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作的语言风格:欲造平淡难

  平淡,是历代有成就有影响的诗人无不推崇的一种风格和境界。北宋梅尧臣有诗曰:“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苏轼评价陶渊明的诗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陆放翁《示子遹》诗云:“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可以肯定地说,这些都是谈论诗歌平淡之风的金玉良言。平淡,不是平淡无味,不是浅薄平庸,而是要在平淡中寓真情,出新意,见精神。平淡,是世事洞明、返璞归真的淡泊与沉静,是落英无声、铅华洗尽的睿智与深刻。

  再看当下的诗坛,流派纷呈,诗人众多,而每年产生的作品,光发表于公开发行的报纸杂志者,也是洋洋大观,不计其数。若论语言技巧及表现手法,那也是无不炫技弄巧,翻新出奇,实在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然而,我们若要找出几首真正过目难忘的好诗,恐怕也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何以如此?我以为,大概不外乎是,当下诗坛奔跑于繁华路上者众多,而停下来,平心静气检视自己灵魂者实在寥寥的缘故吧。下面以我省诗人阿信的诗为例,简要地谈谈诗歌的平淡问题,以期有益于当下的新诗创作。

诗歌创作的语言风格:欲造平淡难

  阿信的诗,不弄巧,不炫技,看似平淡无奇,然而仔细琢磨,则无处不新奇,无处不技巧。“现在只有雪粒划破空气的声音。/现在一个人面对黑暗和内心。/现在醒着,是一座孤岛。/现在写下诗歌:雪是月光和酒,而夜晚是起伏的波浪。”(《雪夜独步》)这首小诗,只此寥寥数语。诗人雪夜独步,自个对自个幽幽地说了几句,看似无心无意,实则有情有信。诗人雪夜独步,远离尘嚣,陪伴自己的,唯有雪粒与暗夜。此时此刻,诗人发现了一座孤岛,一座精神的孤岛,亦即诗人的内心世界。他即刻意识到,现在应该写诗。这里的写诗,其实也就是发现自心,也就是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如此短短的几句,有以动写静的手法,有由外而内的深刻了悟。“雪是月光和酒,而夜晚是起伏的波浪。”直指内心,明心见性,不假雕饰,自成天然,这是多好的诗句。仔细琢磨,我们则不难发现,这首小诗所具备的高超的艺术技巧、丰富的情感与深厚的思想,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真正收到了苏轼所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艺术效果。

  《杏树》一诗,我是读了多遍的。有清晰的时间,有质感的生活。童话的意味,花儿的情调,民歌的悠扬,水乳相溶,交相辉映,意趣无尽。“杏树下的蛇,出门晒太阳。/树杈上的老鸦窝,一块炭上落着雪。”不管是蛇,还是老鸦,在阿信的笔下,都是充满了灵性和温情的。这样的诗句,能使人心安静,向善,并有所思。“杏树发芽,小木匠上房。/杏树开花,二姐的秋千荡出院墙。”起兴的笔法,信手拈来,既形象,又自然。而诗人笔下的人事人情之美,令人心旌摇曳,真有美不胜收之感。接下来,诗人写到的自然人事的变迁,有极微末极细小的,也有极重大极伤感的。然而,自然人事的变迁,并非都是令人悲不可抑的。有些细节,有些开端,也如雨后彩虹、天光乍现一般,令人欣慰令人向往。“我和弟弟,背着妈妈/用杏花图案的布头缝缀的书包上学了。”仿佛朴素的话语一般,然而仔细揣摩,“杏花图案的布头缝缀的书包”这一意象既有强烈的时代感,又有极为丰富的生活意趣,若非过来人,是着实不好理解的。此诗到这里结束了,但全诗的境界,其实才刚刚打开。如何感受,如何想象,如何领会,就只有靠读者的悟性了。这首小诗,语言的平淡,点画的形象,比兴的巧妙,细节的刻画,时间的推进,景情人事的交融,都处理得极为巧妙极为自然,同样使之具备了形似淡而味实浓的艺术效果。

