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靖 编辑 / 漆菲

美国得克萨斯州尤瓦尔迪市罗布小学的枪击惨案发生后，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居民极为震惊和悲痛。

华人愚石（化名）居住在这座小城，她所供职学校与罗布小学同属一个教区，距离后者有一小时车程。她告诉“全球报姐”，尤瓦尔迪常住人口只有1.6万，不少居民都是沾亲带故、相互认识。城里共有两所小学，遭枪击的是其中一所，事发时学校还有两天就要放暑假了。

愚石说，尤瓦尔迪是个平静的小镇，偶尔发生的治安事件多是盗窃；加上该镇距离美墨边境较近，是不少非法移民越境进入美国的落脚点之一，有时会发生无人居住的房屋被破门而入的事件，但除此之外，镇上治安状况良好。

愚石的丈夫在其供职的学校负责安全工作。她表示，她所在学校围栏较矮，事发后学校已紧急召开会议，计划在5月27日（本学期结束）后增设围栏以及能统一上锁的电磁门。当地公立学校情况与此类似——罗布小学围栏较低，遭枪击前校门未锁。

罗布小学枪击案造成至少21人死亡，18岁的枪手在与警方和边境巡逻队的交火中被击毙，此外另有两名警察受伤。这也是继2012年造成近30人死亡的康涅狄格州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以来，美国发生的最严重的一起校园枪击案。

5月26日《尤瓦尔迪领袖报》的头版，纪念24日枪击案中遇难的21人。

5月26日，得州公共安全部（DPS）官员披露了枪手萨尔瓦多·拉莫斯（Salvador Ramos）被击毙前的时间线，暴露出枪击案发生时学区警察疏于职守、警方反应迟缓、校门未落锁等安全纰漏。悲剧发生之初，多名目击者和遇难者家属指责警察不作为，导致枪手被击毙前在校内畅通无阻。

这起枪击案再度引起美国人对枪支管控问题的争论。2022年以来，美国已发生201起造成至少4人死伤的严重枪击事件，近1.6万人在涉枪事件中丧生。总统拜登向全国发表讲话称，他在当上总统时，曾希望“不用再做这件事（为枪击案受害者发表悼言）”，但美国又发生了一场“大屠杀”。

包括5月14日发生在纽约州水牛城的种族主义枪击案在内，半个月内31条无辜生命的逝去，再度点燃美国民间对于控枪问题的争论，两党也借此议题相互攻讦，政治斗争在悲痛未散去时就已上演。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因而狠批“我们的国家已陷入瘫痪”，“因为没有一个枪支游说团体和一个政党表现出意愿，要采取任何可能有助于阻止这些悲剧的行动”。

校园安保已经有过升级

早在2018年，得州政府就公布了一项“校园安全保障计划”，该计划包括加强学校的心理健康服务、增加警力、雇用更多校园安全官员等。当年5月，得州圣塔菲一所高中发生枪击案致10人死亡。

在此背景下，罗布小学所在的尤瓦尔迪学区也通过一系列措施来保护学校安全，包括在校内增设危险报告系统、设置校园围栏、要求老师给教室落锁等。

愚石说，根据当地政府规定，她所在学校每学期都会举行两到三次校园安全演习，以应对枪击案等突发情况——演习过程中要先封闭学校，老师则会带领学生躲在教室内，或是躲进教室的卫生间等隐蔽地点，让所有人噤声、等待危机过去。此外，学校安全官员每年都会前往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接受培训。她认为，按照当地法规，罗布小学也应有相应的安全机制。

但这些依然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愚石告诉“全球报姐”，她的一位朋友就是当地警员，案发当天上午刚和妻子在罗布小学参加完表彰活动，以庆祝女儿在本学年获得全A成绩。夫妇俩离开学校半小时后，枪手进入校园，就此和女儿永别。而枪击案中的成年遇难者——教师埃尔玛·加西亚的丈夫因伤心过度而突发心脏病，随爱妻而去，留下四个孩子。对愚石而言，枪击案发生在身边，这些消息令她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尤瓦尔迪的一名警员（右）在参加完女儿（中）的表彰活动后离开学校，不久后就发生了枪击案。

5月26日，21名遇难者的名字、照片和生平故事陆续在媒体上被公布出来。在美联社的描述中，他们中有“有趣的”、“可爱的”、“充满爱的”、“有一颗大心脏的”，“喜欢打游戏”、“想成为律师”、“正在攒钱去迪士尼乐园”的孩子们，也有“慈爱的母亲和妻子”。

一位学生家长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说，由于自己的儿子有自闭症，遇难教师伊娃·米勒雷便让他承担喊同学去教室上课的职责，以防他在学校里乱跑，“她对待我的儿子就像只有这一个学生一样，让你感觉非常非常好”。伊娃的亲戚则说，“她有着活泼的灵魂，所到之处都散发着欢笑。她是一个充满爱和关怀的妈妈、亲人和老师。如今发生的事是绝对的悲剧。”

