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杨颖。是西安的一名律师，执业11年了。

11年间做了许多的诉讼案件，承接了许多的法律顾问工作，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团队。

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学的是刑法专业，做了律师以后，也代理过一些刑事案件，但是随着近几年业务逐渐向公司常规法律顾问方面转移，我代理的刑事案件也越来越少了。

很多像故意伤害、抢劫、强奸之类的案件，我都不代理了，但是碰到一些没见过的新类型案件，还是忍不住手痒，想要挑战下自己的能力。

今天给大家分享的这个涉及以太坊这样的区块链犯罪案件，就是我对自己的一个挑战，这也是陕西省第一个以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宣判的案例。

01

小郭学历不高，高中毕业后就到处打工，但是因为人很勤劳，白天打工，晚上摆地摊卖点袜子什么的。

就这样，摊子渐渐地越来越大，开了小卖部，然后又开了个卖家电的小店，也有一些家电清洗的业务。

日子可以说是越来越好，也算是小康家庭了，他和媳妇的感情也是如胶似漆，日子越来越甜，要是一直这么过着也很是让人羡慕了。

可是小郭却越来越不满足，总想着挣大钱。

恰巧前几年比特币火了起来，小郭就跟着别人倒腾比特币，他虽然学历不高，脑子却很够用，很快就对这些软件玩儿得很熟悉了，也算是这行的先锋。

小郭当年也确实挣了点钱，他又喜欢出去跟别人炫耀，所以很多想要投资比特币的人就找他咨询。

老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老张手里有点余钱，也看着别人炒比特币挣钱眼馋，就通过熟人介绍认识了小郭。

老张60多岁了，智能手机都玩儿不转，更别说这些炒币的软件了。所以就拜托小郭帮他操作炒币，说好了亏了算自己的，赚钱了给小郭分20%的红利。

这两个人就这样合作了一年多，也挣了40多万，老张也按照约定给小郭分了20%，算是皆大欢喜。

这里要跟大家简单介绍下比特币，比特币虽然号称是币，但是并不是哪个国家发行的货币，它其实是一种源于密码学的加密信息，全球总数量有2100万枚，因为它总数有限，所以物以稀为贵，就有很多人炒币。

类似比特币的还有以太坊、以太坊经典、量子链等等，这些都统称为“区块链”，它们都是一种加密的电子数据，这些电子数据被持有人保存在自己的冷钱包里，互相之间进行交易。

但是它的交易时间是7天x24小时，而且不像股票有开市时间，再加上没有涨跌幅度的限制，没有跌停的说法，所以风险极大。

“区块链”技术目前虽然很多人炒，但是咱们国家的金融系统并不承认它，最近各地禁止对这些“区块链”的“挖矿”也算是严厉打击了。

02

小郭当年也就是凭着运气挣了点钱，但是却把运气理解成了自己的技术。

这老张也是见了点甜头，就觉得这是一个发家致富的好路子，又凑了200多万，一次性都交给了小郭，让他帮忙炒币。

但是这次并不像前几次合作那么愉快，老张渐渐地觉得小郭也没什么本事，这就是行情涨了跟着涨的，小郭又不怎么操作，居然要拿20%的利润，这也太高了。

他就开始试图自己操作，想着自己学会了以后就可以甩了小郭，所以老张听别的朋友介绍了一个币种，就心心念念要投资。小郭觉得这个币种太小了，就一再阻挠老张，没有让老张买。

后来这个币种涨了，老张就怪小郭没让他买，说如果不是小郭，他就能赚到十几万了，要求小郭赔偿这部分损失。

小郭说，原来说的就是赔了我不管，赚了分20%，更何况这又不是赔了，只是你觉得能赚到的没赚到而已，当然拒绝了老张的要求。

后来小郭帮老张操作了几次，赚了点钱，老张觉得该赚的没赚到，现在的盈利就该是小郭赔偿自己的损失，所以拒绝给小郭分红。

按理说，这个时候小郭但凡抱着点清醒的态度，觉得合作不成大家分手拉倒，也不至于有了后面的发展。

但是小郭觉得，老张以前能挣钱那就都是自己的功劳，20%都少了，别说这次干脆食言了，连20%都不给，必须给自己点补偿。再加上对自己的极度自信，他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他先是建议老张买了“以太坊”，随后觉得反正老张也不懂技术，就告诉老张说现在技术升级了，你买的以太坊在钱包里看到的都是for币种，两个的比例是1比5，也就是你买了1个以太坊看到的是5个for币，这for币一文不值。

