音问道。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

“我啥都不要。”

“……怎么会呢”

喜穗再次失望地垂眸。

“人肯定都会有想要的东西啊,这里的其他人都有。”

这话年嘉禾警觉地回头。

“……你说什么?这里的其他人?”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嘉禾?”

“我说了,我啥都不要!”

“你再仔细想想,肯定会有的。”

“……”

年嘉禾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低头道:“那我想去找蛇。”

“找什么?”

“找蛇,你之前不是一直让我去找蛇吗?找到了蛇,兴许就能找到水,找到水就能挖井,就能种粮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喜穗。

喜穗脸上缀着比之前还要浓郁的失望。

“我没法帮你找蛇,对不起,嘉禾。”

“我没法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5

距离分肉已半月有余。

这一天,年嘉禾推开院门,他惊讶地发现,外头竟像是已经恢复到了饥荒之前的模样。

来往的村民面色红润、笑容盈然,互相朗声打着招呼,有些手里还提着烟袋、棋子之类消遣物件,半大小子们在胡同与屋子间追逐打闹,几个妇人聚在一起闲聊打趣。

他扛起锄头走出门,来到村口的开阔地,见到一群人正聚在一起掷骰子——赌注是一片片的肉。更多人在悠闲地抽烟袋,连好几年没见过的剃头摊都重新摆了出来,理发匠正给人仔细地修剪辫子。

他看着眼前近乎吊诡的光景,不由得有些失神。

就算是在这场旱灾之前,此种光景也只有在大丰收的年份才能见到。

要不是路旁边的干涸河床与更远处的龟裂田地转头就能望到,他肯定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更大规模的幻觉。

年嘉禾摇摇头,扛着锄头继续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穗几天前的追问,在辗转反侧一宿之后,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想做的事。

他要去找蛇。

去找到能让村子真正度过这场旱灾的东西。

——而不是那些肉。

他知道眼前这副光景是不正常的。

是那块不吉祥的肉带来的假象。

半个月过去,他依旧没有产生多少饥饿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心中萦绕着不安的愈加浓郁。

年嘉禾走到村口,田埂那边突然传来喊声。

“嘉禾叔,你等一下!”

他转过头,见一个少年跨过干裂的田地,快速跑到了他面前。

他认出了那个少年,是丰登那边的一个远房侄子,名叫廪实。喜穗还在的时候,一直很照顾这个小侄子,这娃自然也很亲近喜穗。

少年跑到他身边,却又支吾着不开口,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咋的,廪实?有什么话你就说。”

“嘉禾叔,我说了你别打我。”

“我没事打你干啥,你只管说。”

“我……我好像看见婶婶了。”

年嘉禾的笑凝固在脸上。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分肉的那天。”

“分肉的那天?你、你怎么会……”

“我那天出门找野菜挖,挖着挖着,远远的,就看见婶婶站在你家屋子旁边朝我笑。我心想,婶婶已经死了,怎么会站在那?我又怕,又好想她,就不由自主走过去,走过去以后她不见了,只听见你们的说话声,爬上墙,就看见你们在吃肉……”

年嘉禾眼皮猛一抖,原来那天看到的脑袋,就是廪实。

“我……我回家以后,没敢把看见婶婶的事说出口,就只说看见你们在吃肉。嘉禾叔,我……你打我没事,但是我真的看见婶婶了,绝对没骗你!”

年嘉禾怔了几秒,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家。关紧院门,气喘吁吁地回头,看向站在院里的喜穗。

“是你把他们引过来的?”

“是,”喜穗微微点头,“廪实那娃挂记我,我就用他把村里的人都引了过来。”

“你、你把村里的人引来干嘛?!”

“分肉。”

喜穗平静地说。

“只有你、丰登和秀才是不太够的,你们又不打算主动把肉分给别人,我只好自己想办法,让更多的人接触到肉。”

“你、你——”

年嘉禾用颤抖的手握紧锄头。

在他心头积压了大半个月的不安感,正飞速地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骗我们吃那些肉到底想干啥?!”

喜穗用漆黑的双眸沉静地凝视着他。

“我想帮你们jinhua。”

她幽声说道。

她的声音仿佛九天之外吹来的凄风,她的周身萦绕着一圈绝不属于山村农妇的幽邃辉光。

年嘉禾却傻住了。

——禁话?

