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精”魏晋名士的-上篇

比起汰侈之风的狞厉怪诞,魏晋大行一时的嘲戏之风应该是个让人轻松愉快的话题。


“杠精”魏晋名士的---上篇

先来解释什么是“嘲戏”。嘲戏,指调笑戏谑的行为或言辞,如晋葛洪《抱朴子·疾谬》篇说:“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又如曹丕《典论·论文》称:“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用现在的话说,嘲戏就是开玩笑,只不过是有点修辞性和幽默感的玩笑。《世说》有一个门类叫作《排调》。排调,同俳调,即戏弄调笑之意。这个门类,就是专门记载魏晋名士的嘲戏言行的,共有六十五则,在《世说》中占有较大的比例。


其实,嘲戏之风古已有之。有人说,中国人没有幽默感,这话真是大错特错。中国人不仅富有幽默感,而且充满乐观精神和喜剧精神。早期的儒家致力于建立社会秩序,表现出一种“任重而道远”“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感,但在这种忧患意识的背后,还有一种“德不孤,必有邻”的自信,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敢,以及“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的豁达与乐观。《周易·系辞上》有言:“乐天知命,故不忧。”乐观向上,这是儒家留给后人的精神遗产。


如果说,儒家充满“建构”的豪情,那么道家则饱含“解构”的智慧。在老庄的思想里,名教的世界甚至概念的世界常常会显出其原本的荒谬性,于是,一种与乐观精神相辅相成的喜剧精神诞生了。我们在《庄子》这部书里,除了感受到一种漫无涯际的智慧,同时也感受到一种入木三分的幽默,那些精彩绝伦的寓言故事,为我们打开了生命的另一扇门,使中国人的心灵世界和思维方式发生了极大改变。庄子嘲笑一切权威,包括圣人;庄子解构一切价值,包括仁义道德。总之,庄子其人堪称中国嘲戏精神的远祖,《庄子》其书,也可说是中国幽默文学之滥觞。


司马迁大概也注意到了这种嘲戏精神,在《史记·滑稽列传》中,他为许多地位虽不高,却能以嘲戏精神、诙谐手法劝谏君主、展示才华的滑稽高手树碑立传。不过,通观《史记·滑稽列传》所写的淳于髡[kūn]、优孟、优旃[zhān]、郭舍人、东方朔等人,给我的印象是:这些人物如果放在《世说》中,大多只能入《规箴》,而不能入《排调》。这就牵涉到对“滑稽”一词的解释。根据《史记索隐》的说法:“滑,乱也;稽,同也。言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言能乱异同也。”司马迁则以为滑稽的功用在于:“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关于“滑稽”的解释,另有崔浩云:“滑音骨。滑稽,流酒器也。转注吐酒,终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词不穷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杨雄《酒赋》云‘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人复藉沽’是也。”又姚察云:“滑稽犹俳谐也。滑读如字,稽音计也。言谐语滑利,其知计疾出,故云滑稽。”亦可参看。也就是说,这些能言善辩的滑稽诙谐之人,最适宜在皇帝或君主身边充当言官或谏臣,在关系国家存亡或个人生死的关键时刻,他们常常能够用“三寸不烂之舌”,颠倒乾坤,力挽狂澜。


事实证明,这个推断是有道理的,《世说》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证据:


汉武帝乳母尝于外犯事,帝欲申宪,乳母求救东方朔。朔曰:“此非唇舌所争,尔必望济者,将去时,但当屡顾帝,慎勿言!此或可万一冀耳。”乳母既至,朔亦侍侧,因谓曰:“汝痴耳!帝岂复忆汝乳哺时恩邪!”帝虽才雄心忍,亦深有情恋,乃凄然愍之,即敕免罪。(《规箴》1)


但这个记载是有问题的。根据《史记·滑稽列传》,此事应是郭舍人所为,而非东方朔。为什么要张冠李戴呢?王世懋认为:“本郭舍人事,附会东方生以为奇。”一句话,因为东方朔比郭舍人名气更大!但无论是郭舍人,还是东方朔,故事的内核没有改变,而这两个滑稽人物在《世说》中却被放进了《规箴》篇。


这说明,“滑稽”和“嘲戏”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滑稽”一般带有“解纷”“劝善”或“规箴”的功利目的,而“嘲戏”和“排调”则显然充满了自得其乐的娱乐精神,从“滑稽”到“嘲戏”,体现了从秦汉到魏晋士人的群体人格,发生了从附庸人格到独立人格的转变。不过,在现代汉语的体系中,滑稽渐渐成为嘲戏和搞笑的同义词了。



