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友,好像是新闻里通缉的杀人犯

我的男友,好像是新闻里通缉的杀人犯


01


“10月13日23时许,我市义华区公安分局接到群众报警,在义华区石溪镇沙籽坡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死者年龄在18岁至30岁之间,身高165cm左右,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红色毛衣外套,死者头颅有大面积切口,脑组织被取出。


死者死亡时间约为10日19时左右,初步判定死亡原因为他杀,目前嫌疑人还未锁定.....”


清晨是皂角巷最热闹的时候。买卖早点的吆喝,小车被人流挡着时暴躁的喇叭,流动摊位抢占位置的争吵,电视机和广播的播报......各种嘈杂的声音挤在一块,像沸腾的开水将锅盖顶得哐当作响。


谢白拥依旧是一身精致考究的西装,与熙熙攘攘的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从容地将视线从早餐店的电视机上收回,问我:“今天想吃什么?”


我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菜单:“肉包菜包再加一杯豆浆吧,豆浆多加点白糖。”


后面有人在催了,谢白拥不紧不慢地同老板点餐,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走出人群时,身后有人操着本地方言嘲讽:“穿成这样来这里挤什么,有钱就去大餐馆啦!装模作样!”


谢白拥充耳未闻,领着我走出杂乱的巷子,他那辆颜色低调的欧陆就停在巷口的路边。


九点整,我和谢白拥准时出现在研究所大门,一眼就瞧见了门口停着的三辆警车。


谢白拥的师兄谷闻一脸焦急地迎上来:“怎么才来?我给你发的微信你没看见吗?就等你呢。”


谢白拥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没迟到。”


明显不是迟没迟到的问题。


谷闻无语两秒,我忙接过话头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谷闻一面领着我们往会议厅走,一面解释:“昨天晚上石溪发现一具女尸,警察顺着线索查到我们这儿来了。”


谢白拥微微皱眉:“什么线索?”


“扣子。”谷闻推开会议厅的门,研究所的大半研究员都聚在了这里,高副所和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在窗边谈话。谷闻压低了嗓音补充,“死者的外套上缝着一枚扣子,上面有研究所的图标,那是咱实验服的扣子。警方怀疑死者是研究所的人,当然我们这边核对过名单了,研究所没这么一号人,那说明咱们研究所里有人跟死者有关联,或者有凶——手。”


谷闻最后两个字没出声,只夸张的动了口型。


我头皮一阵发麻,扫了一眼会议厅里的人。


FLC.L研究所是一所环太平洋区域国家合作的关于未来生命科学方面的科研机构,由于保密等级高,中国人又秉承着大隐隐于市的原则,中国区研究基地建在随安市郊外,无论是基地选址还是基地外观,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子低调和山寨,八栋中层楼组成的建筑群瞧上去像个破落药厂,就连大门都还是淘汰了好几年的锁链大铁门。


但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研究所里的科研人员基本上都是各国调派来的业界大拿和潜力新星。


凶手?这些人?


“不太可能吧?”我跟在谢白拥身后捡了个位置坐下。研究所这群人都是高智商,就算真要杀人,哪里会简单的随便抛尸轻易就让人发现了。


“不光是扣子,尸体也有疑点,大脑被整个取出来,照片我刚刚看了一眼,开颅手法绝对专业。”谷闻点了点胸前的工作牌,“你忘了咱们所是干嘛的了?”


生命科学研究所,动物、植物和微生物,细胞、分子和DNA,遗传、生态和病毒,当然还有与大脑相关的神经科学,涵盖了与生命相关的一切。


我嘶了一声细想,一般人确实没有掏大脑的动机,也没有那么专业的手法。但研究所也不是随便掏人大脑啊,公益捐献的遗体还有动物实验体也足够日常实验研究。


谷闻又道:“我刚刚还在楼梯口听见他们猜测我们所在进行非人道实验。”


“电影看多了吧。”我忍不住道。


谷闻害了一声,附和道:“真是电影看多了。”


一直不说话的谢白拥淡淡地开了口:“高教授怎么说?”


“警方一来就说要搜查,这是什么地方啊?能随便搜查吗?放他们进来就算不错了,真搜查高教授哪能同意。”谷闻指了指窗边的高副所,高副所是院士级别的人士了,业内地位极高,人平时就严格,这会儿满脸不高兴的样子着实有些吓人,“不过警方工作也难做,线索都指向我们这儿了,也不能不配合,好说歹说高教授才退了一步,同意警方对所里面的人进行单独询问。”


询问是在小会议室进行的。


两个警察询问了一上午,铁打的人这会儿也有些疲倦了。我进去之后,他们开门见山地拿出几张照片摆在我面前。


“认识吗?”


照片上的女人身体被清理过了,一点血迹也看不到,皮肤青灰呈现出死人才有的状态,但从面部立体的骨骼轮廓也不难看出她生前是个美人。


女人应该不超过25岁,年纪轻轻就成了一具空壳。


我看着照片上的面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难言的难受,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摇头回答:“不认识。”


警察看了我半晌,似乎也没从我面部看出什么破绽,又问了我诸如十号晚上在哪里做了什么之类的问题。


我都一一作答。询问时间很短,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大约是研究所给的压力,警方那边也赶时间。


这一趟询问,警方一无所获。



02



这事如石子投湖,在研究所激起两圈波澜过后,很快沉入湖底,再不见人讨论。


研究所每天有很多项目要研究,有很多实验要做,有很多数据要验证,有很多文献要查阅,浪费时间去思考去八卦不相干的事情,对这群搞科研的人来说实在是在浪费生命。


大约是我觉悟不够,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浪费生命,脑子里面老想起照片上死去的女人。谢白拥提醒了我几次专注,后来大约受我影响,难得的也有几分不在状态。


他很少这样,我想我对他的影响确实还挺大。


直到深夜十点,我们才把实验做成功。


下班回去的路上我同谢白拥讨论起那个女人。


“死者身上的扣子是研究所实验服专用的,据说是在死者的衣服上发现的,死者的那件毛衣外套少了一颗扣子,这个扣子是作为替代品缝上去的,这是不是可以猜测死者和扣子的主人关系匪浅,很可能住在一起?”