诗歌创作的语言风格:欲造平淡难

  阿信诗歌的平淡之风,固然与其个性心理有关,与其生活和工作的甘南地区有关,与其生活阅历有关,与其文学涵养及艺术趣味有关,但更重要的,从根本上说,我以为与阿信对诗歌的态度有关,与他对诗之精神的领悟与追求有关。阿信对待诗歌的态度是十分明确的,他的诗歌创作,是有崇高的精神追求的。阿信自己曾经有言,诗歌,只论标高,不论数量。他,仿佛就是永远朝向诗歌高地的攀登者。我们读《扎尕那石城》与《鹰》等诗篇,将会对阿信诗歌外在的平淡及内里的丰盈有更多的了解和认知。

  写扎尕那的文字,我读过不少,还是觉得,诗人阿信的《扎尕那石城》写得最好了。“鹰不能抵达的高处,/想必就是神的领地。”这两句在全诗中的分量,无疑是最重的。中华民族,向来有敬天畏祖的传统观念。然而,如今,似乎除了自己,什么也不相信了。但是,人类,毕竟有难以企及的地方。这难以企及的地方,我想,是否就应该是天,应该是神之所在呢?阿信的这两句诗,之所以让人过目难忘,那是因为,平淡朴素的文字蕴含着信仰与精神的力量,这是灵魂深处有神的歌吟。

诗歌创作的语言风格:欲造平淡难

  《鹰》是极见精神、颇有力量的一组诗,内涵极其丰富,意味尤其深长。从首节到七节,诗人仿佛在不断地设置悬念,而读者读到这里,也是疑问层出,但是,诗人就是不站出来解答。第八节,诗人返身而去,似乎离我们更远了。此一节着力表现“鹰”带给我们的所有的神秘感。不知首尾,难明生死,“只能感知它在时空中/无尽的延续”。读到这里,我们仿佛又坠入到无边的云雾中了。然而,且慢。“灵魂的对话。/在那高处:鹰和/无人。”读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月出东山”的景象,心里仿佛生出一种“清风徐来”之感。原来,诗人是在思考“灵魂对话”的问题,那灵魂的绝地,精神的高地,其实也就是荒无人迹之地。这不就是“鹰”的高度吗?伍尔夫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未开垦的森林,是连鸟的足迹都没有的雪原”。阿信的诗,已然突入到灵魂的绝地,达到了与“无人”对话的境界。

  这两首诗,最能代表阿信诗歌的成就与风格了,语言依然是那么朴素,行文依然是那么简约,然而诗的感情之强烈,意境之深邃,立意之高远,精神之宏大,无不令人拍案叫绝,惊叹不已。

诗歌创作的语言风格:欲造平淡难

  司空图《诗品·冲淡》有云:“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这是对平淡诗风的诗意而形象的表述。简言之,诗歌欲达平淡之境,大约需具备以下几个条件:淡泊之心态,超卓之识见,深沉之情感,质朴之语言,简易之形式,朴拙之技巧。我们若认真品读阿信的诗,则不难发现,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具备这几个条件的。有些初学者写诗,往往在语言、语气上下手很重,而诗之情感内涵,则经不起多少推敲。美国诗人惠特曼说:“艺术的艺术,表达的光辉和文字的光彩,都在于质朴。没有什么比质朴更好的了——任何繁冗和含混都不是无法补救的。”当然,若只有质朴无华的外在形式而缺乏真挚深沉的思想情感,那这样的平淡,则是犯了诗家大忌,正所谓“内外两枯”者也。说白了,当下有些诗人的写作,陷入炫技、弄巧的泥淖而无法自拔,根本原因,在于学识的肤浅、见识的低下、生活阅历的不足以及思想感情的贫乏。我们读《诗经》、汉乐府,读唐诗宋词中的一些经典之作,质朴的语言跟白话几乎无甚区别,而诗作的艺术品位、思想情感却是无与伦比的。我们当下的诗人,是否应该由此得到某些启发呢?


(原载《甘肃日报》”百花“版,2015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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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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