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品《少年天子》1：退婚

退婚

少年的顺治犹如初升的旭日，却被乌云笼罩，迟迟发不出光芒。

公元1651年，也就是顺治8年，大清的开国皇帝爱新觉罗·福临终于要大婚了。

他的未婚妻，就是孝庄太后的亲侄女，福临的亲舅舅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的掌上明珠博尔济吉特氏。

此时的福临，刚刚年满13岁，还是一个说话奶声奶气，稚气未脱的孩子，虽然已经亲政，且天资聪颖，灵气过人，但是无论在太后的眼中，还是在朝中众多掌权的满洲亲贵（以郑亲王与索尼为首）的眼中，少年天子福临还不具备一般皇帝乾坤独断的魄力与权威。

在大婚前夕，贴身太监吴良辅给福临送来了一双科尔沁公主“亲手”绣的礼靴，福临不喜欢他这个表妹，也对这桩“政治婚姻”有着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被吴良辅好说歹说，才勉强穿上这双靴子试了一试。

不幸的是，这双靴子却被人下了“埋伏”，福临穿上以后，便只嚷着脚疼。

“穿靴子”其实有一种隐晦的性暗示，皇上穿着未来皇后送来的靴子竟然龙体受伤，这桩满蒙联姻在一开始就被笼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正在福临试靴子的时候，太后和当今朝廷的实际掌权派摄政王郑亲王和内务府的总管索尼正在讨论福临的大婚事宜。

太后埋怨索尼办事过于节俭，失了皇家的体面，郑亲王帮索尼说话，说国库空虚，既要应付残明的战事，又要完成紫禁城的修缮，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银子操办皇上的婚事了。

从这处对话我们可以得知：

一、顺治作为大清的开国皇帝，无论是太后或是群臣都对他有很高的期望，希望他可以如祖辈一般英明神武，骁勇善战，举手投足都有开天辟地之相。

二、大清刚刚建国，时局不稳，国库空虚，永历还在云贵做着殊死抵抗，郑成功也在台湾割地为王，朝内朝外问题众多，时局变幻诡谲莫测。

正在太后和郑亲王在大婚的经费上僵持的时候，贵太妃插了一句嘴，说：叔王也是好意。不如从我的宫里拨五千两，作为皇上大婚的使用？

这贵太妃可是大有来头。

她是先帝皇太极的懿靖大贵妃，原为末代可汗林丹汗的福晋，后来在皇太极攻打察哈尔的时候归顺，被封为麟趾宫的贵妃。当时的孝庄皇太后只是皇太极的庄妃，在皇太极活着的时候，贵妃的地位和尊荣可比庄妃高多了。

只是皇太极死后，福临当了皇帝，庄妃母以子贵，当了太后，地位才超过贵太妃。

为此，贵太妃心里一直愤愤不平，她与太后表面看上去一团和气，其实面和心不和，一直笑里藏刀，给太后和福临暗地里了使绊子。

这里她提议用她的月例银子给福临大婚用，绝非好意。一来是为郑亲王解围（她与郑亲王是老相好），二来显摆自己地位尊崇，月例银子丰厚，三来也是借此奚落太后和福临，堂堂的一国皇帝，结个婚连钱都拿不出来。

对于太妃的这种小伎俩，太后一向是洞若烛火，所以她直截了当地说，这钱她不能收，否则自己的哥哥，皇上未来的老丈人，岂不就变成要饭的吗？

《少年天子》里的孝庄太后，绝对是个狠角色。

不同于一般后宫嫔妃，孝庄太后眼光高远，手腕高明，绝对是一个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女政治家。在她的心目中，虽然她对自己亲生儿子福临的母爱如海一般的深厚广博，但是大清的江山社稷更为重要。

比如此时，苏麻喇姑告诉太后，福临因为穿了博尔济吉特公主绣的礼靴，脚受伤了。如果是一般的母亲，一定惊慌失措，火急火燎地去看望自己的儿子。可是现在贵太妃、郑亲王和索尼都在场，太后不能露怯，她只是不慌不忙地对郑亲王说：皇帝虽然亲政了，但是他年纪还小，治国经验不足，还需要郑亲王为首的满清王族亲贵的扶持和督导。

这绝非口上说说的体面话，因为从努尔哈赤开创“八王议政”那时开始，满清的最高权力其实一直由极少数的几个皇亲贵胄共同把持的。虽然“八王议政”已经被废除，但是皇帝依然没有独断专行的权力，所有的军国大事都需要郑亲王为首的皇亲贵胄的首肯与扶持。从这个意义来讲，顺治这个皇帝其实相当于是被“架空”的。