“可能吧。”谢白拥对这事儿不大感兴趣,回答得心不在焉。


我依旧兴致勃勃:“凶手可能是咱研究所的人吗?你觉得是情杀还是仇杀?”


“都有可能吧。”还是敷衍。


“什么仇要掏大脑这么残忍?总不能真是掏大脑搞实验吧?”这么一想着,我仿佛在一堆杂乱的线团里突然找到了线头,“诶我们研究所里面现在有哪些组在进行大脑相关的研究项目来着?没准儿......”


“白糖。”谢白拥打断我,“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省着点精力一会儿应付我。”


谢白拥打转方向盘,汽车驶入滨江路,华彩霓虹透过车窗照在他的脸庞上,他眼神是淡漠的,就连讲下流的话嗓音也是无起伏的。


他总是冷的,又总是热的。


真稀奇。


最后我的长篇大论哽在喉头,化作脸颊的红。


谢白拥对这些事情总是没多少兴趣,我也不便再跟他谈。好在研究所里还有个喜欢讨论一些社会新闻的谷闻。


第二天一进办公室,谷闻就摆了把椅子到我跟谢白拥跟前开始神秘兮兮地说起一早听来的消息:“警方从死者的尸体里检测出大量的安定和麻药的成分,还检测出了抗抑郁症药物,死者有长期的抑郁症病史,服用药物史超过了四年。”


麻药一般药店不会卖,需要到医院由医生开,不巧的是,这东西,研究所的实验室里都能找到。


这下不说警方怀疑,研究所自己的人都开始怀疑身边有杀人凶手。


“有没有可能是抑郁症自杀,不是说服用了大量安定吗?”我问。


“你说奇怪不奇怪,死者服用的安定药物量是完全能致死的,但是尸检的死亡原因,却不是安定致死,就是因为开颅取出脑组织死的。”谷闻想了想又补充说,“就算是服用安定致死,但是死者被开颅也说明这事儿绝对不简单。”


总结来总结去,还是会掏大脑的研究所嫌疑最大。


所以警方肯定不会放弃研究所这条线。但谷闻说,警方向上面申请了好几次搜查令,都被驳回了。


我又同谷闻讨论研究所有哪些关于大脑研究的项目和课题,谷闻很上道,凑上前神神秘秘地低声问谢白拥:“我记得所里面有一个零号项目就是研究人脑相关的,保密等级很高,连项目参与人有哪些都不知道,你说有没有可能......”


“师兄,别乱猜测。”


谢白拥开口将人打断,谷闻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害,我就是好奇,那个项目到底研究什么。”


零号项目,我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熟悉感,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见过。



03


因为研究所的保密等级太高,警方申请不到调查权限,明面上已经放弃了研究所的这条线,但是我们都知道,研究所的每个人都被警方在暗处盯着,我们在一周前,一个月前,甚至一年前做的每一件事,他们都会去调查得清清楚楚。


当然,警方也不可能死守着这一条线。


两天后,微博上有新闻对这次案件进行了详细通报。


死者名叫诸愿,23岁,江市邳县人,警方找到了她的老家。她家中有生母、继父,还有一个继父和生母生下的五岁弟弟。让人惊讶的是,她是一名潜逃五年的杀人犯,五年前杀人致死后潜逃至今,而潜逃期间她在哪里做了什么,这几日甚至这几年的活动轨迹和社会关系,警方一点儿都没查到。她像是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一样。


新闻里还讲述了五年前她手上的那一桩命案。


诸愿五年前在念高三,临高考前两个月突然辍学,同乡的一个李姓男子有随安一些工厂里的门路,诸愿便与同乡的几个女生一同随李姓男子到随安市打工挣钱。途径泗溪高速服务区,诸愿上了一趟厕所的功夫便不打算去了,让李姓男子送她返回,走了大半程,都快到目的地了,况且还是在高速上,李姓男子当然不愿意,商量着打算到随安再给她买票回去,诸愿不同意,两人发生争执,诸愿撇下人跑了。人是李姓男子带出来的,他担心一个小姑娘出了事,他也得担责,连忙追了上去。同程的那几个目击证人说,看见那两人往山坡林子里面跑了,一个多小时都没见出来,几个人等得不耐烦了一起去寻人,在树林里看到李姓男子脑子开了一个口子,躺在血泊里面,而诸愿不知所踪。


新闻下面的评论风向短短两天,从“严查凶手”“女孩子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走夜路”,变成了恶有恶报,杀人犯死了活该。


事情的真相发展成这个样子,我的同情和难受也变成了一时的无言。反倒是一向对这个事情不感兴趣的谢白拥却嗤地讽笑两声。


实在稀奇。


我疑惑地看向他,问他有什么高见,他把一沓试验数据表放到我桌面上,让我今天必须核算完。


实在有病!


