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区服刑的他们,如何一步步重塑人生?


在社区服刑的他们,如何一步步重塑人生?

- 职 业 故 事 -

三年矫正期,漫长而煎熬,多少次他感到生活毫无希望,多少次在暗夜抽泣,尝尽世态炎凉,悔恨如附骨之疽,过往的一切,像一场荒唐的梦。如果没有妻子在身边不离不弃,没有司法所的同志对他一路进行帮扶,他恐怕早已彻底沉沦。



只有品尝过失去自由的滋味,才能真正明白自由的可贵,只有经历过生命中的至暗时刻,才会更加渴望光明的到来。无论何时何地,在涵盖各个年龄段、各个阶层的匆忙职场,在熙熙攘攘、行色各异的人群中,都有一个性质特殊、极其隐秘的群体,他们看似与你我无异,但是无形的束缚时时刻刻规范着这一群体的思想与言行,监察的触角深入其生活的角角落落,使其处处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更不敢忘却自己的特殊身份——社区服刑人员。


他们囿于自由与铁窗之间,徘徊在人生的悬崖边缘,内心满是焦灼与悔恨,只盼着缓刑考验期的早日结束,重新拥抱自由,修补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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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峡口镇在册社区矫正对象王希明的档案,我们看到,他曾经的履历是何等光耀,接受过部队十余年的锻造,立功授奖无数,转业后,更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迅速跻身于单位的业务能手,从警员、副所长一路擢升至所长之职,只可惜他的身份最终定格在罪犯一栏。


王希明永远忘不了他作为一名缓刑人员到司法所报到的那一天,其时正值当月所有社区矫正人员到司法所参加集中学习,王希明在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工作人员清脆的声音:“请进。”


在屋内集中学习的几个矫正人员看见王希明,条件反射式迅速立正站好,规规矩矩地叫道:“王所长好。”


这几个人,王希明自然熟悉,他们的案子,曾经都是他亲自办的,可是在那一刻,他只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些人,他无法开口解释,他现在已不是什么王所长,而和他们一样都是罪犯身份。


那天王希明办完入矫手续,溃逃似地离开司法所,他脸上火辣辣的,内心抽痛,宛如万箭穿胸,他家还在公安局宿舍,路上不断遇到以前的同事,他们那身熟悉的藏蓝色警服,仿佛钻出无数根钢针深深刺痛着他的眼,他垂下头,无地自容。


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呢?王希明回忆着,自从当了所长,品尝到一点权力的滋味,他渐渐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开始沉迷于享受、赌博,一步错,步步错,他开始拿了不该拿的,也干了不该干的,终于被扒下警服,沦为阶下之囚,幸而他罪行较轻,又患有多种慢性疾病,羁押半年之后,被判处非监禁刑(缓刑),接受为期三年的社区矫正。


从一个执法者变成被监管对象,从一个惯于安排指挥的管理者变成处处受到约束钳制的矫正对象,王希明最初的心态是崩溃的,他躲在家里,成天不愿出门,也不与任何人接触,对司法所的日常管理非常抵触,仿佛到处都是针对于他的白眼与嘲讽。


自从被开除公职以后,他身上旧病复发,家里的经济来源只能依靠妻子在外打工,生活质量一落千丈,还有法院判决的罚金待交,这笔罚金,或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时限一天天逼近,若不依法缴纳,或将被没收房产、执行收监,王希明看不到前方有任何出路,一时间精神和身体状态都落入最低谷。


直至司法所工作人员小冯和朱姐上门走访,发现他面容憔悴,身体暴瘦,问清缘由,便立即与法院执行局沟通协调,法院调查核实了实际情况后,决定暂缓执行,难题迎刃而解。


王希明以为自己只是单方面的被管理对象,没想到司法所竟会急他之所急,为他解决了这天大的难题,他开始真正认清自己的罪行,坦然接受自己新的身份,踏上改过自新之路。


从第二个月的集中学习开始,他以一个服刑人员的面貌,笑对众人,不再拘泥于自己以往的身份。他在货运码头找到一份管理库房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日子似乎渐渐回到正轨。


即使是犯下弥天大罪的人,从云端跌落,只要对生活还怀有信心,终归要爬起来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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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喜笙和她的父母,都是峡口镇司法所的社区矫正对象,她还有一个弟弟,在某监狱服刑。全家人都被判刑的例子,实属少见,细看这家人的刑事判决书,不禁令人嘘唏。


喜笙的父母与她大伯因农田界限发生争议,双方互不相让,大伯先动手,推了喜笙母亲一掌,她母亲气不过,打电话将远在南方打工的小儿子召回,次日全家齐上阵,约大伯理论,却又发展到推搡互殴,冲突中,大伯被搡倒在地,后脑磕到一块石头,眼见人不行了。他们都慌了神,不打120急救,反而伪造出大伯自己在田间摔倒的假相。大伯因抢救不及时死亡,而他们一家人,也难逃法律的严惩。喜笙的弟弟喜魁,以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喜笙因怀有身孕,与她年迈的父母一起被判处缓刑。