所以太后才会说：我和太妃是嫁过来的，福临这个皇帝做的好不好，我们外人说了不算，得您这个爱新觉罗的老辈儿说了才算。

虽然那双礼靴号称是公主自己绣的，但是其实是缎库的刘司库备的布料，皮库的张司库备的皮料，绣作王领催绣的花边，侧宫的翠果给纳的鞋底，只有龙眼睛是公主绣的，用太后的原话就是“还骗我说是公主做的女红，有一百双爪子都忙活过了！”

福临此时已经疼的满头大汗，看到亲娘来了，连忙扑到娘亲怀了，哭的像个孩子（或是说，他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孩子）。

靴子里的锐物也已经被取出来了，原来是缝马鞍用的锥子，不知怎么的，竟然跑到公主绣的礼靴里面去了。

太后一面交代将锥子交到刑部验毒，一边下旨封紫禁城所有的宫门，大肆查抄这锥子的来源。

其雷厉风行之势，巾帼不让须眉。

看到这里，我们大致可以得知：在前朝，是郑亲王、索尼为首的皇亲贵胄说了算；在后宫，是太后说了算。

福临这个皇帝到目前为止，只是“面子工程”而已。

他的一生，就是在各个方面，与他的亲娘，与他最亲的长辈与叔伯兄弟做斗争。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皇上未来的妻子，也就是大清帝国未来的皇后，骄纵任性，且脾气暴躁。住在侧宫的时候，因贴身服侍的丫鬟翠果手脚不利索，就天天打她的耳刮子。翠果怀恨在心，就问她一个相好的太监借了缝马鞍用的锥子偷偷放在公主新绣的礼靴内，想要嫁祸给科尔沁的公主。没想到事情败露，翠果畏罪自杀。

但是在内心深处，太后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调查结果”。

科尔沁公主因脾气不好殴打下人，导致下人报复陷害，伤了大清国的皇帝？

这种丑事要是传出去，博尔济吉特氏的脸面要往哪放呢？

所以太后让鳌拜继续追查下去，想要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与贵太妃有关。

而贵太妃，也猜出了太后这幽微深密的心思，自己的侄女教导下人不善惹出来的丑事，却要往麟趾宫泼脏水？若是真的容许鳌拜搜宫，不仅她先帝大贵妃的颜面扫地，万一搜出一点什么出来，那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贵太妃义正辞严地搬出先帝皇太极的遗诏，抵死不让鳌拜搜宫，虽然有效地制止了鳌拜的行动，但是她与孝庄太后的矛盾，已经几乎半公开化了。

简亲王济度与安亲王岳乐同时来拜见福临，并带来了福临借给他们的书。

福临借给济度的书是《资治通鉴》，借给岳乐的是《楚辞集注》。

这里的一个小细节特别值得注意，济度与岳乐都是满清贵族，属于统治阶级金字塔塔尖的一小撮人物，如果说看《资治通鉴》还可以勉强算是以史为鉴的话，那看《楚辞集注》这类文学类的古书对于岳乐这样的满族统治阶级来讲是完全没有实用性的。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岳乐和福临一样，喜欢汉族的文化，并且崇尚满汉一家，所以就治国理念来说，岳乐和福临都是亲汉派。

但是济度不一样，他是摄政王济尔哈朗的长子，年纪轻轻就封了郡王。虽然长的相貌俊朗，英气勃勃，但是内里却是一个十足的武夫，他十分看不起岳乐那种“优柔寡断”的文人腔调，也对年轻的皇帝福临喜欢汉朝文化十分不满，并且把著名的历史典籍《资治通鉴》形容成“昏天黑地”。

福临听出了济度话中的不满，所以将《三国演义》借给济度，并说济度像三国演义里面的周公瑾，表面上是夸奖济度：少年英俊，雄姿勃发，其实是讽刺他心胸狭窄，处事偏激。

但是简郡王济度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福临是皇帝，一举一动都事关国体，受了脚伤不去上朝，外面议论纷纷，人心不稳。原来，福临心里藏着自己的小心思，他根本不喜欢这桩“政治婚姻”，他也根本不喜欢他这个刁蛮任性的表妹，所以他想借着这次的“遇刺”事件，就驴下坡地发下退婚诏书。

但是满蒙联姻乃是朝中的旧例，未来的皇后又是太后的亲侄女，自己的亲娘和朝中的文武百官都站在福临的对立面，而福临的盟友，只有他唯一的知己，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安郡王岳乐。