“生命多短暂啊,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吧。”偏偏谢白拥还如是教育我。

我不大服气:“可是把目光聚焦到灰暗的角落,不也是有意义的事情吗?”


目光也是光,是光就能驱逐黑暗。


谢白拥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用你连微积分都看不明白的目光去驱逐黑暗吗?”


操!一开口就能毒死人。


我:“......”


我开始反思,为什么会跟这么无趣的男人谈恋爱。他除了长得帅点,身材正点,活儿好点,私生活干净点,稍微有钱点,头脑聪明点,事业牛逼点......


呜呜,我真是捡到宝贝了。



04


10月17号,距离死者死亡时间过去七天,距离警方发现尸体过去四天。


警方找到上谢白拥。


“谢博士,我们怀疑你跟1013杀人案件有关,请跟我们走一趟。”


自称姓江的警官在研究所门口堵到了谢白拥。彼时我正和谢白拥商量着回去想嗦螺蛳粉,谢白拥让我想都不要想,脸色黑得难得有几分生动。


警方将这份生动打碎。谢白拥又带上了冷淡的面皮,他说好,仿佛警方的怀疑和研究所同事的猜疑揣测并非什么大事。


仿佛我的惊讶,担忧,恐惧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只是平淡地安慰我:“没事,别怕。”


警方将谢白拥带走,我与谢白拥素来形影不离,死活都要跟着去,不知道为什么警方也没有反对。


“20号晚上,你在哪里?”


“在家。”


“在家干什么?”


“做实验,写报告,睡觉。”


“撒谎!”


江警官用力拍一掌拍在桌子上,一次性杯子应声倒下,冒着热气的温水从桌面淌下,线一样的落到地板上,积了一滩水迹,被天花板上灯光反射出刺眼的白。


这声出其不意地爆吼吓得我心脏骤停,偏偏谢白拥整个人惊不起半点波澜,他随手将杯子扶起摆正,掀起眼皮看向对面的江警官:“警官可以向上面申请调看我当天实验过程的视频记录,根据研究所的规定,我们就算在家实验都需要拍摄记录。”


真损啊。警方能拿到跟研究所相关的申请,这会儿早把研究所翻个底朝天了,哪里用得着他在这里提醒。


江警官脸都黑了,也不想再扯其他,直接打开墙上的显示屏,调出一段视频监控。


监控分了好几段。第一段显示的时间是11号晚上23点,地点我熟悉,在我跟谢白拥居住的小区停车场,我们的停车位上。谢白拥正将一个一立方左右的木箱子搬到后备箱,箱子挺沉,应该装满了东西。谢白拥上车之后,将车开出了小区。


“视频里的这个人是你吧?”江警官冷冷地看向谢白拥,企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谢白拥没慌,我慌了。


他深夜搬着个箱子出去,我怎么不知道?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晚的事情,我们在家里的小实验室里做了个实验,谢白拥把实验报告写完,我们就睡了。


他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干的这事儿吗?为什么在深夜?箱子里是什么?他去了哪里?


我现在心底的疑惑比警方还多。


江警官继续放下一段监控。时间到了第二日凌晨零点36分,某段偏僻的公路上出现了谢白拥的车子,汽车从公路转道一旁的小路,消失在监控中。12日凌晨1点42分,汽车从小路返程,再次出现在监控中。凌晨2点15分,汽车行驶到小区,谢白拥下车回到家中。


“做实验?做实验跑到荒郊野岭去做实验?”江警官冷笑,又露出凶相不耐烦道,“老实交代,你到底干嘛去了?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谢白拥依然平淡得很:“丢了。”


“丢在了哪里?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江警官,你问的问题涉及我的项目实验机密,我无法告知,或许您可以去申请调查令。”


“你他妈——”江警官点燃香烟猛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声好气地继续说,“既然是丢掉的东西,有什么机密可言?谢博士,你是聪明人,现在警方怀疑什么,你也清楚。”


谢白拥沉默了片刻:“你们是怀疑箱子里面装的是尸体,我是去抛尸?”


江警官不说话。


谢白拥又道:“江警官,你们是警察,怎么能做这么不严谨又牵强的猜测。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我前几天看了新闻,1013死者的抛尸地点是在义华区石溪镇,监控里面我行驶的方向是奉东区汤家坡方向,一南一北相距八十多公里,你觉得我能把尸体抛那么远吗?”


压根不成立且离谱的猜测。


......


“警方怎么会凭这个怀疑到你身上去?”晚上回去后,我左右想不明白。


被怀疑的谢白拥倒是能想得通:“时间贴合,行动怪异,每一个疑点都有可能接近真相,警方当然不会放过。”


很多时候,往往最不可能的事情,却是最接近真相的。



05


大抵是受那段监控的影响,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在一个明亮的屋子里醒来,屋子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周围摆满了各种医疗器械,还有几个装着特殊液体的容器,人脑连接着几根电线泡在液体中,电流激起细碎的泡沫。


这是谢白拥的家庭实验室。


两张手术床摆放在实验室正中央,白色的床单被鲜血染红。


我从其中一张床上醒来,看见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满脸血迹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她是被开颅取脑的1013死者,诸愿。


我吓得半死,又哭又笑的,但用不了多久就冷静下来。


我将诸愿的尸体装到箱子里面,开车运到郊外。乡镇小路弯弯曲曲像是没有尽头,我不知道开了多久,但在梦里面,一个眨眼的瞬息,就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座废弃的破庙,蛛网挂满房梁,香灰积了一层又一层,却都是旧时信徒祭拜留下的。这里香火早就停了,是个轻易不会有人来的地方。


