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爽文看女性“自我”的演变

我在做家庭研究的时候，婚姻和家庭是我最主要的两个核心议题。我们把婚姻称之为叫"冷婚"，把爱情称之为"热恋"。相对来讲婚姻更为理性，而当我们想到爱情的时候，经常觉得爱情是没有理由的，它是一个缘分式的问题，"情不知何所起，所以一往情深"。

但作为一个社会学者，我今天要把爱情非常理性地分析出来给大家揭示背后的逻辑。我希望今天这篇文章不要打消大家对恋爱的热情，还是一个热恋，在社会学中，我们把这叫作"冰冷的亲密关系"。其实我很想跟大家聊聊背后的逻辑。

通过爱情 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你

我们先从一部小说开始讲起。

2011年有一部小说是讲一个来自美国小城市的21岁姑娘，采访一个27岁英俊多金的跨国总裁。这位姑娘一进他的办公室就摔倒了。见多识广的总裁说从来没见过有人在我面前摔得那么的特殊，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小姑娘，然后跟她提出签个协议，要和她做这些不可描述的若干事情。总裁说：你同意，我们的关系就继续下去。讲到这里，大家可能已经想到了这部小说，这是2011年非常火的《50度灰》。

第一部小说结束的时候，女主角准备跟男主角分手，而第二、第三部则走向了happy ending。最后女主角终于让男主角发现了自己的脆弱，成功激发他的保护欲望，爱恋欲望。他们进入了正常的婚姻模式。中间那段虐恋，慢慢也回归正常。

这一部小说在2012年的时候，全美总销售量超过了《哈利波特》全系列的总和，超过了《暮光之城》的总和，排行第一。特别有意思的是，它有80%的读者是女性，这是一部女性作者、女性读者的作品。当时美国诞生了一个词叫：Mommy Porn(妈咪色情)。所以人们会说这部小说就是一个霸道总裁的故事加上女性的色情。

可是过去的色情故事其实是很多的，也有很多这样的女性故事。为什么这部小说，包括它的电影如此成功？这是我们社会学家特别感兴趣的。希伯来大学的一位学者Eva lllouz专门对这部小说尽了详细的论述：

其实这个小说是在流行文化里面第一次把两个自我，男性的自我和女性的自我在床上的争斗展现出来。而且这个争斗是个女性逐渐占上风故事。

所以你会发现在这个故事有个特别诡异的逻辑，男主角给女主角签了一份协议说你必须要服从我。在床上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打你，你就要很愉悦地接受。我想捆绑你，你要很愉悦地接受。在这中间女主角其实是有反抗的。而男主角真正爱上女主角不是她的顺从恰恰是因为她的反抗。

因为你的反抗激发了我对你的欲望，因为你的反抗让我看到了一个独特的自己，让我看到了一个独特的你，所以我爱上了你。听上去这个逻辑是有点诡异，但这个故事恰恰就是讲这个概念。要知道，这部小说其实抓住了当时美国的一个契机：女性的自我是如此重要。

这一部的色情小说跟过去的色情小说又完全不一样，过去的色情小说绝大部分的读者是男性，他们最喜欢的小说分两类，一类是屌丝逆袭，赢得女神；另一类是一开始条件就很好，桃花朵朵开。就像韦小宝一样，有七个情人，有十几个情人。总而言之，我处处留情，而且女性朋友们还和谐共处，这是我们男性同胞特别喜欢的情色小说。

女性的情色小说像日本的流派，经常描述女性如何开发自己的性欲望，如何喜欢上男性给的性。《五十度灰》讲的并不是这个概念，她说我不喜欢我要反抗你，最后慢慢把男性也卷入到传统的一夫一妻的逻辑体系中，所以这部小说是个非常典型的女性小说。

当然，它不是女性主义的小说，因为它并不反思，它其实是迎合。但书中出现很重要的概念——两个自我的出现。大家要知道，这两个自我的出现不是那么容易的。在历史上爱情很少是关于两个自我的。

爱情最重要的意义是让我们找到自我

曾经爱情是挑战社会隔离的力量，比如说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然后，爱情也是跨越阶级的神话，比如说灰姑娘，泰坦尼克。甚至，爱情是超越物种的，比如金刚，阿凡达。所以大家可以看到爱情是有这些功能的。但是到了今天你会发现我们70后跟90后出现了很大的不同，霸道总裁变成了最主要的一个小说。