福临夸岳乐是半个诸葛孔明加半个关云长，智谋绝伦加有情有义，刚刚夸完他的堂兄就把他的堂兄一把推泥坑里跟他一起趟泥水。

他要让他的堂兄为他拟一份昭告天下的退婚诏书，这诏书还没有正式发下去就引起轩然大波，朝中归降的汉臣像死了亲娘一般地如丧考妣，劝谏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向乾清宫。毕竟皇帝不是一般平民，皇帝退婚也不如一般老百姓换个老婆这样的简单。福临没有治国的实权，但是他的一举一动都事关国体，兹事体大，他就像困在紫禁城的金丝雀，虽然养尊处优，但是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好似黄金的镣铐，使他不得自由。

福临不喜欢听昆曲，偷偷把贵太妃的儿子，他的异母兄弟博果尔叫出去说悄悄话。

他先和博果尔比身高，虽然看截图，博果尔明显比福临高出一截，但是吴良辅为尊者讳，硬是说福临比博果尔要高。

这就是博果尔一生的悲哀，就因为他的亲哥哥是皇上，所以博果尔的一生，无论从任何方面，都不允许高出福临半头。就算他有哪个地方真的超过福临，世人也不会允许，非要把他拉下来低于福临，才是符合这个世界“尊卑有序”的准则。

不过这个时候，两兄弟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福临想要退婚，拉着博果尔当说客，因为他觉得博果尔是他的亲兄弟，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与满朝文武大臣作对，自然算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博果尔理应站在他的身旁与他共同抗敌。

但是博果尔是个实心肠的孩子，而且他的政治理念比较倾向简郡王济度，觉得安郡王岳乐不识大体，帮着福临胡闹，反而劝着福临早日完婚，最后兄弟两人闹的不欢而散。

到了上朝的时候，福临啥废话也没说，直接写了一个“承”字。

他说承天门虽然已经修缮完毕，但是“承”字他不喜欢。

福临贵为天子，这“承”却如同天子戴上脚枷，又被两个解卒抓住了天子的胳膊，使天子左右掣肘，动弹不得。

但是，天子乃一国之君。

天不安何以地安？

君不安何以民安？

所以福临为了求个心安，要把“承天门”改成“天安门”。

只有天安了，大清才能国泰民安。

福临这话实在是非常厉害，他在暗示满朝的权贵重臣，你们不让我退婚，我就心里不爽。皇上一心里不爽，就无法好好治理国家，这样朝廷就会动荡不安，你们会得不偿失的。

对于福临的“要挟”，最最有权力发言的郑亲王却按兵不动，因为福临刚刚说的天子身上的脚枷，天子身旁的解卒，不就指的是他吗？

他若是此时轻举妄动，不就坐实了“权臣误国”的说法吗？

郑亲王老奸巨猾，这个时候明着放福临一把，但是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就算他不开口说话，也会有人替他说话的。

就在此时，太后也正在问贵太妃对于这门婚事的意见。

贵太妃说话痛快，直接说科尔沁的公主配不上福临，这婚退了就退了吧。

对于快人快语的太妃，太后表面上说“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其实更笃定了心中这门婚事绝对不能退的决心。

你们想呀，太妃和太后是死对头，她的儿子又是福临唯一的亲兄弟（可以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她怎么会真心为福临好？

太妃表面上是为福临着想，其实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福临冒天下之大不韪退婚，最好满蒙的结盟也就此破裂，福临皇位坐不稳，她儿子博果尔就有机会上位了。

太后自然知道贵太妃的险恶用心，她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就是“引蛇出洞”的，太妃既然这么说了，那这婚太后是死也不肯答应退的。

在前朝，福临想要退婚的决定，遭到前明降臣内院大学士陈名夏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龚鼎孳的联名反对，理由不过是天子因一诺千金，国变则容易民变的体面话，但这种理由只是隔靴搔痒，根本没有说中福临的要害。倒是简郡王济度快人快语，一针见血。因为福临与博尔济吉特公主的婚事是多尔衮生前就定下来的。福临一生最痛恨的人就是多尔衮，虽然他已经死去，但是这个人的阴影依然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福临的心口上。

他想退掉多尔衮定的亲事是想昭告天下，他福临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摆布的“儿皇帝”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退婚就是福临的“成人礼”，他要证明自己是一个真真正正握有实权的皇帝，而不是一个可以受人操纵的傀儡。

济度说中了福临的心事，让福临怒不可遏，他将陈名夏罚俸半年，将龚鼎孳降级候用，将济度……啥也没罚，就退朝了。

这里也可以看出福临的帝王心术，像陈名夏、龚鼎孳这样的前朝降臣，随便你怎么罚，都不可能动摇国体，但是像济度这样的满清权贵，就算他当朝怒怼天子，福临都要看在他爹的份上退让三分。

所以说，福临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热血少年，他是极有天分与灵气的少年天子，只是他现在如同初升的旭日，却被乌云笼罩，迟迟发不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