我将箱子搬到佛像后面。整个抛尸过程中,我格外冷静沉着,像个冷冰冰的杀人犯,面目表情地去处理谋杀现场。


末了,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送别语。


“诸愿,你终于死了。”


我从梦中惊醒。


谢白拥总能轻易感知我的不安,他像是住在我的大脑中一样,几乎是同一瞬间睁开了眼睛,将我搂进怀里安慰:“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就在这里。”


他嗓音是淡的,说出的话却是柔的。


他对我总是温柔的。


我却在发抖。心脏和血液都在不正常的颤抖,大脑也震颤得微微发胀发疼。


“是在汤坡庙吗?”我问。


声音也在发抖。


谢白拥沉默了片刻,问我:“要去看一看吗?”


谢白拥这话的意思是,他明白我问的什么并给出了答案。


我发抖得更厉害,我知道我在害怕。此刻的谢白拥是危险的,但我控制不住想要去看个究竟。监控里搬箱子去郊外的人明明是谢白拥,为什么我的梦中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我是杀人犯吗?


他是杀人犯吗?


还是我疑神疑鬼把梦境当成现实呢?


可是谢白拥也承认了是在汤坡庙。


凌晨一点过,谢白拥开车载着我到了汤坡庙,荒芜,破败,杂草长到了大腿,全无半分人迹。


我们才下车,便看见远处崎岖的小路上亮起了两道车灯。


是警察跟上来了。


我惊慌地看向谢白拥,谢白拥像是早就猜到似的,站在原地,冷淡地瞧着扑上来的江警官。


“小子!总算逮到你了!”


冰凉的手铐铐在谢白拥的手腕上。


谢白拥从小就是天子骄子,在学习上和作风上从来都是遥遥领先的存在。年纪轻轻就获得剑桥大学的生物学博士学位,他是优秀的,是骄傲的,怎么会沦落到成为阶下囚的田地?


我喉头一哽,拉着警察解释。


警察没理我,两个人看着我和谢白拥,两个人牵着警犬进了破庙搜寻。


谢白拥还是淡定,安慰我:“别怕,没事。”


我冷静不下来,两分钟后,警察在庙里找到了一片焚烧的痕迹。


“有木头,还有碎骨。”


我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谢白拥。


完了。



06


我跟谢白拥在警局里坐了一宿。


谢白拥嘴里撬不出什么东西,江警官无论是盱衡厉色还是晓之以理都没用,谢白拥只说等警方对焚烧物的检查结果。


结果是在第二天早上十点出来的。


一同来的还是研究所派来查看情况的谷闻和谢白拥的律师。


江警官拿着报告结果满脸的不可置信:“不是,你们什么毛病?大半夜跑到荒郊野岭去烧猪烧兔子烧耗子?啊?”


“正常啊,我们实验物品很多都需要焚烧处理的。有些涉及技术机密,有些不处理会出大事。”谷闻吹着茶跟江警官解释。


那堆焚烧物里没查出跟诸愿相关的半点东西,谢白拥暂时洗清嫌疑,懒懒地坐在一旁当甩手掌柜,看谷闻像个社交小王子游刃有余地善后。


“那你们不应该都是统一处理的吗?他为什么会私下处理这些实验废弃物?还要跑到这么远这么偏的地方?庙里诶!就算废弃了大小也是个庙诶?还想给这些猪这些耗子的亡灵超度不成?”


“谢博士家里有个私人小型实验室,我们研究所不限制私下项目实验,他在他家做实验当然要自己善后处理咯。”至于为什么跑到破庙,谷闻应该跟我一样也有点疑惑,他转头看向谢白拥,“白拥,你信佛吗?”


谢白拥说:“我信。”


谷闻一拍大腿,看向江警官,意思是,这不就结了?


江警官冷笑这看着我们三。


警方没有证据,只能放我跟谢白拥回去。


但我知道,他们还死死盯着谢白拥的一切行为和踪迹。


同样的,我也还有很多疑问。


但我没敢问谢白拥。


大约是挤压在一起,我开始反复的做那个梦,一会儿是第一人视角的我自己,将女人装进箱子里,一会儿是从上帝视角里看着谢白拥冷静地驾驶车辆驶进茫茫夜色中,将纸箱放进那个废弃的破庙。


圣台上的弥勒佛一脸慈悲笑相注视着谢白拥,又仿佛穿透梦境凝视我。


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谢白拥没向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安慰我。


他没在床上,也没在房间。


因为做梦的原因,我最近睡眠不好,晚上会吃一些安眠药助眠,谢白拥也跟着吃了一些。


很显然,安眠药对我俩都没用。


我将谢白拥两百多平的大平层转了两圈,没见着他的身影,他的鞋摆在鞋柜里,一双没少。


他能在哪里?


