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每年回家,我一定会做一件事,和外公聊天——聊他过去的事。
最初和外公聊天,是想帮他解解闷,老人很喜欢晚辈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可聊着聊着就发现,外公有太多“历史”可挖(学心理学的人,也善于从自己祖宗那里挖东西)。
去年国庆回家,发现外公获得了一枚勋章,级别很高,“中共中央 国务院 中央军委”颁发的70周年纪念章,每一枚都有编号。虽然一直知道外公参军打仗,但他退伍后也就是个普通人,这个章还是挺让我们全家震惊了一阵子。
外公1948年参军,参军那年他还不到19岁,从此远走他乡。
外公家族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祖祖辈辈都在一块土地上耕作,即便那块土地多灾多难,只要还能种出来吃的,就没人想过离开。
外公记忆中最大一次灾难发生在1942年,我想看过电影《1942》的人,大概都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
外公那年12岁,有时在自家地里帮他的父亲种地,有时被日本人抓去做苦力。
外公说有一次他动作慢了,一个日本人拿着军刀要砍他,还好没砍到头,但伤了耳朵。
作为一个懵懂的少年,他对日本人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憎恨。这也许是他后来参军的原因之一——拥有一把枪,穿上一身军装,是那个时代保护自己和家人最好的方式之一。
1942年,黄河水把他们的村庄全部淹没,外公说,他们把家里的粮食和小一点的孩子放在门板上,他和大人在水里拉着木板,往没有水的地方走。
3年后大水退去,他们一家十几口人又回到原来的土地上,仿佛一切灾难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生活。
我曾好奇,我看记录1942那场洪水死了很多人,外公一家怎么齐齐整整回去了?
外公说,确实很多人没有再回来,他们一家运气好,还有聪明能干的长辈。
对于这段长达三年的苦难,外公叙述得不多,情绪平静,我无法分辨这是一种对创伤的应对,还是那时所有和他一样底层的中国人,都不太会抱怨——他们只认为这一切是命。
外公回家后,开始读书。
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来说,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让孩子读书,意味着这个家少了一份劳动力,还多了张吃饭的嘴。但一个家里要有一个人认识字,以后可以写信、写家谱、写对联。
外公是家里的长孙,人也聪明,他被“推举”出来读了书。
外公在开封念书,念了几年解放战争越来越激烈,开封成了战场。
某一天开封遭遇空袭,外公和一个同学在学校地下室楼梯间躲了三天三夜,等他们再走上地面时,外面就像地狱——楼房坍塌,满街尸体,天上时不时开来一架飞机。
为了跑出城,外公只能踏着尸体往前走,他还记得经过城墙时,他一脚踏在一个尸体肚子上,脚陷了进去,那时也顾不得什么,拔出来继续跑......
外公之后学医却坚决不做外科医生,不想接触尸体,而是选择了学“药”,可能也与这段记忆有关。
又回到家乡的外公有点文化,在学校谋了个教师的职位,很快遇到了人生的贵人——一个共产党干部。他见外公有文化又年轻,问他未来有什么追求。
外公说,想再多读点书。
那人觉得外公是个有理想的青年,于是给他写了封推荐信,让外公去“卧牛山”(音)找中原大学,看看能不能考上。
外公下班后和父母说了一声,他母亲(我的外祖母)给他煮了3个红薯当干粮,他就背着这3个红薯和一张被子,开始往一个不知道确切地点的“大学”出发了。
这一路我就略过吧,总之外公居然在没有GPS的情况下找到了这所大学,还考上了,但途中被另一个学校的招生人员“截胡”了,这个人见外公考上了中原大学,极力说服外公去他们学校读书,这个学校叫“豫皖苏学院”,以现在的学校级别来看,这只是一所大专。
这个人劝说外公的方法很特别,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说辞,就是说“大学学的不实用,但在他们这里能学个技术”(我学心理学曾被外公diss为“算命”,还不如去新东方学个挖掘机)。
外公被“能学个技术”这句话打动了,对于一个出生于乱世的底层农村孩子来说,命运中能把握的东西不多,“技术”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外公想不到,在选择学校上的一念之差,会成为他人生的巨大转折点。
这个学院是当时第二野战军办的,外公入学后就成为了一个学生兵,领了军装领了枪。
开学不久,淮海战役开始了。
淮海战役前线非常惨烈,外公虽然是个才入学的学生,也上了战场抢救伤员。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外公性格克制、冷静、严肃,很少表达情绪,现在想来,这也许是一种战争创伤后应激障碍。
不过这也只能是猜测了,这段历史无论我怎么换着法子问,外公都很少详细地讲,我甚至觉得外公对这一段“遗忘”了很多。
淮海战役打完,外公随着部队一路向西南,一边打仗一边读书(这是怎么做到的?!)。
解放了成都后,他们又开始向西藏方向前进。
这一走,就走了3年。
这段路的艰辛,是现在的人很难想象的。
我曾去四川藏区玩过,风景优美。可那时我们开着小汽车,带了一后备箱的物资,看完了别人写的详细攻略,知道哪儿可以停下来吃饭、睡觉、上厕所,如果让我自己背着一床棉被,身上还绑着水壶,吃了上顿没下顿,一路靠着自己两条腿翻山越岭,还不知道到哪儿就要和别人打一仗,我就不会觉得风景优美了......
我问外公,你们一路上吃什么?
外公说,一开始有些吃的,后来吃完了。如果遇到藏民,就问他们买一群牦牛,一路赶,一路吃。不过那时有些藏民与共产党关系不好,不会卖牦牛,牦牛也有吃完的时候,所以路上有什么吃什么,也常常挨饿,有时能找到飞机空投的食物。
高原那么冷,怎么取暖?
如果有牦牛,晚上就把牦牛赶到一块儿,大家都坐在牦牛里面。没有牦牛的时候,大家就挤一挤。
雪山呢?
在雪里面挖个洞,几个人可以挤在一起。
(你们可以想象我已经惊掉了下巴......)
后来外公“顺利地”走到了西藏,解放军不仅解放了拉萨,还一路打到不丹,与印度军队打了一仗,收复了200多公里的土地。
虽然这一路很艰苦,但外公在西藏遇到了他的“革命爱情”,我的外婆。
外婆那时还是部队里的学生,外公算是她老师,两人属于“师生恋”。
每年回家,我都会让外公把他的过去讲一遍,有时讲这一段,有时讲另一段,几年下来,终于被我差不多拼上了。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和外公聊聊天,帮他解闷儿,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的命运,其实也部分在我身上重现——每个人从家族中继承的不只是财富和基因,还有性格和命运。
一个孩子,往往会认同这个家庭中最有力量的人,我家是一个不太典型的祖孙三代的家庭,就性格方面来说,我既不是很像父亲,也不是很像母亲,而是隔代遗传很像外公——我想这是一种“认同”的力量。
我这几年才开始认真将自己的性格,以及部分因为性格决定的命运,放在自己更大的家庭层面去看(年轻时我常常怪我爸妈),看得比过去清晰多了——看到自己的病,也看到自己的力量。
我们不止被原生家庭影响,我们也被母系和父系的家族影响,被我们的祖先影响。你家里若有能聊天的老人,不妨听他们讲讲过去的故事——了解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命运,除了了解自己的原生家庭,也需要看看自己爸妈的原生家庭,看看自己的家族。
今天就唠到这儿吧,谢谢你看完了我外公的故事。
PS:如果你是对家族命运感兴趣的人,可以看看海灵格的书(你就更好掌握了算命的技能
)。
页面更新: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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