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萤火虫消失的地方(二)

今天睡到了将近十点才起来,我很少睡到这么晚的,放假的时候会比上学的时候起得还早。我用杯子在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在牙刷上挤了黄豆大小的牙膏后开始刷牙,在刷右边下方的磨牙时候,一股刺痛的感觉袭击我的牙龈和脸颊,手臂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本来憋着尿的,一时间急得我差点开闸泄洪,双脚一直原地踏步。那是一颗蛀牙,不过我目前正处于换牙期,已经明显感到牙齿在松动了,所以就不想去看医生,等它掉下来应该就没事了。我在心里这么想。心里暗暗庆幸,人体真是太神奇了,还给了你一次机会好好保护自己的牙齿。


妈妈给我煮了绿豆粥,在蒸锅里热好了几个馒头和燕麦马拉糕,她的厨艺真的很棒,总是能准确的抓住我的喜好,酸甜咸辣都恰到好处。我经常担心,要是哪一天我出远门了,或者哪一天她老了不在了,那我该怎么办,我要上哪里去吃到她做的菜。


我还沉浸在昨晚看到的坠楼画面的恐惧中,当时的画面就像一张张幻灯片一样不停的在我脑海里重复放映。有点困惑我的是,其中一帧画面里面我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阴影里,但是我没办法确认,有可能是我眼花了,也有可能是我害怕极了,精神出了错乱凭空想象出来的。


我有过几次想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告诉爸爸我当天晚上在五楼看见了一个人站在走廊后面,就在教室门口。后来都忍住了,因为这听起来有点荒谬,我知道一旦我这么说的话那意味着什么。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可把我吓坏了”妈妈现在的表情仍然可以看出她当时有多担心和害怕,“万一掉下来的时候砸到——”,她话说了一半又赶紧把剩下的字眼咽了回去,停顿了一下后接着说,“以后晚上不许出去了”。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而且不能出去玩的话,晚上我会闷死的。”我试图说服她,我不想被剥脱自由。


“别想了,晚上就老老实实给我呆在家里。”


杞人忧天是妈妈的天性。刮风的时候担心衣服晾着会被风吹走,下雨的时候担心雨太大家里会被淹,担心洗衣机可能会坏,担心不远处工业区那些缺德的工厂趁着夜晚偷偷排出废气和废水会使我们生病,担心买新衣服要花钱。天底下没有一件事是她不担心的。对妈妈来说,整个世界就像一条没缝好的棉被,棉絮总是会漏出来。而她的担心就像针一样,要把那些可怕的裂缝一一缝起来。似乎只要她能想到事情最坏的结果,那么,她就有办法控制住局面。就像我刚刚说的,那就是她的天性。爸爸是那种会掷骰子来做决定的人,而妈妈却总是一副随时面临生死关头的姿态。我猜,他们会选择对方作为另一半,是因为他们两个正好互补。


午休过后我就一直在整理开学的材料,检查暑假作业有哪些还没做完的,字帖还少了几张,日记还少了几篇。我照着庞中华楷体字贴临摹,我还需要5张才能完成任务,临摹的时候我在犹豫要不要把昨晚的事情写到日记里面,后来放弃了,我不想破坏日记的整体风格,哪个小学生的日记里希望出现这类的事情。


一直到傍晚时分,终于完工了!我抬起头活动坚硬的脖子,听到隔壁的婆婆扯着嗓子跟在厨房里面做饭的妈妈聊天,无非是话了一些家常事,今天买了什么菜,猪肉又涨价了,其中有一句引起我注意的是,今天晚上又要停电了。


“有听说要停水吗?”


“要的,说了都要停。我正在用水桶接水呢,不然晚上没水洗澡了。你们也赶紧多储存一些,噢,忘了你们还有一口井了,哈哈哈。”


真是祸不单行。今年的夏天光预先通知停电的次数就已经有5、6次了,如果算上突发的停电,那应该有十几次了。每次停电的时间从几十分钟到几个小时不等,可能跟今年特别干旱也有关系吧,这个暑假就下过3次雨。停水的次数也很频繁,不过好在家里有一口井,所以影响不是特别的大。


大概7点15分左右,家里的灯突然都灭了,不出意外的停电了。妈妈把准备好的蜡烛点燃,客厅、厨房和院子的石桌上各放了一只。当然,还有切好的已经在冰箱里放了好一会儿的西瓜。我从冷冻层拿出自己亲手做的蜂蜜牛奶冰,跟大人们坐在靠背椅上,一起享受夏夜里这片刻的宁静。