恐惧与着急,怀疑与担忧,多种矛盾的情绪在脑海里拉扯,最后,我捂着慌乱直跳的心口,推开了他实验室的门。


我们经常在这里做实验,但我对这里最深的印象,却是来源于那个藤蔓一般侵占盘踞于我这几个夜晚的梦境中。


冰冷的试验设备,泡在绿色液体中的试验物体......除了那两张已经收起来的床,一切跟梦中一模一样。


我没敢进去。迅速扫了一眼,没看见谢白拥便关门远离了实验室,仿佛多待一会儿就能看见那个女人,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大约是太过心慌,返回客厅的时候一脚绊到沙发腿,沙发被推移了三寸,脚趾一下痛到没知觉,而我就在这被疼痛折磨得无法思考的时候,看见原本被挡在沙发下的那颗木质纽扣。


10月22号凌晨,距离死者死亡时间过去12天,距离警方发现尸体过去9天。我在谢白拥家中发现了死者衣服上被替换的那颗扣子。


疼痛退散,惊惧如潮水般来袭,在我面前冲出了两条路。


一边是报警,一边是死守。


我哪一条都不想走。


有的时候,光只需要一条缝。


有的时候,有了一个线索,抽丝剥茧就能得出无数条线索。


谢白拥家中有死者遗落的扣子,同样也还会有其他东西。


比如我从书房的柜子里翻出了一盒阿米替林,一种抗抑郁症药物。比如我从谢白拥压箱底的衣服外套的口袋里,翻出了一枚白金戒指,上面刻着ZY两个字母。


ZY,刚好是诸愿的缩写。多巧啊。


我将扣子、阿米替林药物盒以及那枚戒指依次排列放在茶几上,等待着谢白拥回来。


我不知道谢白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大抵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后半夜我的眼皮撑不住陷入了沉睡,再次醒来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七点半。而谢白拥正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三样戳穿他谎言的利器。


他眉眼依旧平淡,我瞧了半晌,没看见一丁点被揭穿的愤怒或者慌张。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问。


谢白拥跟我说起了诸愿的事情。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


彼时谢白拥跟随团队在泗溪镇的某座深山里做任务,是观察猴子行为的项目课题。第七天,谢白拥跟团队走散了,然后遇到了诸愿。


深秋的山中,已经开始酝酿起了彻骨的寒意。诸愿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身上不知道怎么弄的,全是伤口,鲜血将衣服染红,凝结成乌黑一块,脸颊上还带着一个红肿的巴掌印,看着实在可怜。


谢白拥没法视而不见,但他上前询问了几句,诸愿都没回答,大抵是防备心太重。谢白拥原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最后拧眉威胁道:“你不说话我就走了啊。”


话落音,便见诸愿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哽咽出几声哭腔,又倔强地咬牙死死忍住。谢白拥鬼使神差地心软了。


我第一次听说冷面阎王谢白拥也会心软,心里不大是滋味。谢白拥没发现似的,继续说起他们的过往。


他们在深山老林里渡过了一晚上。谢白拥虽然人看着是那种不搭理人的那种,但其实细心绅士得很,唯一的帐篷给了诸愿,自己生火守了一晚上。第二天谢白拥领着诸愿一路辗转,终于找到了下山的路。后来诸愿说要上厕所,谢白拥等她的空挡打开手机打算看看有没有信号能联系上人,那条18岁女性杀人潜逃的案件新闻最先跳了出来。


新闻上放了一张潜逃嫌疑犯的照片,十几岁的女孩子穿着老土宽大的校服,马尾高盘露出的脸蛋标致得有些张扬,只是那双眼睛实在有些阴郁,像沉寂在偏僻角落里常年无光施舍的一潭死水。


谢白拥拧眉心觉不对,往诸愿离开的方向走去。诸愿果然消失了。


谢白拥是个观察力极强的人,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到了她。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哭得那么惨,也是第一人有人跪下祈求他,一会儿让他放过她,一会儿又让他救救她。



07


诸愿江市邳县人,十岁那年父亲因工去世,母亲改嫁给当地一个货车司机。继父人老实友善,是他们那一片区人人称赞的热心肠。诸愿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母亲一次外出打麻将,那个面善的男人摸进她的房间,拉着她的手笑吟吟地喊她愿愿。


诸愿用书桌上的花盆砸在男人身上,男人才变了脸色。


“你们娘俩吃我的用的我,老子他妈摸你一下怎么了?”


“臭婊子,装什么清高,住老子的房子不就是给老子上的!”


“你们娘俩都是老子养的狗,你敢跟老子横老子他妈打死你们信不信!”


肮脏的话和刮起厉风的巴掌将她碾成一滩烂泥,她在阴沟里瑟瑟发抖,可笑的是她母亲回来后嗫喏着不敢上前阻止,甚至还小心翼翼地去讨好盛怒的男人,去分享她怀孕的消息。


男人到底是不敢真做什么,在外依旧维持一副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但到了家中便立马换做另一幅样子。凶恶的,狰狞的,贪婪的,赤裸的,鄙夷的,看她像看一只不听话的野狗,有时候又很满意地说她值钱。


诸愿不知道所谓的“值钱”是什么意思,直到十八岁那年,她刚成年,在念充满希望的高三,男人找了个合理的借口给她办理了退学。


诸愿被送到去外地打工的路上。


她跟一群同乡的女孩坐上了离乡的大巴车,而改写人生的高考机会,跟车窗外飞驰景色,一同倒退消失。


变故是在高速服务区发生的。诸愿去上厕所的时候,听见那位介绍他们进厂工作的同乡男人在讲电话。


“那男人是淫色服务拉皮条团伙的接头人之一,专门负责物色女人,以进厂打工的名义把人骗到随安,实际上是从事情色服务。”谢白拥点了一根烟,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不显悲喜,没有怨憎。


