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从人艺走出的老艺术家金雅琴，凭借“电影处女作”《我们俩》，一举获得了当年“东京国际电影节”和“中国电影金鸡奖”双料影后。

那一年，金雅琴老人81岁，是“东京”和“金鸡”史上年龄最大的影后，被媒体戏称为“老太影后”。成就“老太影后”这个意外之喜的，是《我们俩》这部实打实的小成本、从导演到演员都寂寂无名的小众影片。

房东老太太和小马

《我们俩》非常简单质朴，全片只有6、7个演员，时间轴长度为一年，视线始终集中在一个四合院、一老一少的日常互动、“相杀相爱”上，没有明显起伏的戏剧冲突，没有刻意突出的情感渲染，导演马俪文特有的女性敏感视觉，深谙“平淡”两个字，把四季轮回下特定场景中的日常拍成了一派天然的隽永。

国产高分佳片中，《我们俩》绝对是一颗遗珠。虽然获得了“金鸡奖”、“东京国际电影节”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5项提名、5项大奖，入围“柏林电影节”水晶熊奖竞赛影片，以9万余人打出的8.7高分进入豆瓣剧情片榜单第一梯队，但它和拍出它的导演、演出它的演员一样，始终处于寂寂无名、独自光彩的状态。

“东京电影节”放映会上，观众和坐在后排监督中日文字幕正误的日本翻译家们频频拭面、低低啜泣；豆瓣1万8千余条4、5星短评里，很多人说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或外婆（姥姥）——如何证明《我们俩》是部值得一看的好电影？撇开耀眼的权威奖项肯定，更有说服力的是观影者因心灵被轻柔触动而自然落下的眼泪。

偶得

《我们俩》像一个“本自天然，偶然得之”的惊喜。

导演马俪文，国内非知名女导演，中戏导演系科班出身，毕业后混迹北京剧组当过场记、副导演，却被剧组以“不能胜任”为由撵出剧组。

“中国网”评价她：“没有优秀的家学底子，没有读过多少大师的作品，学东西都是来自草根创世界的经历”。这个评价非常中肯，马俪文导演的作品的确数量既少更兼质量一言难尽，她导演履历里口碑最高的两部作品：导演处女作《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和载誉最盛的《我们俩》，都是基于她自身经历、天然雕饰、不那么“科班”技巧的平实佳作。

脸红扑扑、胡同里奔跑的小马

《我们俩》主演金雅琴和宫哲，金雅琴是在人艺工作了30多年的话剧表演艺术家，退休后应一些剧组邀约在一些影视剧里客串小角色，《闲人马大姐》中的“刘奶奶”就是她演的。小导演马俪文带着《我们俩》找到她，请她出演主角“房东老太太”一角，在此之前马俪文挑了几十个老太太都不满意，金雅琴被剧本打动，尽管片酬低、戏份重，但年逾80的她还是接下了。

“小主演”宫哲更是一个奇妙的偶得。那年宫哲还是中央美院大一学生，夏天特别热，她脸红扑扑的，手里拿着软饮，和同学说笑着从食堂走回宿舍。正在食堂门口“觅角”的马俪文，一眼相中了她，正巧她看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于是脸红扑扑、在胡同里跑来跑去的“小马”诞生了。

上文说了《我们俩》非常简单。故事简单，一个外地到北京求学的穷学生，和房东老太太斗智斗勇，在日常“较量”中渐渐产生情感联结；人物简单，17岁的租客小马和84岁的房东老太，一个青涩、坚韧、活泼、好折腾，一个垂暮、孤独、古怪、伪精明；场景简单，几乎集中在老北京胡同和四合院里，镜头所及，惟日常耳；设备简单，“东影”问答会上，有观众问马俪文片中神奇的淡入淡出效果是用什么特效制作的，马俪文苦笑：“你问的太专业了......我实在没钱，是用胶片翻拍后的效果”。