老张也确实对这些不懂，就信以为真。而他账户里的以太坊早就被小郭偷偷转移到了别的钱包里，每当老张说自己要提取以太坊的时候，小郭就私下操作，把转走的以太坊再给老张转回来，然后转走5倍的for币，所以老张也一直没发现。

就这样，小郭偷梁换柱地骗了老张半年多。但是小郭转走这些币其实也并没有想过要占为己有，他主要是觉得老张亏了自己，现在这样方便炒币赚钱，挣了的红利自己先拿一部分，然后剩下的再给老张，但他从来没料到还可能赔钱。

技术和运气到底是两回事，这小郭实际并没有技术，以前赚钱都是靠运气，所以老张的以太坊并没有赚钱，反而亏了不少。

随着以太坊价值一路走低，老张急得要把所有的以太坊都变现出手，就要求提币，而小郭炒币亏了不少，账户里早没有那么多以太坊了。

他就拖着不给，时间长了，纸也包不住火，老张后来也心有疑虑，问了个行内人，知道了小郭的方法，就果断报警了。

03

警察一看，这以太坊到底是个什么不说了，总之是200多万的东西拿不回来，当时就立案侦查，把小郭直接拘留了。

而小郭这个时候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把老张的以太坊都归还了不说，家里还凑钱把亏的也都补给了老张，老张没有损失了。

可是虽然老张没有损失，小郭的行为也依然构成了犯罪，还是要判刑的。

刑事案件被告人最关心的是自己能判几年，而办案机关和律师的思路却不是先看他能判几年，而是先看他是什么罪名，然后根据有没有自首等从轻情节，再确定他应该判几年。

小郭这个案子就是定罪的罪名有了争议，因为他欺骗老张，把属于老张的以太坊悄悄转走这个行为肯定是犯罪的，但是以太坊到底算个什么呢？

办案警察坚定地认为，以太坊是财产，它既然能交易能卖钱，那就跟股票一样属于财产，小郭欺骗老张、转走老张的财产，这就是诈骗罪。

《刑法》第266条规定：“诈骗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小郭这个案子如果按照200多万的数额算的话，属于数额特别巨大，起步就得判十年有期徒刑。

但是我认为，小郭本身没有想过要把老张的以太坊据为己有，只是想通过炒币多挣点钱，事后也给老张都退还了，为了这个事情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实在是太重了。

我就提出，这个案子应该定“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

《刑法》第285条规定：“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是指违反国家规定，侵入国家事务、国防建设、尖端科学技术领域以外的计算机信息系统或者采用其他技术手段，获取该计算机信息系统中存储、处理或者传输的数据，情节严重的行为。

刑法第285条第2款明确规定，犯本罪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我的理由是，以太坊等区块链技术看不到摸不着，国家也不承认其合法性，定这个罪名比较合适，刑期当然也轻很多。

可是我的意见却没有被办案警官采纳。

04

整个公安侦查阶段，小郭的妻子可以说是茶饭不思，小郭也觉得无比委屈。他们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么严重的错误，十年起步的刑期，小郭的人生就毁了。

所以一直想要去找老张撤案，虽然我一再解释说刑事案件立案侦查以后，就不是被害人说撤就能撤的了，要由司法机关决定，但是小郭的家人还是决定去找老张试试。

没想到老张把钱都拿回来了，气还没消呢，根本不愿意理小郭的家属，说小郭这没良心的，要不是自己，能挣到钱？居然有脸做出这种事情想坑他，活该，判个死刑都不为过。

小郭的妻子没能让老张撤案，自己还白生了一肚子气。

不过我在案卷里找到了证据方面的瑕疵，诈骗属于金额类犯罪，金额不同，刑期就不同。

警察把案件涉及的以太坊送到物价局去评估定价，好确定金额的大小，但是物价局因为我们国家不承认区块链的价值，所以拒绝对案件里的以太坊定价。

警察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到了一家司法会计鉴定机构，让这个机构出了一个鉴定报告，给这些以太坊定了价格，价值200多万，按这个价值，小郭当然还是十年以上的刑期。