一个班级仅2人幸存

根据得州公共安全部披露的时间线，整起事件发生在90分钟之内。

当地时间5月24日11时30分左右，拉莫斯驾驶皮卡撞入罗布小学外的一条沟壑，12分钟后他走入罗布小学的走廊，随后进了四年级的一间教室。在那间教室，他杀死了19名儿童和2名老师。直到12时58分，警方才通过对讲机传出“枪手已被击毙”的消息。

据美联社称，事发时警察行动迟缓，让周围群众倍感失望和愤怒。

5月24日，人们在罗布小学外的人行道上等待。

24岁的胡安·卡兰扎就住在罗布小学对面，他回忆说，他看到枪手驾驶汽车猛冲进校门外的一条沟里，随后拿起他的AR-15半自动步枪朝附近一家殡仪馆内的两人射击，好在后者侥幸逃脱，并未受伤。

枪手进入学校袭击时，卡兰扎看到几名妇女对着校外的警察大吼，“进去！进去！”但警察毫无作为。他认为警察应该早点进入学校，“枪手只有一个，但警方有很多人”。

24日，一名得州巡逻队员在罗布小学外设置路障。

一名遇难学生的父亲说，当他听到有人实施枪击时立刻赶到学校，却发现警察仍站在教学楼外。看到这种情景，他一度想和其他几名围观者一起进入教学楼。

得州公共安全部官员告诉CNN，枪手闯入学校后进入一间教室，接着将门锁上，然后朝着教室内的学生和老师扫射，所有遇难者都在这个班级，“这体现了凶手彻彻底底的邪恶”。

5月25日，愚石参加了任职学校举行的追思会，悼念前一天罗布小学枪击案中的遇难者。她说，学校专门请来心理咨询师，为学校师生和职工提供心理疏导。这名咨询师前一天也曾前往罗布小学为幸存者提供心理疏导。

5月25日，愚石所在学校为枪击案遇难者举行追思会。

她从这名咨询师处得知，遭到袭击的班级上仅有2人幸存。据幸存者说，凶手来到班级后，先是对他们说“晚安”，然后瞄准学生的鼻子开枪。

一名匿名执法官员透露，在拉莫斯撞毁皮卡时，学校安全官恰好在校外，因此没能在拉莫斯闯进学校前阻止他。

枪手袭击时向网友“直播”

得州公共安全部的官员说，目前还不清楚枪手的动机或行事的导火索。但多位认识拉莫斯的熟人表示，这名18岁少年的生命是“偏离轨道”的：他经常逃课、和同学们相处不来，后从尤瓦尔迪高中辍学；他常因衣着破烂而被同学嘲笑，被欺负时他会激烈回应，还曾在打工的快餐店恐吓同事。

他在快餐店的同事、19岁的罗德里格兹称，拉莫斯会辱骂客人、经理和她。她记得拉莫斯曾称“要扫射这家店”，她当时以为他在开玩笑。两周前，拉莫斯不再来店里上班。

更多的信息显示，拉莫斯对此次屠杀蓄谋已久。拉莫斯的数名网友告诉《纽约时报》，他们是在几个不同视频社交APP上认识他的。一名女性网友说，有一次拉莫斯在直播中手持一把枪，身后的地板上能看到血迹，但他坚称那是“他的鼻血”。

拉莫斯的另一名网友、15岁的德国女孩Cece说，5月16日拉莫斯生日前后，他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在买一把AR-15步枪。随后几天，他多次提到要“用枪做某事”，但并未明确说明做什么事。23日晚，拉莫斯号称收到一个内含大批弹药的纸板箱。24日中午，拉莫斯用短信向Cece“直播”了此次枪击行动。

Cece说，她当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否属实，直到看到电视播报了发生在尤瓦尔迪镇的枪击案。她表示，自己没想到拉莫斯真的会这样做，否则可能有机会阻止他。

事发前的一个周末，拉莫斯的高中学长穆尼奥斯收到他发来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两支黑色步枪。穆尼奥斯说，他与拉莫斯一起玩游戏时经常听到他和家人争吵：拉莫斯的母亲会对他大吼，要求他去上学，而不是“无所事事”；拉莫斯则会以吼叫和咒骂回应。过去的一年，拉莫斯在外婆家住的时间超过了在自己家的时间。

但在5月24日，拉莫斯先是朝自己外婆头上开了一枪，再前往罗布小学附近、距离外婆家仅半英里的地方撞毁了自己的汽车，然后闯入学校实施了屠杀。好在他的外婆幸存下来并报了警。此前，拉莫斯给Cece发短信，抱怨外婆一直在用他的手机打电话给AT&T（一家美国电信公司），很烦人。

得州乡下有着强大拥枪土壤

枪击案发生后，全美各地都为遇难者举行了守灵和悼念仪式。但悲痛尚未散去之时，共和党与民主党就控枪问题再度起争端。

5月25日，得州州长格雷格·阿博特来到尤瓦尔迪市就枪击事件召开新闻发布会。但他的讲话一度被州长竞争对手、民主党人贝托·奥鲁克搅局。贝托走上前，用手指着阿博特说，“阻止下一次枪击案的时间就是现在，而你什么都没做。”

