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精”魏晋名士的-下篇

王子猷拜访谢万,支道林也在座,举止顾盼之间,显得十分高傲。王子猷是何等人物?当然不肯示弱,马上就拿支道林的光头开涮了:“要是林公胡须头发都很齐全的话,神情气度应该比现在这样子好些吧?”谢万作为主人,马上打圆场:“唇亡齿寒,所以唇与齿缺一不可;但是头发胡须和神明又有什么关系呢?”这话看似同情,其实还是就着王子猷的话题往下说,而这话题是“聪明绝顶”的支道林不堪忍受的。林公脸色很难看地说:“我这一百多斤,今天就交给二位糟践吧!”其实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你一开始太“牛”了呢?


“杠精”魏晋名士的---下篇

有时候,先发难的人未必讨得了便宜:

王、刘每不重蔡公(蔡谟)。二人尝诣蔡,语良久,乃问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王衍)?”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刘相目而笑曰:“公何处不如?”答曰:“夷甫无君辈客。”(《排调》29)

王濛、刘惔总看不起蔡公(蔡谟)。有一次两人去蔡谟那里,谈了很长时间,问蔡谟道:“您觉得你和王夷甫相比怎么样?”蔡谟答道:“我不如王夷甫。”王、刘自以为得计,相对而笑,说:“您哪里不如王夷甫?”蔡谟却说:“王夷甫没有你们这样的客人。”

有时候,相同的语境,两个人半斤八两,旗鼓相当:

王文度(坦之)、范荣期(启)俱为简文所要。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将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后。王因谓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范曰:“洮之汰之,沙砾在后。”(《排调》46)

不仅地位相同的同僚和亲密无间的朋友口无遮拦,夫妻之间也常常插科打诨,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私密玩笑。我们讲过的王戎和夫人“卿卿我我”的故事就是一例。不过,比起下面这则故事,王戎的老婆还算是客气的: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王济)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排调》8)

王浑和妻子钟氏一起坐着闲聊,看见武子(王济)从院子经过,王浑高兴地对妻子说:“我们生了这样一个儿子,也该知足了。”那是对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的意思。没想到妻子却笑着说:“如果我能嫁给你弟弟王沦,生的儿子可就不止这样了!”你看,王浑的妻子钟氏居然有暗恋小叔子之嫌!王浑的弟弟王伦“醇粹简远,贵老、庄之学,用心淡如也”,做过大将军参军,故称王参军。但是不幸在二十五岁就一命呜呼。钟氏此言,大概也有怀念之意,故丈夫也不以为忤。但这样的放浪之言,连后世风流文人都觉得过分,如明人王世懋就说:“此岂妇人所宜言?宁不启疑,恐《贤媛》不宜有此。”袁中道也说:“太戏。”这说明,魏晋风度不仅表现在名士的身上,女性的言行之间也颇有“林下风气”!

夫妻开玩笑如此,父子之间也常常没大没小:

张苍梧(张镇)是张凭之祖,尝语凭父曰:“我不如汝。”凭父未解所以,苍梧曰:“汝有佳儿。”凭时年数岁,敛手曰:“阿翁,讵宜以子戏父?”(《排调》40)

这个故事的内核是:爷爷喜欢孙子,就对儿子说:“我比不上你啊!”儿子不解。爷爷就说:“你有一个好儿子。”这分明是拐着弯地骂儿子“不肖”。没想到孙子不乐意了,拱手施礼说:“爷爷啊,您怎么可以用儿子戏弄父亲呢?”这样的祖孙三代,真是其乐融融!

“杠精”魏晋名士的---下篇


魏晋名士的辩才来自他们丰厚的文化素养,引经据典顺手拈来,风生水起不留痕迹,而又沉着痛快,令人解颐。

习凿齿、孙兴公(孙绰)未相识,同在桓公(桓温)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仇’!”习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排调》41)

这一次则是拿对方籍贯开玩笑了。习凿齿是襄阳人,所以孙绰就引用《诗经·小雅·采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之句说:“你这个愚蠢的荆蛮子,竟敢做我大国的死对头!”习凿齿就在这个语境上和他舌战,他知道孙绰是太原人,便引用《诗经·小雅·六月》“薄伐猃狁,至于大原”的句子回击道:“我正要狠狠地讨伐你这猃狁,直捣你的老巢太原城!”在日常口语中引用《诗经》原典,并且结合具体的人物背景,竟能如此迅捷而又精妙,真是谈何容易!

