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生活太复杂了,太复杂了,把它涂成红色,感觉心里面哗哗就明朗了。”


最近,读到这样一句令我大为震撼的话。浪漫,率真,通透。


但我万万没想到,它居然来自这样一个女人之手。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李文丽的画


“她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容易,但在具体互动里,我还是充满了沮丧”,提到李文丽,艺术家静远这样回复了我。


李文丽是一位家政女工,1968年,出生在甘肃农村。她瘦高个儿,走路爱猫着腰,有个外号叫“猴儿”。初中一毕业李文丽很快结了婚,很快,有了三个孩子。37岁那年,丈夫出车祸,左小腿截肢,李文丽成了养家的人。


村后有座山,山很大。“走出山要多久?”小时候,背背篓去山里给牛割草时,李文丽总想这个问题。


“I don't do that.”艺术家静远说话时会夹杂几个英文单词。1979年,她出生在广西柳州,爸妈都是文革中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黄静远前后在加拿大、美国留学,学的是艺术。


一个来自西北农村的家政阿姨,一个是海归、艺术家,这本该没什么联系的两个女人,在北京相识了。


静远成了李文丽口中的“老师”,指导她写作和画画。静远觉得李文丽的画很有灵性,把她的画拿去艺术展上展览。


画画时,李文丽听不见别人说话。她左耳听力不好,是在老家时,被老公打的,耳膜穿孔。那时,她不知道这叫“家暴”。来了北京后,她知道了男人打女人是不对的,学会了一个词叫“男权”。


家政阿姨李文丽可以卖画为生,静远坚信。她帮李文丽算过,一张画卖100块钱,一个月在淘宝上接30单,就是3000块钱,完全可以在一个小城市活下去。静远邀请过李文丽来自己的老家柳州住,这样就不会有花钱的压力。按这样发展,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女性励志成长的故事范本。


但李文丽并没听静远的建议,她宁愿以家政女工的身份活着,有时,她想活成一个规范的农村妇女模样:打工存钱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带孩子。更多时候,她是纠结。


2020年11月,我在北京第一次采访了李文丽,今年5月,当我再次采访她时,李文丽已经离开了北京,去郑州带外孙。


“为什么有那么明显的,可以更自由的方式,她不去选?”静远不明白李文丽为什么总在做“糟糕的决定”。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五月郑州,正午燥热,太阳烤得人发困。在郊区的一个小区,见到李文丽时,她正跳舞。一条半身裙,一个蒲扇,旁边停着婴儿车,里面是她出生不久的外孙女。见我在玻璃门外偷拍,李文丽哈哈笑着一阵小跑过来,表情又有点不好意思,像个偷照镜子被发现的青春期女孩。


李文丽53岁了,脸上却常有一种小女孩的神情。她对人热情,爱笑。不是那种爽朗的笑,笑里总带点羞涩。她爱穿一条黄裙子,戴一顶小黄帽,帽子下辫两条小辫子。黄裙子是她北京的第一个雇主送她的,帽子是她花了3块8在拼多多上买的。李文丽爱鲜亮,内衣都是大红色的。


在甘肃老家种地时,李文丽对家里有多少亩地,麦子收成怎么样,收入多少,没一点儿概念,只知道跟着干。路上的野花、野草反而特别能引起她的关注。看见那些红的绿的,“心里就好的呀”。


三年级时,不知道从哪儿翻来了本《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李文丽惊喜竟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傻气”、“不正常”的女人。这遥远又稀有的共鸣,让她心里多了很多安慰。


微信聊过后,我和艺术家静远在北京皮村见了第一面——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长发被随意抓成一团,绑在脑后。一件深紫无袖上衣,肩上烂了个洞。


“这些都太不重要了”。静远说。她平时不怎么买衣服,这件无袖上衣是6年前买的 ,80块。


静远没买房,和丈夫常年在北京城中村租房。城中村一拆,他们就得搬。十多年,搬过20多次家。今年,他们在皮村租了个单间,1200块一个月。


“40多岁了,又留过学,连房子都买不起”,父母曾拿没房羞辱女儿,但静远说自己从来不擅长想物质,她满眼看到的都是“审美风格”“权力框架”这些。


2018年,静远看到了家政工李文丽写的诗歌,把她拉进了“写母亲”的群。


“写母亲”是静远组织的一个写作项目,开始于2017年,每年出一本书。刚开始,参与讨论和写作的都是她的朋友。后来,她想走出同温层,“写母亲”群里就多了很多“普通人”。