5月25日，得克萨斯州州长阿博特（右）就枪击案召开新闻发布会。

贝托的举动同时收获了嘘声和欢呼声。站在州长身后的共和党参议员泰德·克鲁兹摇摇头让贝托“坐下”，但人群中有一位女性大吼道，“让他说话！”更激烈的反应来自尤瓦尔迪市长麦克拉夫林，他冲贝托吼了一句脏话。随后，贝托被护送出了发布会现场。

为了缓和局面，阿博特事后表态称，此事“不是一个党派问题，也不是政治问题”，“现在应该关心那些受到伤害的人”。

在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陈碧看来，美国枪击案伴随的讨论是一种循环：枪击爆发、舆论愤怒、民众哀悼、政客谴责，但过段时间后又回归平静。“不管是联邦还是州，都难以出台任何实质性的控枪措施。”

从政界到民间，美国人对控枪的态度几乎一分为二——民主党和控枪支持者希望实施严格的控枪法律，对持枪者和枪支种类进行限制；而共和党和拥枪派通常对枪支问题避而不谈，而是将关注点转移到校园安全、公众心理健康等议题上，认为“杀人的不是枪，而是人”。

5月25日的新闻发布会上，阿博特声称，在芝加哥、纽约和加利福尼亚州对枪支实施的严格管控“压根儿不起作用”，“每个周末在芝加哥遭枪击的人数都比得州学校遭枪击的人多”。

但他的论调很难得到数据支撑。根据美国疾控中心（CDC）数据，无论是加州、纽约州乃至芝加哥所在的伊利诺伊州，整体的枪支致死率均低于得州。

美国吉福兹中心（Giffords LawCenter to Prevent Gun Violence）的数据显示，美国历史上最致命的7起大规模枪击事件都发生在过去10年之间，其中4起（包括此次罗布小学枪击案）都发生在得州。

尽管如此，得州依旧不断通过新法来放宽公民的持枪权。阿博特在2021年签署一系列法案，包括允许“守法公民”在没有执照或经过培训的情况下合法携带手枪，还允许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如暴力、跟踪、性犯罪保护令下的受害者）让持手枪的年龄从21岁下放到18岁。彼时他表示，这是得州维护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即公民拥枪权的体现。

据愚石观察，得州不同地方的人对于控枪的看法并不一致，“在休斯敦、达拉斯等民主党主政的大城市，主张控枪的人多一些。但在尤瓦尔迪这样的乡下，有着强大的拥枪土壤。”

愚石向“全球报姐”解释道，她和家人住在农场，平日做农活时会遇到野狼、豹子、毒蛇等危险动物，因此枪支是日常生活中的必备品，一些本地的孩子甚至从上幼儿园时就开始玩枪。因此她认为，本地群众对枪支的支持度是100%，她虽然支持对枪支进行严格管控，但依旧感到此问题“无解”。

根据吉福兹中心一项针对“造成4人及以上死亡的大规模枪击案”的研究发现，85%的死亡事件是由突击步枪造成的。在美国，有7个州和首都特区禁止使用此类攻击性武器，但在得州，拥有突击步枪是合法的。

此次罗布小学枪击案中，拉莫斯使用的是一支AR-15突击步枪。根据得州法律，年满18岁的人可以购买长枪（包括猎枪和步枪）。有尤瓦尔迪市民提出，拉莫斯的年龄尚不足以让他合法买酒（未满21岁），却可以合法购买突击步枪，“令人不可思议”。

得克萨斯州，一名青少年在练习射击。

总统拜登也在事后的讲话中质问道，“18岁少年走进枪店买两支突击步枪的想法是错误的。除了杀人，你为什么需要攻击性武器？”

自2012年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后，美国发生了3500多起大规模（造成4人及以上伤亡）枪击案件。关于枪支管控的讨论不绝于耳，但在立法层面试图改变枪支政策的努力大多是失败的。

5月25日的新闻发布会上，阿博特将枪击案归咎于枪手的“心理问题”，表示得州应该更好地关注群众的心理健康。根据2021年的美国心理健康状况报告，该州的心理健康服务可及性在全美排名吊尾。然而，已被击毙的拉莫斯并没有已知的心理问题或犯罪记录。

美国佛罗里达中央大学的研究人员李德曼（David Riedman）建立了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校园枪击案的数据库。他驳斥了罗布小学枪击案凶手与“精神疾病”有关的猜测，“大规模枪击案的凶手通常是理性的，他们都有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计划，有一条走向暴力的明确途径。”李德曼认为，问题依然出在控枪政策上，得州的人均拥有枪支数量比其他任何州都多。

美国西北大学布埃勒卫生政策与经济中心主任波斯特（Lori Post）说，大规模枪击案的凶手被诊断出心理问题的情况“非常罕见”。但他理解公众的情绪，“大部分人无法想象为什么凶手要屠杀小孩，所以会把其动机归因于精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