时值喜笙与未婚夫婚期将近,夫家虽未取消婚约,却将原定婚宴取消了,女方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谁脸上都不光彩。她的家庭自组建之始,就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婚后,丈夫对她愈发冷淡,极少露出笑脸。喜笙自惭不已,却不敢有半分怨言,怪只怪自己当初要犯法。


她的父母,本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为人要强了一辈子,从来只争输赢,不听道理。为了田间地头一点蝇头小利,闹出了这桩人命案,毁了两个家庭,自己也在花甲、古稀之年成为缓刑罪犯,成为村里的反面典型和笑柄。喜笙的父亲经过此次事件,颇受刺激,脑袋已不太清醒,逢人便问:“我儿喜魁啥时回来呢?”旁人都不敢告诉他喜魁真实刑期,怕他会受不了。


司法所十分关注这一家人,对他们进行矫正管理之余,频频上门走访。


喜笙一见到他们,就两眼汪汪,开始诉苦。


她恨自己软弱,未能在父母与大伯争吵时阻止他们,恨自己是个法盲,沦为帮凶,眼睁睁看着大伯倒在地上变成一具冰冷的躯体,却始终未想起施救。


她可怜弟弟,他还那么年轻,就要为一时冲动的行为,在监狱度过最珍贵的十年。她埋怨丈夫待她淡漠,却耻于自己的身份,只能认命。她哀叹自己的孩子,其子何罪?却注定在未来的人生中抹不除她这个罪犯母亲所带来的背景污点。


她甚至怨恨她的父母,若不是他们争强好胜,她和弟弟又怎会变成这场悲剧的牺牲品?现实无法假设,不管她怎么自怨自艾,她也无法共情失去亲人的另外那个家庭所承受的悲伤和痛苦。


自去年以来,因受疫情影响,监所实行全封闭式管理,停止一切入监探视活动。


喜笙的父亲由于过度想念儿子,整日卧床,茶饭不思,任她和母亲如何劝说都不起作用,她母亲既劝不动,索性也丢下摊子不管,拾掇了几件衣服出了门,两日没归家。那两天喜笙两头跑,既要照顾自己的老爸,还要照顾自己还未满周岁的宝宝,她丈夫知道了,只冷冷地说了句:“你们家怎么那么多事!”


小冯在实时定位系统上发现喜笙母亲的定位位置不对,迅速核查,了解到他们家的情况后,和监狱进行了联系,最快速度为喜笙一家人和她弟弟申请到一次视频探视机会。约定那天,喜笙搀扶着父亲来到司法所,通过电脑视频和喜魁见了面。父子俩边说边哭,喜笙也站在一边默默流眼泪。


所长把喜笙母亲单独叫到一边,对她进行了严厉的训诫,也对喜笙进行了教育谈话,告诉她今后有任何异常情况要立即上报。


探视结束,喜笙父亲对小冯和朱姐连说感谢,朱姐扶着他的肩膀说:“您多注意身体,为了您儿子将来回来了还有爸爸,别再糟贱自己了,把身子养好,等他回来。”喜笙父亲连连点头,开口称是,那一刻他双眼噙着泪花,皱纹布满苍老的脸颊,多么像一个朴实的老农啊,谁能想到,他曾经率领家人,取了他亲生哥哥的性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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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口镇地处大山深处,辖区内五十多名矫正对象分布在三十多个社区和村庄,按规定,除了严管对象,司法所每两月都要对他们进行一次实地查访,以掌握矫正对象最新的现实状况。


小冯和朱姐驾着一辆破旧越野车,每日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翻山越岭,也要花上十来天才能全部查访一遍。常规走访之外,偶尔也会出现突发情况,其中最常见的一项就是定位系统发出越界报警。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矫正人员未经准许私自外出;二是系统故障以致误报。


不管出现哪种情况,工作人员都要及时处理,否则便有“脱管、漏管”之嫌,尽管可以通过打视频电话和微信位置共享核实对方实时位置,但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直接赶到对方当下所在地,见到其本人。


小冯和朱姐曾连续三天都收到关于矫正对象刘贵英的越界报警,这令他们十分疑惑,在所有矫正对象之中,刘贵英是最令他们省心的一个,虽然她所在的那个村子就靠近县界,与邻县接壤,但如果说她有未经准许私自外出的行为,他们是不肯相信的,那是不是她在做农活或者做工的时候不小心越界了呢?