“其实你不算普通人,我也不算普通人。因为我们都很有意识地去选择文化,选择自己的追求,我更加感兴趣的不是这一类人。”


过去两年,静远一直在和家政工、流动女工和农家女打交道,教她们写作、绘画。她感兴趣的是在不断帮助、激发这些底层女性的过程中,最后能出现一个什么样的“艺术语言”。“写母亲”第五季就记录了她在新冠疫情期间和十多位女工的互动结果。


静远总在想:一个人是怎么失去了思考、独立和可能性的?获得后又会怎么样?


“往年都不到2万,去年(收入)实打实2万多,我已经很happy了”,静远笑了笑,她还没有社保。“写母亲”第一季印了200本,两年多才卖完。第五季印了800本,目前卖了不到200本。


对静远来说,改变他人——让一个人能站在命运面前,挑战自己的命运——是件令人振奋的事儿。“你给她东西,她能自己transform自己的生活,这看起来就很解气。”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甘肃,老家。老公不断地走过来、走过去地骂李文丽。


李文丽憋红了脸,她无处撒气,拿着菜刀在案板上一刀、一刀地剁下去。老公说李文丽要拿刀剁他。


几天后,他关上门,不让人进来,拿了一个碗口粗的棒子往李文丽脑袋上一打,李文丽就趴倒在地。“嗡”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2005年,丈夫出了车祸。那一年,两个儿子上中学,女儿上小学。为了养家,李文丽去兰州黄河啤酒厂里干过活,去内蒙古、银川做过家政。为照顾快高考的儿子,还在老家县城开过蒸馍店。老公就是在蒸馍店里打的她。


“你是个废物,扔进垃圾桶里,都把垃圾桶臭了”,丈夫骂她。丈夫出事后,李文丽好像做什么都是错。


从地上爬起来,李文丽耳朵疼,脸也哭肿了,但还是把当天的馒头蒸了。一个月之后,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许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被打得耳膜穿孔了。


当村支书的叔叔把李文丽接回了娘家,母亲哭着让她离婚。


“我怎么能离婚呢?”外面闹得鸡飞狗跳,李文丽暗自立下自己的主意。“孩子小时,我都没离。现在一个孩子上大学了,一个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怎么能离婚?”


在娘家过了几天,李文丽还是跟男人回去了。后来,李文丽听说了一个出现已久的传言:男人这么下死劲地打李文丽,要么是她把老公骂得太厉害了,把一个残疾人欺负得太狠了;要么就是她跟别的男人“有什么”,让她老公堵住了。


李文丽记得,夏天,麦子一熟,老家的天空就会飞来一种鸟,叫声是“炫黄炫锅”“炫黄炫锅”……李文丽不知道这鸟的名字,也从没看清它们的样子。但它们很自由,麦子一割完,就飞走了。


2017年,两个儿子大学毕业,都找到了工作,女儿也学了门手艺。李文丽觉得压力没这么大了,也想像那群叫不出名字的鸟一样,扑扑翅膀,去山外面看看。


她给县妇联拨了个电话。妇联给了她一个北京家政学校的地址。过了春节,李文丽穿上那件浅绿色120元买的最贵的呢子大衣,拉了个箱子,挎上包,坐了18个小时大巴车,从甘肃平凉崇信县的村里进了北京城。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这么多灯,这么亮,多浪费。我们农村看电视都不开灯,黑得没办法了,才开”,站在雇主家240平方米的大房子里,李文丽抬头望着那盏灯泡比葡萄串还多的大顶灯,心中感慨“我们农村人确实还可怜的很。”


