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几个有趣的语言现象

《红楼梦》的几个有趣的语言现象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简论》里，对曹雪芹有这样的评价：“在《红楼梦》小说里，他不仅大大地发挥了自己多方面的文学天才，而且充分表现了北京语的特长。”在语言方面，我以为不仅仅“充分表现了北京语的特长”，还表现在诸多方面，比如，《红楼梦》还有不少其它地方的方言土语，创造性地赋予一些词语新的含义、独创一些新词等等。可以这样地说，曹雪芹，用现在时兴的说法，他算是“语言大师”了。他在语言的运用上，可谓不拘一格，随心所欲，潇洒而为。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这几个方面：

一．赋予词新的含义。

1、排场

一般是形容铺张而奢侈。也形容体面光彩。但是《红楼梦》里用此词时却另有他意。

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他。（第五十八回）

这位奶奶哪里吃了一杯来了，唠唠叨叨的，又排场我们一顿去了。（第六十六回）

显然，这里的“排场”与其原有的意思完全不搭界。在这里，联系上下文，排场，是讥刺、指责、批评的意思。

2、作筏子

筏子，水上行驶的木排或竹排。也有用羊皮或橡胶等制造的。黄河上用的就是羊皮筏子。如果将《红楼梦》里的“作筏子”当作做木排、竹排、羊皮筏子什么的，就闹笑话了。

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作筏子呢！（第六十回）

莲花说，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给众人听。（第六十一回）

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乖人。虽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敢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她干了好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作筏子……（第六十二回）

作筏子，也写做“作法子”。如，第七十三回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妈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的《红楼梦》的注解是：这里指抓住一件事不放松地立威、泄忿，含有作践、蹂躏的意思。

3、沉重

沉重，《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分量大；程度深”。但《红楼梦》中的“沉重”却另有他意。

袭人笑道，好小爷，你也不用夸我。你只在家同他们好生玩，好歹别睡觉。睡出病来，又是我担沉重。（第六十七回）

（王夫人道，）三年前我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她色色比别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第七十八回）

第一例，是责任。第二例，与稳重、沉稳意同。

二、贴切而生动地套用、套改成语

1、欲令智昏

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第六十四号）。

这个“自古道”之说，大抵是曹雪芹的杜撰。我查了查《辞源》《辞海》等辞书，未见“欲令智昏”，只有“利令智昏”。而“欲令智昏”用在此再贴切不过了。贾琏图尤二姐的美色是色欲，做出系列荒唐事来，真真个是欲令智昏。

2、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

三姐天生的脾气不堪，自己仗着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蒗荡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第六十五回）

句中的“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显然是套用垂涎欲滴、欲罢不能。但在这里只能用这三个词。如果换成垂涎欲滴、欲罢不能，就逊色不少。

像这样套用或套改的还有如胶投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自怨自错、齿竭唇亡等。

三．创造新词、熟语

1、提三说二

（贾琏）乃命鲍二家的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第六十五回）

成语有“说三道四”，无“提三说二”。提三说二，无疑是曹雪芹创造的一个新词。提三说二与说三道四，意义相近。

2、花马吊嘴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着贾琏笑道，你不用合我花马吊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第六十五回）

花马吊嘴，就是花言巧语地耍嘴皮子。此词后见于《孽海花》第16回：“你倒还想来，别给我花马吊嘴的，妹妹记着前事，正在这里恨你呢！”

3、泼声厉言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子不到之处，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第六十五回）

泼声厉言，意近疾声厉色和疾言怒色。但比这两个词的程度厉害，就是凶狠而严厉。

4、嘴甜心苦

兴儿连忙摆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一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站全了。（第六十五回）

嘴甜心苦，与口蜜腹剑意近。意思是嘴里说得非常好听，甜蜜蜜的，而内心却居心不良。

5、挑妻窝夫

平姑娘又真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到一味衷心赤胆服侍他。所以才容下来。（第六十五回）

挑妻窝夫，就是在夫妻家庭生活中，挑拨是非。

四、重叠词打破一般规则

重叠词是以相同的字词组成的新词，表示语气更强烈。它有许多形式，如AABB。

不管什么形式，都有其基本的规则。如AABB式，一般是形容词。当然，一些其他类的此，也可以以“AABB”的形式重叠。不过，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出现了名词重叠的“AABB”式。

1、意意思思

贾琏道，前儿我也曾回过打个，他只是舍不得……咱们未必降得住，正经拣个人聘了吧。他只是意意思思的，就丢开手了，叫我有何法？（第六十五回）

意思是名词，常见的重叠是“意思意思”，却没有“AABB”式重叠的。

2、叠叠歇歇

赵姨娘因环哥儿得了东西，深为得意……特要在王夫人跟前卖好儿，自己叠叠歇歇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在一旁说道，这是宝姑娘才给环儿的……（第六十七回）

对这个词，我不理解其意。查了手头上的《辞源》《辞海》《王力古汉语字典》，都没有查到。在网上搜到了一篇有关《红楼梦》中的山东话文章，其中就有谈“叠叠歇歇”这个词的。作者说：“‘叠叠歇歇’是典型又典型的胶东方言，在胶南、胶州临界区域用得居多。这个词形容一个人极力献殷勤、巴结，却又方式、言语很不得体的形态。也有说‘癫痫哆嗦’‘癫痫子抖擞’的。”

作者还指出，这个词在很多版本中已经被不懂山东方言的编辑改成了“蝎蝎蛰蛰”。此说可商榷。

《戚蓼生序本石头记》里第五十一回有“蝎蝎蛰蛰”：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了他了。偏惯会这么蝎蝎蛰蛰，老婆子的样儿。”

对这个蝎蝎蛰蛰，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的注解是：问题不大，过分地表示关心、怜惜。

不过，七九人社版将第六十七回的 “叠叠歇歇”改成了“歇歇蛰蛰”，可能是据第五十一回的“蝎蝎蛰蛰”改的。但是，六十七回的“叠叠歇歇”，断不能做“过分地表示关心、怜惜”来讲了。所以，在改动时，极有可能是对“叠叠歇歇”不解而妄改。

3、伶伶俐俐

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第五十一回）

通常只说“伶俐”。这里的伶伶俐俐，不是聪明灵巧的样子之意，而是麻利的意思。

另外，还有一个“ABAB”式的：

光辉光辉

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第四十五回）

如此重叠的词很少见。

五、有的词具有现代范，体现出当今浓郁的现代色彩，成为当今流行的词。

1、信息

贾母唤赖大进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第十六回）

当然，此处的“信息”是音信之意，与当今的信息意义完全不同。但是，这个词在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后，成了当今非常流行的词，而且现在是信息社会。

2、工程

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第二十四回）

工程，现在成了广泛运用的词。它不仅指土木建筑或其他生产、制造部门用比较大而复杂的设备来进行的工作和具体的建设工程项目，还泛指某项需要投入巨大人力和物力的工作，如菜篮子工程等。

总而言之，一部《红楼梦》就是一部博大的语言之书。它在语言的运用上独树一帜，敢于和善于创新，自古至今，没有哪一部国内的小说能比得上。

注：文中所引例句出自《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参考《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七九版《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