他总是这样冷,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那时候诸愿被发现偷听之后,就往服务区后面的深山逃跑。十八岁的少女哪里跑得过二十多岁的男人,诸愿被男人拖到林子里扇了几巴掌,大约是觉得教训不够,又大约是担心她出去乱说,男人将她扑在地上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诸愿摸过手边的石头,一锤砸在男人的脑袋上,血像水龙头开闸一般从男人的脑袋上淌到她的脸上。


她跑了,然后在人生的悬崖边上遇到了谢白拥。


谢白拥将诸愿捡回去,比隐姓埋名还可怕的是,她必须像个隐形人一样生活。谢白拥家就是她余生的天与地。他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做爱,偶尔谢白拥会把诸愿伪装好然后在半夜三点一起去江边散步。


我听得出谢白拥很爱诸愿。我跟谢白拥在一起一年半,几乎形影不离,那他们是一年半之前就分了手。


我心里堵得厉害,我问:“你们,为什么会分手?”


谢白拥沉默了好半晌,转头冲我笑了笑:“我跟她分开,是为了能遇见你。”


他很少说情话,一说就很要命。但大抵是因为这样的情话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悲惨上,我心里并没有多痛快,我始终觉得他没有跟我说实话。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


谢白拥的回答很现实:“那警察就会知道,我包庇了一个杀人犯好几年。”


杀人犯几个字从谢白拥嘴里说出来,杀伤力实在太大。我有些可怜死去的诸愿了。


“她是杀人犯吗??”


“她是。”


“她有罪吗?”


“她有罪。”


“她该死吗?”


“我不想她死。”


“谁惩罚了她呢?”


“谁呢?”


......


我跟谢白拥一问一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该吃什么。


于是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爱她吗?”


谢白拥将烟头握进掌心撵灭。


“我爱她。”他低声喃语,“这世上只有我爱她。”


我头一次见他这么深情。


我的男朋友,在我面前,亲口承认爱一个女人。我该为自己感到可悲的,意外的是,我觉得诸愿更加可悲。


他爱她。


可他们还是分手了,可她死了,可他为了自保装作不认识她。


可他甚至是杀死她的嫌疑凶手。



01


就在我担心警方再次从蛛丝马迹中摸出线索找上谢白拥时,诸愿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警方找到了一个当初和诸愿同车同程前往随安的同乡女人。


女人如今在醉人间夜总会上班,谷闻总是能搞到第一手资料,他将女人的照片给我看时,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谷闻贱兮兮对谢白拥笑道:“这女的不是你的老相好吗?”


我:“???”


“不是。”谢白拥难得有些一丝丝慌乱,他向我跟谷闻否认。


谷闻不客气地戳穿他:“装什么呀,你之前就经常去醉人间找她,都是男人嘛,我还不懂你。”


谢白拥,招妓嫖娼?


我瞪直了眼睛看向谢白拥。


谷闻当我不存在似的继续补充:“连去四五个月,乖宝,师兄小看你了。”


连去四五个月??什么时候的事?


谢白拥无视我的愤怒,捏了捏眉头,岔开话题:“你说正事,别扯其他。”


好家伙,这是承认并心虚了呗。


我实在想当着谷闻的面发火,可谷闻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女人名叫蓝蝶。江市邳县人,当初在李某人的劝说下离乡到随安进厂打工,与诸愿坐同一班大巴车,后来出了诸愿半路杀人的事,去随安的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半年后,又来了一个人接替李某人的工作,说是专门给大城市的工厂招人的,领着一批人再次前往了随安。


同谢白拥说的一样,这些人压根不是到工厂里做流水线工人的,而是被骗去专门从事情色服务的。


醉人间就是其中一个点。


警方重新查诸愿的案件,找到了当初同车的许多人,那些人大部分的工作实际都不大光彩。警方起了疑心,后来蓝蝶透露了许多事情,于是顺着这个点查下去,牵出来一条庞大的情色服务产业链。


“他们专挑初高中失学留守少女下手,大多是未成年啊,这下事情闹大了。”谷闻说。


网上几乎闹翻了天,警方顶住多方压力,顺着藤查出了好些人,从拉皮条的到最终对接的。


“最反转的是什么,前几天死的那个女的,他继父就是邳县拉皮条的接头人之一。”


诸愿当初杀人的前因后果和真相总算浮出水面。


腐朽的土壤中,不断的开出恶之花。


她有罪吗?


她有罪。


可她真的恶吗?


谷闻感慨万千:“多亏了蓝蝶敢向警方透露,我听说他们这种产业链背后的势力都特别大,进了这泥沼,只能烂死,不知道警方能不能彻底把背后的人揪出来。”


谢白拥不咸不淡地说:“希望吧。”


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我多少能猜出来,蓝蝶能敢跟警方坦白透露,一定有他的手笔。


他希望当初的真相浮出水面,可诸愿的死真的跟他没有关系吗?