大顶灯是第二个雇主家的,李文丽那天像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次元。


怎么形容住家阿姨这份工作呢?不妨试想一下,和你老板一周6天一天24小时生活在一起的感受。而家政女工面对的可不止一个老板。


“这不像在单位上班了,我下班了,我走了,我不管了。住家阿姨没有下班时间”。


早上6点,李文丽起床,做饭;花5个小时搞卫生;出门遛孩子,做饭,再搞卫生。每天不到10点半,背沾不到床。


雇主要求高。宝宝在外面摸到点什么,要立刻用酒精棉擦。回到家,人车都要消毒,这包括婴儿车的轮子、玩具、所有衣服。还有人本身,出门回家必须洗澡。


“每天提心吊胆,没干过保姆的不会理解”。孩子父母一下班,李文丽的心更提起来了。跟孩子说的每一句话,干了什么,雇主都盯着。“阿姨”,一听到雇主这么喊起来,李文丽心里就知道“坏了”,又犯错误了。


有段时间,李文丽老做一个梦,自己吊在了一架飞机上,快掉下来了……医生说她精神压力太大了,给她开了药。那是给抑郁症患者、精神分裂症患者吃的药。


只有周六这天,李文丽可以休息。但你不离开雇主家就有活儿,你不能不做,你离开了雇主家,在北京又能去哪儿?


在这座城市,能进的地方都写着“消费”两个字。李文丽不舍得。她去肯德基,一坐一天。公园有免费的热水,也是个好去处。带上馒头咸菜,能坐到天黑。可一下雨、下雪、刮风,公园也呆不住了。


“什么时候周六能有一个地方,不用淋雨、受热、受冻就好了”,李文丽想。


“打工女性”, 李文丽在手机上搜索这几个字。“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的介绍跳了出来。


鸿雁的活动中心在望京,一个地下室内,楼上就有几家家政公司,它是一个帮助家政女工的公益组织。创始人梅若特意把地址选在了望京,这是北京的商业中心,大型社区多,很多阿姨就在这些密集的楼群里工作。


“她们的生活是非常匮乏的”,梅若说,在乡村时,人们是有自己的房子、地、老乡的,但来到城市,家政工被分散到一个个雇主家,没有社区迎接这群人在生活、精神上的需求。没人把她们链接在一起,陪伴、支持。


第一次到鸿雁时,十几个姐妹正在里面唱歌。李文丽想唱,可不敢。一个人坐到最里面。


“你长得很好看,很年轻,要有自信。走路要挺起胸膛,不要弯着腰”,梅若个子娇小、戴着眼镜,也爱笑,她对李文丽说。李文丽不信。


李文丽身高1米72,打小比别人长得快。“丑女子来了,丑女子来了”, 一看到她过来,坐着胡谝的大人就起哄说。结婚之后,老公喊她“傻大个”,说她“不像个女人。”


那时李文丽也觉得女人高就等于丑。她自卑,故意含着胸,低着头,跟在别人后头走。于是又有了那个“猴子”的外号。


“我胳膊太长了,跳舞不好看”。李文丽说。


“你错了。个子高的,因为胳膊长长的,跳出来效果更好。胳膊有多长,你就甩多长。甩开了,才好看”,鸿雁的一位社工也劝李文丽。


听到这句话,李文丽心底突然燃起了股冲劲:她要攻克舞蹈。她把一个姐妹拉到公园,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跟在后面学。人家出左腿,她出右腿,人家是个右胳膊,她是左胳膊。怎么跳都别扭。回到雇主家,她就在卫生间里偷着练。


今年春天,我去鸿雁参加活动。李文丽表演了一个舞蹈,那是一个群舞。她长胳膊长腿,在人群里最显眼。她使劲地甩着绸扇,长发甩得全脸都是。


“你在想什么?”事后,我问她。


“我就是个大舞蹈家,我要跳出最美、最好的舞”,李文丽说。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李文丽在跳舞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有你的时候

感觉你很烦

让我乏困浑身难受

还让我脸色苍白心情不畅


在我和他相聚的时候

你不请自来

横梗在我俩中间

加深他对我的不满

平白无辜让我受委屈

……

在慌恐焦虑中

沉沉睡去

而你

却像个调皮的孩子

又偷偷的

在我身下

画一朵娇艳的桃花”

——《我的月经》


“我再也不想做以前那个我了”,李文丽喜欢做梦,又喜欢雨,到了北京,她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梦雨”。以这个名字,发表了很多篇文章。


2019年,李文丽51岁。有三个月时间她没来月经。这是一种复杂的身体和心理感受,她觉得轻松,不用应付一月一次的流血了,但又有些失落,像一个老朋友长久地离开,自己也不再年轻。