有时候,甚至说错了,名士们也能将错就错,点铁成金:

孙子荆(孙楚)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王济)“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排调》6)

枕石漱流,语出曹操乐府诗《秋胡行》之一:“遨游八极,枕石漱流饮泉。”即枕山石、漱涧流之意,喻指隐居山林的生活。孙楚一不小心说成了“漱石枕流”,结果被王济抓住了把柄,马上问:“流水可以枕,石头能漱口吗?”孙子荆急中生智,应声答道:“枕流,是为了洗耳朵;漱石,是为了磨砺牙齿。”“洗耳”一句,正好引用了上古隐士许由临流洗耳的典故,恰情恰景,和王献之落笔画牛的典故按:《晋书·王献之传》载:“桓温尝使书扇,笔误落,因画作乌驳牸牛,甚妙。”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文学创作活动中,有时也会有好笑的场景:

郝隆为桓公南蛮参军。三月三日会,作诗。不能者,罚酒三斗。隆初以不能受罚,既饮,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跃清池。”桓问:“娵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娵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排调》35)

娵[jū]隅,是古代南方少数民族称鱼的说法,桓温听不懂,就对南蛮参军郝隆说:“作诗何以作蛮语?”这话其实包含着当时的诗歌创作观念,诗歌属于雅文学,是不宜用俗字方言入诗的。面对诘问,一向诙谐的郝隆说:“我千里迢迢来投奔您,仅仅做了个蛮府参军,怎么能不做蛮语呢?”以嘲戏的方式,微妙地表达了对桓温的抱怨与牢骚。

当时名士还喜欢做联句的游戏,如《排调》61载:

桓南郡(桓玄)与殷荆州(殷仲堪)语次,因共作“了”语。顾恺之曰:“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白布缠棺竖旒旐。”殷曰:“投鱼深渊放飞鸟。”次复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排调》61)

桓玄、殷仲堪、顾恺之三人一起做隐语联句的游戏。先做“了语”。所谓“了语”,就是以完了、终结之意为题联句游戏。“火烧平原无遗燎”“白布缠棺竖旒旐[liú zhào]”“投鱼深渊放飞鸟”三句都含有终了之意,而且合辙押韵,十分精彩。接下来的“危语”,指用极危险的事情为题材赋诗做隐语。桓玄说:“矛头淅米剑头炊。”余嘉锡先生解释说:“此不过言于战场中造饭,死生呼吸,所以为危也。”殷仲堪说:“百岁老翁攀枯枝。”更加危险。顾恺之接着说:“井上辘轳卧婴儿。”也是令人心惊胆战。但这些还都不算“排调”,接下来,殷仲堪有个参军插嘴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就含有嘲戏的意味了,因为殷仲堪恰好有一只眼睛是瞎了的!按:此则注引《中兴书》曰:“仲堪父尝疾患经时,仲堪衣不解带数年。自分剂汤药,误以药手拭泪,遂眇一目。”所以殷十分生气地说:“简直是咄咄逼人!”

总之,嘲戏之风和其他魏晋风俗是相辅相成的,没有玄学思潮的兴起,没有个性才情的解放,没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独立人格,没有王羲之所谓“卒当以乐死”的游戏精神,没有清谈所培养的高超的语言修辞技巧,上述这些类似幽默文学段子的故事恐怕是很难发生的。在波诡云谲的乱世中,嘲戏之风不啻是一帖慰藉心灵、缓解压力、展示才情的良药,不管是多么臭名昭著的人,在这种语言的“损人自损”过程中,都显出了有趣而又可爱的一面。不禁想起那位患有“笑疾”的陆云来,一个人若真能从世界中不断发现可笑的人与事,并报以开心一笑,怕也是一种求之不得的福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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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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