什么是禁话?

他倒是知道禁书——譬如粤匪贼首写的那本《太平诏书》便是禁书,私藏、印发的人都要杀头。

啥时候连说话也要禁了?

他刚想继续追问喜穗,喜穗已经慢慢后退着,隐入了阴影深处。

这天就在难捱的寂静中结束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声凄厉的嚎哭划破黎明,将年嘉禾从床上惊醒。

他坐起身,发了会儿呆。起初外面的哭嚎声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异样,毕竟过去两年来,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一家传出这样的哭声。

但过了一会儿,等头脑慢慢清醒,他才逐渐意识到不对。

不对,不是已经有肉了吗?

他急忙跳下床,走出门,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哭声是从大舅的屋里传出来的,屋外已经围了一小圈人,年嘉禾扒开围观的人走进屋,循着哭声寻进灶房。大舅妈正匍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灶房内并不见大舅,却有一个大得无法视而不见的异物。

那是一团几乎有一个人那么大的蛹状物。

它贴服在熏得发黑的土胚墙上,微不可见地缓缓颤动着,宛如即将破蛹的巨大蛾子。蛹的外面包着层白茧,茧的色泽与质感都与太岁十分相近,其底部已经有一小截被切开了,蛹里面的内容物从切口流了一部分出来,褐黄发黑的,如同淤泥般层层积压在墙根。

年嘉禾靠近“淤泥”仔细看了一眼,随即惊恐万分地倒吸凉气。

那是一堆内脏。

他拉起嚎哭的舅妈,大声问:“舅妈、舅妈!咋回事、咋回事?!大舅呢?大舅在哪!”

大舅妈几近神魂不清地呜咽着。

“你、你舅那天被刺伤以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多吃点肉、多吃肉才能快点长好。就天天吃、天天吃,每天都蹲在灶房里,等着那肉重新长好,就割下来吃,我也劝不动。昨晚……呜……昨晚我又听到他爬起身去割肉吃,第二天起床来灶房里找他,却没找着,只看见那个大肉茧子黏在墙上。”

她用颤抖的手指向巨蛹。

“我也是睡糊涂了,只以为那是长出来的太岁肉,便拿刀……呜……拿刀去割,只听见一声‘哎呀,不中!’然后就、就……呜啊啊啊啊……”

大舅妈凄厉哭嚎着,眼白开始激烈地上翻,眼见着已经不省人事。他只得把她扶到一边,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大茧子,茧的颤动已经十分微弱了,年嘉禾呆望着茧子,只觉得意识昏聩。

他感觉大舅被困在里面。

他捡起掉在那堆淤积内脏旁的菜刀,踩着地上的血水与黏稠物,靠近大茧。

“大、大舅?”

茧颤动了一下以示回应,这让他脑内的弦猛地绷紧,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大舅被那可恶的太岁困在里面了。

他得把他救出来。

他把刀按在茧的破口处,用力往上一划拉。

茧的表皮如同鱼肚皮一般被漂亮地划开,大量鲜艳的内脏如同一团扭动的蛇,滑溜溜地滚落在地,茧更剧烈地搐动起来,可年嘉禾已无心去关注那搐动的意思。

他着魔似地用尽全力往上划,将整个茧彻底剖开。

血淋漓地爆了他一脸。

茧里的东西似洪水决堤般冲了出来。

那是烂泥似的肉。

失去了骨骼与筋腱的支撑,皮囊与躯壳的包裹,血肉展现出最原生、最不羁的可怖姿态。

就像裹挟着漂浮物的洪水一般,无拘无束地漫流在他脚边,蒸腾起带着恐怖腥臭的热气。

年嘉禾颤抖着慢慢低头,他在那堆恶臭的肉泥中,发现了一张黏糊不清的皮膜,上面还嵌着两颗尚且完好的眼珠。

是大舅糜烂的脸。

他终于清醒了过来,尖叫着、滚爬着,歇斯底里地逃出了屋子。

“别吃了——别吃了啊啊啊——”

“灾祸啊——灾祸降临了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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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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