“杠精”魏晋名士的---上篇


为什么嘲戏的精神会在魏晋大行其道?一言以蔽之,盖因儒家经学在汉末遭遇崩溃,以道家老庄精神为旨归的玄学思潮风起云涌之故。日益僵化的经学让人们逐渐“审美疲劳”,儒家宣扬的仁义忠孝之道也在魏晋充满血腥的政权争夺中暴露出了其易被篡改和绑架的一面,在已经看透世界荒诞性的魏晋名士眼里,一本正经的“建构”早已显得十分可笑,而超然物外的“解构”却变得聪明而又时髦。特别是,当《老》《庄》之学成为知识界、文化圈趋之若鹜的“圣经”之时,庄子的喜剧精神便渗透进士人的心灵深处了。所以我们看到,魏晋名士无不具有喜剧表演的天赋和欲望,但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幽默感和搞笑水平,无不跃跃欲试,以求一逞口舌之快。


在嘲戏、排调的语言盛宴中,名士们奉行的是“语不损人死不休”的原则。在这一游戏规则之下,其他一切都可忽略不计,甚至包括“三纲五常”。即使君臣或上下级之间,也常常用言语戏谑调笑,甚至不惜拿父亲的名讳开玩笑:


晋文帝与二陈共车,过唤钟会同载,即驶车委去。比出,已远。既至,因嘲之曰:“与人期行,何以迟迟?望卿遥遥不至。”会答曰:“矫然懿实,何必同群。”帝复问会:“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排调》2)


一次,司马昭和陈骞、陈泰同乘一辆车子,路过钟会门前时,就叫着要钟会同行,喊完就丢下他驾车跑了。等钟会出来时,车子已经走远。钟会赶到后,他们嘲笑钟会说:“和人约好了出行,为何那么慢哪?遥遥地看见你,就是追不上来。”请注意,这话已经不仅是“倒打一耙”了,而且触犯了钟会的父亲钟繇的名讳——“繇”与“遥”古音相同。钟会何等聪明,马上反唇相讥:“我矫然出众,懿美丰盈,何必要和你们同群。”这句话可以说是一石三鸟:分别触犯了陈骞的父亲陈矫、司马昭的父亲司马懿、陈泰的父亲陈群的名讳。司马昭不甘示弱,又不怀好意地问道:“皋繇是什么样的人?”皋繇,是古代的贤臣,但这个“繇”字再次拿钟会的父亲钟繇开涮。钟会应声答道:“他上不如尧、舜,下不及周、孔,不过也是一时的懿德之士。”这个回答不仅赞美了父亲,而且再次提到司马懿,更是一箭双雕的妙对!这时,君臣上下之礼完全被抛在脑后,大家只沉浸在语言带来的快感之中了。


下面一条更出格:


元帝(司马睿)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殷羡)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排调》11)


晋元帝(司马睿)的儿子诞生后,遍赏群臣。殷洪乔(殷羡)谢恩道:“皇子诞生,普天同庆。臣无功勋,却得厚赏。”司马睿笑着说:“生儿子这样的事怎么能让你立功呢?”这对君臣,真是一对活宝了。


不仅君臣之间不拘小节,同僚或好友之间更是“损之又损”。王导和周伯仁是一对经常开玩笑的老朋友,可谓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有一次,大概是在酒席上,王导枕着周伯仁的膝上,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周知道他要说什么,就反唇相讥:“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排调》18)周伯仁一不小心,就说出一个成语,同时也把王导纳入自己腹中,十分机智诙谐。


还有一次,王导和许多官员一起喝酒,举着琉璃碗时,灵感又来了,就对周伯仁说:“这只碗腹中空空,却被称为宝器,为什么呢?”这是戏称周伯仁无能。周伯仁是言语谈辩的高手,应声答道:“此碗虽空,却是精美超群,清彻无瑕,所以是不可多得的宝贝。”(《排调》14)


另有一次,司马绍问周伯仁:“刘真长(刘惔)是个怎样的人?”周答曰:“故是千斤犗[jiè]特。”犗特,指阉割过的公牛,有讥讽真长外强中干之意。王导听了就笑他这个比喻不够雅驯。没想到周伯仁马上把矛头指向王导,说:“不如卷角牸,有盘辟之好。”(《排调》17)卷角牸[zì],指年老的母牛,犄角蜷曲;盘辟,是盘旋从容,进退皆如骑者之意。暗指王导就像犄角蜷曲的老母牛,性情温和,虽然年老体衰,但盘旋进退皆能让人称心如意。以牛喻人,是一种善意而促狭的调侃,但非常生动,不是非常熟悉的老朋友只怕说不出这么绝妙的话来。