我踢掉拖鞋,把腿伸到椅子上蜷缩着,这样我可以把杯子靠在膝盖上,好让我可以更方便的用汤匙挖冰块。我的老姐柯米兰比我大四岁,留着马尾辫,是个微胖的女生,现在正在用新买来的第一部手机一边聊QQ一边傻笑,她过几天就要去市重点高中上学了。她的学习成绩特别好,房间里有一面书架放着许许多多的中外古今经典名著,还有《意林》和《读者》之类的杂志。我妈一直要我以姐姐为目标,我也没有让她失望。但我知道,她这么努力是不想被人看扁,因为她在外婆身上明白了什么叫做重男轻女并且深有体会。她要证明女人并不比男人差,甚至更加优秀。妈妈点了个蚊香放在我们中间,然后拉了椅子跟我们坐在一起。


我的外公洪金琥正拿着收音机在听闽南语说书,这个典故我已经听了不下十次了,是讲薛仁贵的传奇故事的,仔细一听,目前在讲的是“三箭定天山”,但是外公每次听的时候手里的收音机就像捧着一块金疙瘩,小心翼翼地把它举高到头顶靠在耳边屏气凝神的听着,收音机里的故事就像一块永远嚼不完的口香糖,不管嚼几次,嚼多久,它都永远有甜味。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外公像收音机里的故事永远讲不完,永远不会老去。我望着外公,他已经年近古稀了,从他已经花白的头发就可以看出来,老年斑已经爬满了面部和手臂,不过由于长年从事体力劳作,身体还十分健硕,手臂上的肌肉线条还很明显。他在比我稍大几岁的那个年纪成了一名铁路巡逻员,每天的任务就是骑着马沿着铁路巡逻,我不清楚巡逻是要干什么,大抵就是检查铁路有没有损坏,有没有东西挡着了,或者有没有行人路过吧。但是他告诉我还有更严重和危险的事情,就是有人会偷铁轨,极端的时候你可能会免不了跟他们有一场打斗。这听起来就有点吓人了。


他个子不高,他说小时候经常饿肚子,有时候好几天吃不上饭,那时候活着就是一种幸运了,长个子对他来说是一种奢望。最值得高兴的就是,抗日战争和国民党的战争没有大规模延续到我们家乡来,这边在当时还是比较平安的。不过还是有小规模的战斗发生,我们后院往北十几米处的祖厝在当时就是一个炮楼和小型碉堡。我是被外公带大的,在我更小的时候他经常带我们姐弟去镇上吃牛肉,他很喜欢大口吃牛肉,大口喝着白酒。一直带着我们玩到傍晚,回家的时候路过街上摆摊的,有时会买一些小玩具,有时会买电子手表送我们。


爸爸是一名木匠,他做了很多木制的刀剑和汽车给我,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前年他花了一个星期利用下班的时间做的小型台球桌。他光着膀子在大口吃着西瓜,穿着一条卡其色工装短裤,工牌从裤兜里露了出来,上面写着邹敦颐,身上肌肉很结实,他今年已经年近四十了,但是因为身材好再加上脸看起来显得年轻,像个三十岁的小伙子。笑起来很真诚,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是轻声细语、小心谨慎的,身上透露着一股山里人才有的淳朴。


柯彩叶是我的外婆,她拿着蒲扇,穿着自己裁剪的白色短袖和黑色丝织裤,一脸严肃若有所思的扇着风。说实话我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甚至说她是旧时代封建主义的余毒也不为过。从我记事以来,她几乎没为这个家做过什么贡献,不做家务,不干活,也不带小孩,甚至连自己母亲的衣食住行也不关心,每天就是呆在屋子里,搜刮了外公所有辛苦工作来的钱,只要看到外公出门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监视他,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制造动乱,跟外公吵架,准确的说是欺负外公。嘴上一边谩骂着,一边拿手不停的打。外公有点口吃,一急就更说不出话了,每次都只能憋红了脸,我在旁边看着都着急。不过我姐比我对她的恨意更深,因为她比我少了一样东西,一样男人都会有而她没有的东西。


没错,你可能也发现了,我的妈妈也是跟我外婆一样的姓氏。


曾祖母静静的坐着,紧闭着嘴唇,因为牙齿掉光了,抿着嘴唇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能在回忆年轻时的故事。她瘦得就只剩下一层皮了,干枯的身子就像骷髅一样。她出生在清朝刚被推翻不久的年代,而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初了,活了将近一个世纪,这期间经历了多少动荡起伏,一定是个满是故事的女人。可她从来不跟我们讲她以往的故事,如果有人问她就只是笑呵呵的,什么也不回应。她是个非常和蔼还有可爱的老人。