大家会问，霸道总裁怎么会跟"自我"有紧密关系？这里特别要强调的是有紧密的关系。而且70后和我们90后有着很大的不同。比如我作为70后，看琼瑶小说长大却从来没有关注到有一句话原来是这么的三观不正："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但她失去的却是整个爱情。"作为70后，我看着觉得挺顺畅的，到了90后这句话就被diss了：这是如此的三观不正。

我跟我的学生讨论《泰坦尼克号》，我觉得这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我的这个学生跟我讲"老师，这个片子其实讲的是小三和出轨的故事。"Jack是小三，Rose是出轨，那个霸道总裁Carl，虽然他的爱带着铜臭味，但是他海洋之心是真的。

我们看到，90后跟70后理解的爱情是完全不同的。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虽然霸道总裁如此吸引我们，背后并不是仅仅因为霸道总裁好不好的概念。实际上，你会发现这背后跟我们女性的"自我"有非常紧密的联系。现实的爱情里，它要跨越阶级、跨越物种。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没有进步意义。

爱情不再是从前的样子，在今天爱情最重要的意义是寻找到独特的自我，因为爱情能让我们超越平庸的生活。我们有很多的缺点，但是在爱人的眼光里面，这些缺点都会变成视而不见，或者变成你的独特性。

比如我脸上的雀斑可能就变成花，你摔跤也能摔得如此有艺术感，这些都变成独特性。当我们有爱情的时候，平庸的生活就此升华了，它变成了一种超越。那么为什么霸道总裁对我们有特别的吸引力呢？因为一个没什么人要的男性，他爱上我只能说明我也就那样。可是霸道总裁不一样，他有好多选择性，结果他选择了我，而我还是个傻白甜。我们看片子时觉得自己比女主角好很多。所以我们女性特别有代入感，因为通过霸道总裁的加持，我的自我变得尤其的独特、尤其的有力量。

所以今天的爱情故事当它超越历史阶级，或者说已经不再具有从前的意义的时候，"找到自我"这一点就会变得非常重要。加上我们心理学社会文化的推广，你会发现女性的自我需求、自我成长，成为近几年来非常红火的一个概念。

女性需要找到独特的自我

回顾一下这几年我们女性一直在谈自我，尤其相对男性而言，女性要谈的多得多得多。那么为什么"自我"对女性如此重要？在长期的历史上，女性的自我一直被界定为是不完善的，女性是需要不断提升的。在不断提升的路上，爱情是个非常好的帮助我们提升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的自我一直在修饰，一直在抽象。

当人们不断追求自我的时候，自我会变得越来越抽象，我们不断追问什么是自我。"自我"跟个人价值不一样，当我们谈个人价值的时候我的成就、我的外貌、我的经历，可能都是我个人价值的一部分。但是谈自我不一样。你爱上我，我不希望是因为我的容貌；我不希望你爱我是因为我所谓的家庭背景；我甚至不希望，你爱我是因为我过去的那些创伤。你爱的我，是我独特的自我。

关于自我，之前有一部韩剧很火，叫《内在美》。这个韩剧走到极致，它让女主角每天醒来就换一个人脸，换一个形象。女性碰到这个问题一定非常困惑。而到了《内在美》的韩剧里面，霸道总裁爱上了个女主角。女主角是明星，但每个月有七天，像来大姨妈一样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甚至有一次她变成了特别丑特别老的老男人，而男主角霸道总裁这么帅，还得去拥抱她。

这里面有我们女性关于自我的一个终极想象：在爱情里面这些都不重要，他爱的就是独特的我。同时它我对我们现实中的爱情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都看这种爱情小说，看多了，你就会发现身边的男人都不顺眼。

男性女性拥有不一样的自我

第一，爱情是抽象的，到最后是空泛的。但是吉登斯也讲，像这样的讨论，某种意义上讲对于我们探索自我有非常积极的意义。对现代性本身，去讨论人和人之间的纯粹关系是有意义的，但是，它的确对现实的爱情会造成一定的困惑。而给爱情造成的一个更大的困惑是当我们谈自我的时候，你会发现男性的自我跟我们女性的自我完全不一样。