破败四合院

“网易娱乐”曾评《我们俩》给观众的感觉，恰如明人张岱千古名篇小品文《湖心亭看雪》，寥寥数语，疏朗自然。《我们俩》用一年半的时间拍摄，记录四合院中寒素冬雪、盎然春意、蓊郁浓夏和萧索之秋，极其疏朗，极其温柔。

电影开始用空镜头和长镜头，拍了白雪覆盖的大山和路面，巧妙暗示小马是山沟里出来的穷学生，小马冒着风雪叩开了破旧四合院的门，想租老太太院中的一小间屋。

老太太和朋友老印太太偷偷打量看房子的小马，扭头对老印太太说，房租不能太高，因为是穷学生；又不能太低，这儿地段好。小马嫌老太太要价太高，老太太瞅准她想住得离学校近点的心思，摆出一副爱租不租的模样，最后小马还是咬着牙租下了房子——寥寥数语，几个镜头，女孩的倔强寒酸、老人的可爱精明白描般跃然纸上。

对小马，马俪文用跑表现她的性格，奔跑于胡同和四合院，真像一匹单纯躁性的小马，她叩开了一生孤苦、耄耋之年老太太的心门，在这个特定的小四合院里，老与少、新与旧、守与弃交织扭结在一起，使得《我们俩》不仅饱含复杂的人类情感，还折射了时代变迁的历史厚重，电影本身足够简单，以简单之体载厚重之情，故而动人于无声无形。

不俗

如何准确传达小马和老太太之间代际的差异？马俪文导演精心设计了对比。

电影开头设定在萧索的冬天，与老太太有关的一切都暗淡破败：银发，枯黄皮肤，褐色老年斑，浑浊变异的眼睛（金雅琴老人眼睛因黄斑变异），被雪覆盖的枯藤老树，墙面大面积剥落现出灰暗砖块的墙体......写意的凋败。

而小马出现，军绿色大衣和红色毛衣，红扑扑的脸，乌漆漆的眼眸，细碎生动的短发，租屋内铺天盖地的红色装饰——她为凋败的四合院和老人带来了鲜明的颜色和盎然的生机，让这个写意的环境里凸显出了工彩效果，马俪文导演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敏感，在《我们俩》中展露无疑。

一老一小，在如同分隔两个世界的构图中对望

另一种精心，是环境用烘托人物心理和关系的转变。影片前三分之一环境设定是冬天，小马和老太太为了用厨房、电话和取暖炉冲突不断，两个隔着鸿沟的陌生人，开始是互相观察、彼此提防；慢慢地矛盾尖锐，两个人站在院中打嘴皮官司，气温在这个过程中不断降低。

两个磨合着消除不安和不适感的人，关系就像冬天晦暗不明的天气，时而升一些，时而又降一点，这时候导演设置了一个冰点，打破这种缓慢而暧昧的进展：大年夜老太太的外孙给贵州的女友打电话，打出了300多的长途话费，小马生气质问老太太，而老太太怀疑是小马自己打的赖给她，情绪激动让小马搬走，小马负气摔门而出，老太太发脾气打落了小马好心挂起的灯笼和对联。

随后，得知真相的老太太后悔内疚，颤巍巍把灯笼和对联重新装上去。老印太太给她送来年夜饭，她却一口不吃，执意等到跨年钟声敲过，小马回来了，没有多余渲染，一老一少沉默对坐吃年夜饭。这时镜头移到窗外，鲜红喜庆的灯笼对联，再移到夜空，绚烂明亮的烟花。

喜庆的对联，有人陪伴的年

然后人物感情随着季节迁移、气温回升而自然渐进。春意盎然里，小马兴致勃勃扛着学校的摄像机，强行拉着老太太拍作业电影，和老太太斗嘴怄气；夏日骄阳里，小马大大咧咧躺在老太太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上树掏鸟窝惹老太太生气了又扮鬼脸哄她开心，折腾来折腾去给老太太布置房间......