“西瓜很甜,要不要来一个?”爸爸憨态可掬地一边大口吃着手里的西瓜,一边拿起一个又大又红的西瓜给妈妈。


妈妈抬头看了一眼,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两眼呆滞的望着地板,左手在不停地撕右手拇指上的倒刺。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甚至听得到微风在低语,云儿轻轻拂过皎白的月亮发出的沙沙声。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了,爸爸自觉没趣,动作缓慢地把西瓜再放回盘子里面。


爸爸和妈妈两人之间最近几年变得不怎么说话了,有时候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都说不上几句话。有时偶尔会说上几句,但那也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有时候是在有客人在的情况下,有时候则是妈妈找不到东西不得不向爸爸询问。对话的内容不多,无非就是一些,嗯,哦,知道了,你把某某东西放在哪里了?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像家里这栋十几年的老宅子,墙壁上已经随处可见裂痕。他们的关系在某方面一定也产生了裂纹。每次我因为好奇而鼓起勇气向他们询问,为什么你们一直不肯跟对方说话?我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是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大人的事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然后就是赶我去做作业和看书。


九十年代前的婚姻是一道百吃不腻的家常菜,唇齿间细嚼慢咽,余味无穷,越品越沉恋,是细水长流的温柔,是青丝华发的相知,更是坐在摇椅上聊尽前尘往事的相守。但事情总有例外,生活的惊喜就在这里,你永远无法预见明天会发生什么变化。就像炎热的天气,食物会变质一样,就算放在冰箱里也只是延缓这个过程而已。感情也不例外。


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在八九十年代,大人们的婚姻大部分都是这样子的。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相互见上那么一面,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就已经决定好了一生的命运。在我看来,就像在小卖部的抽奖一样,你接下来会抽到什么东西全凭运气。但不同的是,抽奖抽到的东西你不喜欢可以扔掉,而婚姻却不行。对双方而言,不仅是初遇的惊喜,更是恒久的归宿。村里面经常听到老人在说,某某家又在吵架了,某某人跑回娘家了,但这些是少数个例,就我所认识的同学和村里的小伙伴,他们的父母都是比较和谐美满的。很难讲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如果没有的话,是什么支持他们共同抚养小孩,度过每一天,走完漫长的一生。


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到底是先有爱再有小孩还是先有小孩再培养爱?


已经有耐不住寂寞的邻居开始外出走动了,有个光着膀子穿着牛仔七分裤的中年男子走进了我家,家里人热情的跟他打招呼,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腆着一个大肚子,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了,看样子应该是村子里的人,跟爸爸妈妈都是老相识了。


“昨天动物园逃出来那只老虎,昨晚9点多的时候被搜捕大队抓到了,打了好几枪麻醉针,拖上车的时候还在呼呼大睡。”


“还好都没人受伤,太吓人了。”


“要是遇到不被咬死也残废了。”他破口大骂,嘴上不停的冒出脏话,甚至把生殖器都搬了出来。把动物园的领导和工作人员的直系三代以内的亲属,几乎都“问候”了一遍。


映像中父母带着我跟姐姐,还有表弟他们一家去过龙佳公园一次。那时候公园刚刚对外开放,那是镇上唯一的一个大型旅游景点,一听到父母说要带我们去那边玩的时候,高兴得像只猴子一样又蹦又跳。当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陪着妈妈准备第二天旅游的干粮,还有纸巾塑料袋等等。当然,还有新买的尼康胶卷相机,从买回来后就一直没有照过,每按下快门拍摄一次就要用掉一张胶卷,所以不能轻易浪费。拍摄后要把相机拿到照相馆,让专业的技术人员把胶卷洗出一张张五彩高清的照片。那次旅游拍摄的照片被整整齐齐的存放在一个大大的相簿中,若干全家福,在孔雀、长颈鹿、老虎等等动物前的合影,还有我的个人照片,站在棕榈树前,手向后抱着树干,咬着嘴唇腼腆的笑着。


等我从回忆中走出来的时候,那位客人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爸爸送他到门口,嘴上客气地说道,“有空再过来泡茶”。那人应了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凑到嘴上后闪起了一道火光,是香烟,缓缓迈着步子慢慢离去,消失在蓊郁的龙眼树林和夜色中。


天上的星星特别的多,大的小的,梨黄、桃粉、钻石白、深蓝,各种颜色的,你可以清晰的看见北斗七星并把它们连成汤匙的形状,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花上一整晚的时间去数看看你头顶的这片天空有几颗星星。不过我今天不想这么干。我很享受停电带来的短暂的安宁。每次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从肉体到精神上都仿佛经历了一次深刻的洗礼,有种莫名的温馨从心里不断涌现。


妈妈装了一盆冷水放在了浴室,提醒我应该去洗个澡然后睡觉了,别忘了,明天就要开学了,这是小学最后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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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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