09


凶手依然逍遥法外,人们对诸愿死亡所带来的影响的关注,已经超越了对她死亡真相的关注。


我跟谢白拥的生活又进入无波无澜的正轨。


我们没有就诸愿的事件再进行过任何讨论,他装作没有过那个人,我也乐意配合他。我想,如果我没有意外在谢白拥书房看见那份零号项目研究资料的话,诸愿这个人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


谢白拥的身体开始有些糟糕,肉眼可见的疲倦,头痛、腹痛、心口痛,鼻子和耳朵偶尔还会突然流血,吐血也有过一两次。


我经常看见他注射止痛针剂。


我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说检查过了,是上火。


把我当傻逼一样的回答。


他还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一段时间。


我怀疑他得了绝症,瞒着我偷偷到医院治疗。


有一次,谢白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去他书房想试着能不能找到病例之类的,然后看到了那份研究项目资料。


FLC.L研究所零号项目。


《新人类计划——意识种植研究》


我想起谷闻师兄说过关于零号项目的话,颤抖着手翻开那一沓厚厚的项目书。


页内密密麻麻的全是让人头痛的专业术语,看得我脑子像个生锈的齿轮,但我大小也是个研究员,艰难地运转下来,也大概看明白了些许。


意识种植:提取大脑信息和意识合成人工脑膜,植入另一个人的大脑中,让两个人的意识共同生活在同一具身体里面。


大脑,提取,植入,共生,新人类......


这些词一个一个撞进我的脑海里,像引发了一场海啸,混乱,惊惧,寒冷通通来袭。


谢白拥,意识种植项目。


诸愿,脑组织被取出而死亡。


谢白拥与诸愿,前情侣。


一切好像连成了一条闭合的线路,开关打开,将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暴露。


我心底止不住地发凉,更让人惊惧的是,谢白拥在此刻突然出现。


他缓缓合上文件,一双眼睛淡漠地看着我。



10


橘黄色的灯光像夕阳隐落山头的那片天,而坐在一旁的谢白拥像是山头老树的剪影。


他是光里面的暗。


我问谢白拥:“是你杀了她吗?”


谢白拥说:“不是。”


“她是怎么死的?”


“安眠药自杀,救不过来了。”


可尸检报告说是取出脑组织死亡。


谢白拥看出我的疑惑,扯唇道:“救不过来了,所以我为她做了一个小手术。”


——意识种植。


我喉咙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久之后,我才继续问:“她在哪里?”


谢白拥修长的食指指了指他的额角,顿了下,大概觉得不对,又点了点他的心口。


他点得我心脏绞痛。


我该万念俱灰吗?


我的男朋友,身体里面住着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他的前女友,他亲口说过他最爱的人。


他们现在是一个整体,是人类技术下的新人类,或许还是另一个物种,实在荒诞。


而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会怎么对我?


谢白拥没对我做什么,我们两个人三个灵魂的生活似乎就这么朝着诡异又平庸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我偶尔会想,谢白拥身体里的两个人会吵架吗?


一个说:“你为什么要交女朋友?”


另一个说:“我们现在是一体的,她也是你的女朋友。”


一个说:“你最爱我还是她?”


另一个说:“傻瓜,我都爱。”


.......


哈哈,我差点笑出声。


这诡异又畸形的关系。


我知道我不应该继续的,可我又实在舍不得谢白拥,谢白拥也不让我走。我提过分手,谢白拥板着一张脸说不行,然后用尽各种手段将我困在身边。


大概是为了报复,所以我也开始经常问他:“你爱我吗?”


谢白拥说:“我爱你。”


我问:“你爱诸愿吗?”


谢白拥说:“爱。”


我又问:“那你最爱我还是最爱她?”


谢白拥愣了一下,低声说:“我都爱。”


渣男。


我不太明白谢白拥的身体是由两个意识共同控制的,还是诸愿只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借住者”身份。


谢白拥说,在提取信息植入人工脑膜的时候,可以限制人工脑膜中的意识对人体神经控制的优先级,两个意识就能分出一个主次。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他在支配着身体,掌控着主次两个意识。当他的意识为主的时候,诸愿像是一个脱离了身体的飘荡灵魂,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有着自己看世界的视角。当诸愿的意识为主的时候,诸愿占据着谢白拥的身体,用他的视角看这个世界。


他们交替行使这具身体的使用权。而交替的规则,全凭谢白拥的意愿,外在干涉的情况也有,比方说谢白拥深度睡眠醒不过来,比方说谢白拥晕倒的时候。


我问谢白拥,那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面对的是诸愿?


谢白拥说:“在你看不见我的时候。”


我觉得这是一句标准的废话文学。


后来我开始经常看不见他,偶尔半夜做梦惊醒,床上,屋里都没有他的身影,偶尔晃神清醒的过来的片刻,他就从眼前消失。


我才知道,他说的看不见他,不是指他的意识暂时缩到角落不教我瞧见,而是他整个人都不会出现。


我琢磨着,大约是诸愿也不想见我。


“那我跟你说的话,跟你做的事,她全都看在眼里吗?就像你的第三只眼睛一样,她知道她只是个意识吗?”


谢白拥摇头:“心理学上有一种催眠,可以对人的认知、意识、记忆进行编辑修改和封锁。”


通过催眠,他可以让她以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可以让她以为,他们是两个人。


“我给她的记忆和认知上了一个锁。”谢白拥说,“她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身体里面。”



11


谢白拥越来越虚弱了,起初是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后来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偶尔半夜醒来,看见他按着痉挛的胃和绞痛的心口发抖,止痛的针剂从一天三针到一晚上五针。


春天的时候,谢白拥离开研究所,带我去英国剑桥定居下来。


他准备的房子有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满了奥斯汀月季。我们偶尔会出门逛街,但大多时候都是待在家里看书做菜养花,他想开车带我去郊外的庄园骑马,可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太行了。


止痛剂已经不管用,很多时候他会痛晕过去。


谢白拥说这是意识种植出现的排斥反应,这个项目之所以一直没有临床,就是因为排斥几率太高,且目前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法。


而排斥反应的最终结果是,他身体里的两个意识只能留下一个,要么两个都消失。


我问谢白拥当初为什么要在技术不成熟甚至不算成功的情况下,还坚持将诸愿的意识种植在自己脑海中。


谢白拥费了好大劲才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


“我爱她。”他说,“我不想她死。”


好吧,我的男朋友,用生命在爱着另外一个女人。


春天过去的时候,谢白拥告诉我他要离开了。


他要离开的意思是,他的意识消失了,他的灵魂死了,从此以后,他的身体里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比他真的死了还要让我难受。


“那我怎么办?”