刘贵英今年快满六十,所犯罪名是诈骗罪,和她犯同一罪名,一起入矫的矫正对象还有十几个,全是因为同一桩案子。


十多年前,国家曾推出一项灵活就业人员基本养老保险政策,俗称“三万六”,只需要有一个挂靠单位,然后一次性缴费,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每月领取养老金。这项政策主要针对下岗职工和一些无业人员,其惠民性极大激发了人们的参保热情。


但凡机会,就有人想钻空子。


当地社保局两名工作人员受人请托,私自帮几名参保人员篡改了出生年龄,如此他们就可以提前数年领取养老金。那两名工作人员当时所想无比简单,修改年龄也只是在键盘上按两下数字键而已,反正是国家的钱,让参保人员早领晚领有什么区别,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刘贵英与其中一名工作人员是亲戚,当时对方主动提出帮她这个忙,让她能够早领钱,刘贵英也未多想,听说很多人都这么操作,也就答应了。


几年后,东窗事发,那两名工作人员以滥用职权罪和受贿罪入监服刑,其他参与篡改年龄的参保人员都被牵连进来,他们不仅要退还所有诈取的养老金,缴纳大笔罚金,还要根据涉案金额的大小,经历时限不等的缓刑考验期。


这是一批较为特殊的社区矫正对象,论年龄,他们都是司法所工作人员的父母辈了;论罪行,他们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无罪,或觉得判罚过重,因此感到委屈,常与工作人员展开争论,让他们伤透了脑筋;论身体,大多数都年老体弱,身患各种疾病,连社区公益劳动都参加不了。


但刘贵英自第一天报到开始,她的认罪态度就极为诚恳,她没有拿自己文化水平低不懂法作为犯事的借口,坦言当初明知可能犯法,却还是想占个便宜,存了侥幸心理。她的坦诚给工作人员留下深刻印象。


刘贵英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极能吃苦受累。接受矫正之前,刘贵英常年与丈夫在外省建筑工地干活,从事人工挖桩。接触过工地的人都知道,挖桩是工地上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儿,通常都是夫妻、父子组合,因为这活儿危险系数实在太高,下去挖桩孔的人,生死完全掌握在上面配合的人手里。


自入矫以后,刘贵英就不能再外出务工,她丈夫也只好换了危险性没那么高的活儿,一家人的收入降低了不少。儿子才上大学,女儿去年结婚,即将生孩子,入矫一年以来,刘贵英回到老家,种田喂猪偶尔在周边打点散工,生活的压力骤然增大,然而她性格朴实,带着一种天然而直率的乐观,从未怨天尤人。


当别人问及她未来的打算,“当然是和老公一起继续找工地干活啊,在家种田怎么供儿子上大学?”但是她还是有点忧虑,担心有了案底之后,外出找活儿就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


小冯和春姐这次前来,刘贵英隔老远就看见了车子,出了院子热情相迎。她识字不多,每月提交的学习笔记和思想汇报常有错字,而她家院子,总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四周,长满各式各样的花儿,春夏两季,宅院中姹紫嫣红,别有一番盎然生机。


经核实,刘贵英这几天的确不曾外出,她女儿刚刚生下孩子,正回娘家坐月子,刘贵英天天忙着照顾他们母子二人,大门都很少迈出。但她的定位为何频频显示越界,工作人员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层层筛查,终于弄清原因,误报的根源原来是移动公司在更新数据时,某员工粗心大意,将基站定位数据输入错误所致。


这可真是一个大乌龙,导致他们这几天里频频去往刘贵英家进行核实。作为意外收获,他们在办公室里插满了沿山采摘新鲜怒放的野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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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办理入矫相比,解除矫正手续更加繁琐。离解矫日期越近,王希明往司法所报到的频率越高,同时也更加地小心谨慎,曾经有过矫正对象在解矫前一天因再次违法被执行收监的例子。


三年矫正期,漫长而煎熬,多少次他感到生活毫无希望,多少次在暗夜抽泣,尝尽世态炎凉,悔恨如附骨之疽,过往的一切,像一场荒唐的梦。如果没有妻子在身边不离不弃,没有司法所的同志对他一路进行帮扶,他恐怕早已彻底沉沦。


没有告别,没有仪式,做完一套厚厚的心理测试题,在所有的文件上签完该签的字,退出每日报平安微信群,卸载签到APP,归还定位卡……一纸解矫证明书,把自由还给了他,也是烙印和警示,在今后的人生中,时时提醒他看好前方的路。


他向工作人员再次真诚道谢,挥手说再见。小冯笑着说:“不用说再见,在这间办公室,今后我们欢迎你以朋友的身份前来,但不欢迎你再以其他身份出现,这是我们对你最真诚的祝愿。”矫正期满以后,解矫人员将接受为期三年的安置帮教,但无需再到司法所报到。


2020年7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社区矫正法》正式实施,这为我国社区矫正事业提供了最重要的法律制度支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也为全国数百万在册社区矫正对象提供了更加健全的法律保障,从而更好地帮助他们完成矫正,重塑今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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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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