可是这个鉴定并不符合法律规定，因为定价就应该是物价机关的职责。

我详细地准备了辩护词，包括关于区块链的性质应当是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包括案件里的定价不合法，当然也分析了小郭本身只是想多赚点钱，没有想要将老张的以太坊据为己有的目的等等。

这个案件的检察官是一个刑法理论功底很深厚的检察官，他看了我的辩护意见以后，耐心地跟我沟通，说了他的想法。

他说，这个道理好比小郭把老张的东西拿走换了个地方，放了几天又给老张拿回来了，如果按照诈骗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实在是太重了，用刑法理论上的一句话说，就是“罪责刑不相适应”。

小郭的行为肯定是犯罪，应当受到处罚，但是他认为不应当受到这么重的处罚。

最后，检察官采纳了我的意见，决定对小郭按照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提起公诉，量刑建议为1年有期徒刑。

05

小郭从可能判处10年有期徒刑，到最后按照量刑建议1年提起公诉，家属和小郭都很高兴。

按理说，这也是一个比较满意的结果了，可是开庭时又出了问题。因为案子开庭的时候，小郭已经在看守所里被关了1年零12天了，所以不可能给他判处有期徒刑1年，不然这法院还得给他倒找刑期。

按照刑法规定，在看守所里羁押的时间是能够折抵刑期的，也就是说，如果判刑1年，小郭刚好关了1年，那就可以在判刑当天直接释放了。

法院和检察院的诉讼程序都是合法的，没有问题，只是这个案件检察官对开庭时间和出结果的时间估计的过于乐观了，所以给量刑建议的时候就建议了一年。

法官开完了庭，就急着写判决，但是法官的工作量也不小，何况判决也不可能当天就出来，还要经过合议和审批，所以最后小郭的刑期确定为1年2个月。

因为开庭的时候，检察官给了量刑建议，所以开完庭后，小郭的家属就开始不满意了，说明明说了1年，现在还不让人出来，这就是枉法裁判，我们要去投诉法官。

我给他们耐心解释量刑建议只是建议，最终是要法院判决才能确定的，但是他们不听，我就换了个沟通方式。

我说你们考虑清楚，按照法律规定，法官有变更罪名的权利，案子判决还没拿到，法官还是可以改判为诈骗罪的，就是10年以上刑期，小郭的家属这才偃旗息鼓了。

当然，也没等多久，小郭就顺利出狱了，一家团圆，多一个月两个月的也就没人提起了。

06

小米跟我聊天的时候，会说因为一个什么事情，她对人性失望了。每当她这样说，我都觉得又心疼又好笑。

心疼的是，我知道她是真的被伤到了，所以失望了。好笑的是，我觉得这也不是个啥大事，实在是没有必要对人性失望。

就像小郭的案子，老张和小郭赚钱的时候都不记得对方，只觉得赚到钱都是自己的原因，甚至像老张这样的把可能赚到的钱都算作自己的损失。后来小郭进了警察局，他也一点不念当年的情分，一句客观的话都不愿意说。

小郭呢，看不清楚能力和运气的区别，也不懂得放弃，不合我意我就想办法挣钱，却没有意识到“所有挣大钱的办法都写在了刑法里”。

小郭的家属呢，本来是10年以上的刑期，公安侦查阶段也不敢闹事，法院判处1年2个月，为了多了2个月就觉得无比委屈，准备投诉法官。

这些都是人性，小郭在家里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也无非是想让日子好过点；而小郭的家属，人总是不满足的，已经知道不会定诈骗罪了，心里有底，希望小郭早点出来团聚也是人之常情，因为外人看不过是多一两个月，家属却是每天盼着他回来，数着指头算日子。

我从来不对人性失望，因为人性就是多面和不断变化的。没有什么人性本恶，一恶到底。

人的想法和行为，总是因为各种立场和理由不断改变的。而且一定是千人千面的，就像这个案件里的检察官，他没有想什么个人利益，就是坚守了法律底线，这也是人性。

所以，一个人做了坏事，不代表他一辈子都会是个坏人，一个人做了坏事也不代表所有人的人性本质就是恶的，角度不同而已。

而我作为一个律师，最要坚守的人性，就是做好自己的工作，维护好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不管他人如何评判，唯有坚守自己的初心而已。

*作者：杨颖，律师，自2009年入行至今，每年办理很多各种类型的案件，积累了大量的经验。想要通过普法告诉大家，法律人也是有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