王导和诸葛恢的一次口角更为风趣:


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排调》12)


诸葛恢(284—345),字道明,琅邪阳都人。弱冠知名,在过江的北方大族中,名声仅次于王导、庾亮。诸葛恢做临沂令时,王导曾对他说:“明府当为黑头公。”事见《识鉴》11:“诸葛道明初过江左,自名道明,名亚王、庾之下。先为临沂令,丞相谓曰:‘明府当为黑头公。’”刘注引《语林》曰:丞相拜司空,诸葛道明在公坐,指冠冕曰:“君当复著此。”意为年纪轻轻便可位至三公。大概因为是同乡且年龄相仿,两人的关系非常亲近,所以才有共争家族先后的戏剧性场面。王导显然认为自己门第既悠久又高贵,但他的理论根据却站不住脚,竟然说:“否则,人们为什么不说葛、王,而说王、葛?”言下之意,孰先孰后不是明摆着吗?诸葛恢非常机智善辩,马上反驳道:“人们也从不说马驴,而说驴马,难道驴子就胜过马吗?”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以想象的是,王导这时一定是理屈词穷,瞠目结舌,而诸葛恢一定是得意扬扬,幸灾乐祸,因为他的回答等于把王导骂成了驴子,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其实,在汉语中,不同姓氏并称并不具有高下先后之分,而是习惯上“平声居先,仄声在后”此意余嘉锡先生论之甚详,他说:“凡以二名同言者,如其字平仄不同,而非有一定之先后如夏商、孔颜之类,则必以平声居先,仄声居后,此乃顺乎声音之自然,在未有四声之前,固已如此。故言王、葛、驴马,不言葛、王马驴,本不以先后为胜负也。如公谷、苏李、嵇阮、潘陆、邢魏、徐庾、燕许、王孟、韩柳、元白、温李之属皆然。”(世说新语笺疏.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791—792.),如此而已。


上述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王导在和别人开玩笑、打嘴仗的时候,常常是率先发难,最后却被别人后发制人,自己往往占不到便宜。这和王导的平易厚道、不愿恶言伤人有关系,尽管如此,他还是乐此不疲,哪怕被别人调侃戏弄也在所不惜,这是很需要几分“娱乐精神”的。所以我说,爱开玩笑的王导是个充满喜剧精神的幽默家。



“杠精”魏晋名士的---上篇


和我们今天的人喜欢拿别人的相貌和生理特点开玩笑一样,魏晋名士也经常拿相貌说事,以为笑乐。有一次,王导取笑西域僧人康僧渊,因为其人“目深而鼻高”,僧渊也是名僧名士得兼的人物,当即答道:“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排调》21)不卑不亢,机智诙谐!再看下面一则:


张吴兴(玄之)年八岁,亏齿,先达知其不常,故戏之曰:“君口中何为开狗窦?”张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排调》30)


我老家有句俗语:“七岁七,掉门鼻;八岁八,掉狗牙。”张玄之八岁时,掉了几颗牙齿,大人们知道这孩子不寻常,就故意逗他:“你嘴里怎么开了狗洞?”张玄之马上还以颜色:“正是为了让你们从这里出入呢!”成语“狗窦大开”即由此而来。


桓豹奴(桓嗣)是王丹阳(王混)外生,形似其舅,桓甚讳之。宣武(桓温)云:“不恒相似,时似耳。恒似是形,时似是神。”桓逾不说。(《排调》42)


桓豹奴是桓冲的儿子桓嗣,长得很像他舅舅丹阳尹王混,估计王混长相不雅,桓嗣很忌讳这件事。有一次,伯父桓温对他说:“你们也不是经常相似的,不过有时相似罢了。”这话很像是善意的安慰,可桓温马上又说:“经常相似的是外形,有时相似的是神情。”这等于说,桓嗣简直和舅舅形神皆似了!桓嗣听了越发不高兴。据我考证,中国古代美学中的两大概念“形似”和“神似”就是从这条不起眼的记载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的。


桓温的儿子桓玄也喜欢开玩笑。他手下有个叫祖广的参军经常缩着头。有一次他来拜访桓玄,刚下车,桓玄看他缩头缩脑的样子就说:“天气非常晴朗,祖参军却好像刚从漏雨的屋里出来似的!”(《排调》64)仔细联想一下,桓玄的调侃真是很妙!


更让人同情的还是名僧支道林。他因为长相怪异,竟成为大家调侃打趣的“活宝”:


王子猷诣谢万,林公先在坐,瞻瞩甚高。王曰:“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须发何关于神明!”林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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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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