总不能让我跟占据着他身体的诸愿谈恋爱吧。


“我离开以后,你去找剑桥大学的威尔逊教授,我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谢白拥像是在说临终遗言。


三天后,他就真的消失了,就连住着诸愿意识的身体,也再没有出现过。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圣经·约翰福音1:5》


我有时候会想,会不会是因为谢白拥想抛弃我,所以才编造了这么一个荒诞可笑的故事。


被难受和愤怒折磨了一个月后,我最终还是按照谢白拥最后的留言找到了威尔逊教授。

威尔逊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带着一副老花眼镜,坐在院子里翻阅圣经,嘴里念念有词地跟着轻声阅读,看见跟在佣人后的我时,微微有些惊讶:“Edwin?”


Edwin是谢白拥的英文名,我点头用英文回答她是Edwin叫我过来的。


威尔逊教授看了我半晌,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起身把我领到一面镜子跟前,她笑容和善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镜子,镜子里面的女人留着一头微卷的长发,五官是明艳和张扬的。


我记得谢白拥说过:“你叫白糖,生活是甜的,你也是甜的。”


可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不叫白糖。


我叫什么?


这个问题仿佛一个开关,打开被封锁在记忆黑匣子中的那些过往。


十一岁那年,我还未从父亲离世的悲痛中抽离,便随母亲一同住进了另一个男人家中。


十五岁那年,那个总是笑吟吟的和善男人撕下伪装的面皮,污言秽语和巴掌像火车呼啸碾来,母亲的冷眼旁观比冬天的江水还冷。我在日记里写,我若住在海底,会不会更好一点。


十七岁那年,我坐在喧嚣的教室里,课桌上堆着一摞高考书籍,身边是奋笔疾书的同学,窗外是在春阳里探出头的粉色花朵。我在作文中写,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十八岁那年,我坐上离乡的大巴车,腿上是一只老旧的帆布包,身边是忐忑不安的同龄少女,窗外是疾驰后退的云和山。我想,其实这样也好,离开也是一种新生。


可命运半点不由人,幸好我在人生的悬崖边遇上了谢白拥。他看着不像是个友善的人,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总板着脸训我,让我不要玩刀,让我不要去高的地方,让我不要乱吃药。


但他对我也总是温柔的,他给我弹琴,教我画画,在火锅里放我爱吃但他万分嫌弃的猪肝,我半夜做噩梦吓醒,他也总会第一时间把我搂紧,他还会冒险带我去山顶看日出。


二十岁那年,谢白拥给我找了个医生,他说我生病了,我没病,我不要医生,我只要他。于是他请了长假带我去旅行,我剪了很短的头发,假装成他远在国外的表弟,我们去了甘肃,又从甘肃一路自驾到最北边的漠河。


我们好像在玩刺激的捉迷藏游戏。我喜欢这种刺激。但警察很快找上了谢白拥,问他两年前在泗溪镇做项目的时候,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人,照片上的人是十八岁的我。谢白拥说见过,一起下山后便分开了。他回答得天衣无缝,警察找了他几次后便没了下文。可我不再敢出门,我害怕所有人的眼睛。


二十一岁那年,谢白拥又开始训我了,不要玩刀不要去高的地方不要乱吃药。后来他把家里的刀全丢了,他把阳台封了,他把我需要吃的药锁进了抽屉里。


二十二岁那年,谢白拥向我求婚了。他说等手上的项目完成,我们就去剑桥定居生活,在那里,我们可以随时外出散步兜风,我们可以看很多个日出和日落。


二十三岁那年,我吞下一把安眠药,终于住进了一直召唤我的海底。


后来,我同谢白拥融成了一体。


我从谢白拥的实验室中醒来,看到浑身冰冷躺在一旁的自己,我将自己扔到荒无人迹的破庙中。


谢白拥醒了,他说我叫白糖。


他把我的记忆和认知封锁又修改,为我杜撰了一个身份,一段人生。


我的灵魂让我死,那他就为我换一个灵魂,他偏不让我死。他偏要用一束光追着我跑,尽管那束光的代价是,他像火把一样将自己点燃。


我活在他的身体里面,可我永远不会知道,我像一个全新的生命,重新去感知这个世界,去感知他的爱。


过往记忆如潮水来袭,又如海浪从沙滩上退回深海。


我从回忆中回神,逐渐看清了镜子里映照出的我的模样,187的身高挺拔如松,身上穿着的驼色羊绒大衣还是我当初刚学会网上购物时给谢白拥买的,额前的头发微卷略显凌乱,风吹过发梢,露出凌厉的眉峰和那双淡漠得不带情绪的眼睛。


或许是过了一分钟,也或许是过了十分钟,我才缓缓地收回视线,看向威尔逊教授,微笑着用英文回答:“我叫谢白拥。”


威尔逊教授说,Edwin,恭喜你解锁醒来。


我知道,他永远不会醒来。


但从此以后,我都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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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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