日常生活中的霸道总裁没有小说里的形象，他身边没有美女环绕的概念。男性在谈自我的时候跟成功有紧密相连，他不是内生性的。所以，Eva lllouz在做研究的时候说：男性为什么会有恋爱的冲动，为什么会跟一个人建立关系？她说一个很重要的现代化的改变是，过去男性的权力是通过控制家庭内部来展现的，老婆听我的，孩子听我的，我就很有男性气质，我就很Powerful。所以以前上海的男人妻管严会被全国人民鄙视。但是现在妻管严变成一个优点。你竟然不听老婆的话，你还想活吗？

现代的男性气质在整个消费文化中，更多的表现为：男性可以征服多少女性，能在性市场上有多大魅力，这就是为什么PUA最近很火。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现象，是一个政治不正确，很害人的现象，它能传播的这么广，跟男性在这方面寻求男性气质有很紧密的关系。

男女两性已经出现了完全不同的自我张力。尤其是我们回答为什么你看那些很优秀的女性，对婚姻态度特别认真的女性却常常找不到配偶。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女性在婚姻、性市场上，已经准备好被征服。男性认为我没什么能力征服你，也没什么成就感，而且把优秀女性搞上床还特别困难，还不如找个容易的，或者更加有竞争力的。

背道而驰的两性自我

所以今天婚姻困难的这个社会现象，也跟这个有紧密的关系。我们最后总结，两性除了在代际层面爱情关系变化了，女性的自我跟个人价值之间出现张力。更重要的是，男性的自我发展跟女性的自我发展恰恰是背道而驰的。男性是向外扩张，去征服的。女性是向内探索，往里收的。

我们身边的中央空调式男性，对谁都好，女性是一点都不喜欢的。为什么？因为你对谁都好，就不能体现我的独特性。霸道总裁就是谁都不睬只睬你，这样我才有独特性。如果你对谁都好，那你对我好就没有独特性，这完全不符合我们女性对爱情的想象。可是对男性来讲，爱情的想象又不一样，男性觉得对谁都好，有更多的征服，那不就证明我更有魅力吗？这一套在女性那里面吃不通，所以两性背道而驰。

失恋也是同样的道理。当我们失恋的时候，女性说，他没有上进心，男性说，她嫌我穷。你们听到过这种话吧？你会发现男性把原因都归结为一个结论性的结果，女性归结为一个过程性的原因。所以我们说男性看结果，女性看态度，态度好不好很重要，态度是向内的。今天的两性关系，女性说我爱你清澈的双眸，但我更爱双眸中独特的我自己。而男性说，我爱你美丽的容貌和性感的身材，但是我更爱自由和征服的感觉。

这是两性在自我成长空间里的不同，所以要经营和谐的关系，可能我们第一步要谈的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理解万岁。好在我们看到90后，00后的成长更注重自我，越来越趋同。我个人还蛮乐观的，我看到90后的男性更注重"自我"的概念，也更尊重对方的自我，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

自我不仅仅能通过爱情获得

最后我提一个建议，女性其实只要意识到，我们的自我其实并不能够完全通过爱情来获得。女性如果把自我一旦全部归结于爱情，只有爱情才能找到自我，这是一条绝路，这是没有前景的路。爱情只是我们生活中寻找自我价值的一部分，我们的经历，我们的容貌，都是我们的一部分，没必要去排斥它，这是非常重要的。

而对男性来讲，其实男性也不得不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从对外竞争转向向内探索。也许未来的男性要跟上女性自我成长的脚步去实现连接，反思当下的权利模式，结果模式，对男性本身造成的竞争性的伤害。这样的话我们才能让爱情成为自我和自我之间的关系，这一块我觉得是两性在未来我们会看得到的趋势，也是大家努力做的方向。

最后我特别想讲，虽然我刚刚讲的爱情很理性很冷漠，但爱情其实是我们连接世界，寻找自己独特性最简单的方式，也是超越平庸生活最简单最容易的一个方式。所以在这个过程中，爱情背后的逻辑很冰冷，但爱情本身其实是非常美好的。虽然我研究了那么多的婚姻和爱情，我一直认为爱情对我们今天来讲非常重要，爱情是我们理解差异，寻求共识，在不确定的现代性中找到确定，找到归属感的很重要，很方便的方式。

即使爱情再理性，我依然在这里呼吁，对爱情要抱有美好的希望，我们要更多的尝试爱情的不同方向和不同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