小马因和男朋友吵架不辞而别了一段时间，把收养的小狗放在了老太太门前，镜头随着老太太目光数次落在大门和小马的门锁上。小马回来了，面对老太太“怎么说走就走啊，连个电话也没有呢”的伤心埋怨，年轻倔强的女孩不发一语，独自落泪。

日子好像恢复了往日，但环境的变化暗示了分别的到来：萧瑟秋风至，黄叶掉落，老太太对小马说自己的孙子要结婚了，恰好结婚那天的那张日历掉了，小马给老太太画了一张补上；小马给老太太洗头剪头发按摩，又给老太太做饭，老太太絮叨着要让把厨房装修一下，以后两个人一起做饭，但小马没有应声。

深秋时节，小马跟着男友搬走了，那个精明的老太太一瞬间变得失落惶恐，她问小马：“真搬走了？真搬空了？就这么搬走了？”，像要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时间回到了冬天，老太太因为小马的离开中风病倒，为孙子结婚腾出四合院搬回了乡下老房子，弥留之际拉着前来探望的小马的手，眼里满是疼惜和不舍。

金雅琴老人的眼睛体现了马俪文选角的用心良苦

没有炫技亦没有煽情，但马俪文的精心和细腻渗透到了每一个镜头里，半生浸淫话剧世界、人戏合一的老戏骨，没有半点表演经历的非科班女孩，其他同样非专业的演员，意外达到了一种“真味只是淡”的禅意——这是生活，不是演生活，镜头随着俗人俗事移动，却拍出了难能可贵的不俗。

回响

《我们俩》的配乐，是马俪文特意请“魔岩才子”窦唯作的，这段鼓、箫、古琴演奏的音乐贯穿全片。

空旷、辽阔、清冽、自在、宁静......这段配乐让人心空目明，除了这首别出心裁的“佛系”配乐，《我们俩》中还充斥着各种自然之声：老太太柺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风吹过的“呼呼”声，推自行车的“斯斯”声，脚步急促的“嚓嚓”声，关灯的“咔”声，倒水的“唰”声......

这些自然的声音和禅意的配乐交织，有种“静水流深”的感觉。林清玄说生命如写在水上的字，顺着水的因缘，在散乱中活着，在闪灭中老去；而马俪文透过镜头看着这条平静而无情流动的河，看到了水底人生无常的暗涌、人性善恶的思辩和人类情感的隽永。

据老印太太说，老太太年轻时“扛过枪，骑过马，救过伤员，抽过大烟”，是个不一般的老太太，但结婚第二年丈夫就死了，一辈子没有再婚，无儿无女，收养了一个女儿。

在小马租住之前，老太太习惯了“醒了睡，睡醒了吃饱了再睡”的生活，闷的时候就希望来个收破烂的，收水费的，走错门的.....好歹还能说说话，要不语言能力都退化了。

老太太的养女，只在影片接近尾声时匆匆露了两面：一次是小马快搬走时，养女提了两条老太太爱吃的鲤鱼来看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马听见养女响亮的打电话声，透过窗子看到她匆忙离去；再一次是小马听说老太太要搬回农村老屋特意跑去相送，老太太不能说话了，养女在四合院门外扫地，对小马叨咕：“自己家人都没这么亲，对一外人还这么舍不得，真邪门......”

电影里都是只道寻常，电影外却是无限唏嘘。老太太一生孤苦，意外出现的小马弥补了她情感的空缺，她卸下精明尖刻的面具，由着女孩去闹去折腾，在离世之前过了一段有爱有色彩的日子。

《我们俩》是克制的，一些人渐衰微离去，一些人正朝气蓬勃，后者忽略前者，而前者的今天正是后者的明天，这是残酷的生命真相。

影片最后，老太太走了，养女和外孙并没有在身边。小马哭得不能自已，她回到四合院，推开门，看见了漆得红通通、贴着大红喜字的老屋，她轻轻带上了门。生命真相如此，在无声的控诉里，电影归于空寂的禅意，在观影者心底留下涟漪不断的回响，思念不由自主而来，总会想起某个已经告别的长辈，那些忽略与空缺的孽，那些深沉而无私的爱。

孽与爱静静躺满了我们的生命，等我们死时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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