4月的一天半夜,李文丽觉得自己好像尿床了,起来一看,床单上有一片特别鲜艳的红,像朵桃花。她的月经又来了。李文丽睡不着了,起来就写了上面这首诗。


写完,她发给了万华山,万华山是《新工人文学》的执行主编。这是皮村文学小组参与承办的一本刊物。


“特别好。下期一定要发”,文学小组一直男多女少,从没人写女性的身体经验。


“一个普通劳动女性开始认同自己的身体,这就是一种女性觉醒。而且这种觉醒都不是专家给她说的,是她从人之常情出发的书写,挺了不起的”,万华山说。


飞出那座大山后的这些个周六,被李文丽填得满满当当。


皮村是北京东边的一个城中村,靠近首都国际机场。每天都有飞机从皮村人的头顶上头飞过,这里大多都是外来务工者。皮村文学小组汇聚了爱好文艺的打工者,家政工范雨素、矿工陈年喜都成了名人。


2019年,李文丽加入了皮村文学小组。“要多写”,刚进文学小组时,指导老师张慧瑜在课上对大家说。他另一个身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


第一次在皮村听课,上课的是一位女老师。她皮肤白白的,在美国教书。老师介绍了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当地底层人士怎么维护自己的权益;还讲了一些底层作家写作和生存的故事。


美国离自己很远,李文丽从没去过,也不关心,但她听得津津有味。第一堂课后,她成了文学小组的常客。


在这里,她的称呼不再是“阿姨”, 大家会叫她的名字——文丽。


这一年的六一儿童节,李文丽和静远第一次线下见面。


静远送给李文丽一本何伟的《江城》。那时,李文丽还没学画画,静远主要指导她写作。


“《我的月经》还不错,但里面也有升华,有那种感叹体,反正你能感觉到放了很多调料在里面”,静远说。


在北京,李文丽认识了好多“老师”,但对她来说,静远是最严厉的那一位。


“她肯写,也很坚持。她是有观察的,在她这个年纪很难得。比如,写她村里女人什么的,写得挺不错;她喜欢用信的方式写出来,我觉得这种风格也挺好”,静远觉得李文丽在写作上有过人之处,但也有一些通病。


“他的脸红扑扑,像小苹果”, 李文丽会使用一些教条化的修辞;对文采、结尾升华、道德高点有迷信;喜欢正能量。有时,会化妆自己的想法。


2020年2月,新冠疫情最肆虐时,鸿雁给家政工开了一个线上写作课,静远是指导老师。


李文丽写了一篇《写给我即将见面的姐妹们》的文章,里面说:“我们还能和亲人在一起,虽然有时候,嘁嘁吵吵闹点儿矛盾,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怎么,我们都是一家人,牙和舌头有时还会咬一下呢”。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写,这个推论完全是道德的,万一家里有凶杀案呢?多少人作为一家人是很无奈的”,静远问她。


其实当疫情发生时,李文丽第一个想到的是“我想去死”。当时,她被困在老家,正为和家人无法融入而痛苦。


“你可以这样写啊,只要写你的真实想法就可以”。


“我自己在日记里这样写过,但觉得文章里这样写不合适”……


“这里面没有一种真实性”,静远不喜欢小心翼翼与满满的对家政姐妹“好好呆着”的道德规劝。最终,这篇文章发表时,标题变为了“我不怕疫情感染我,我怕的是丈夫对我的虐待”。李文丽写了回到老家,和家人的矛盾及农村封闭的文化对她的伤害。


对于家政工写作,外界会给予很多鼓励和肯定。但静远说,“大家会觉得这个群体缺乏自信,为了给他们自信,夸大了对他们的肯定”。


静远不愿这样,她说自己更愿意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她们。


“我说平等是指:我也不会把你高看,也不会把你低看。我把你当一个可能的创作者,有自己的主体性。我觉得不大对头的东西,一定要质问,告诉你”。


李文丽需要肯定,静远说话直接。有时,二人心里也难免疙疙瘩瘩。


今年春节返京,李文丽参加了一个征文比赛,拿了一等奖,评委给她打了90多分。


“我心里有些慌。不知道你同不同意这个分数”,她把文章发给静远看。


“我给你不及格”,静远看了后说。“这根本不是属于你的东西,不算一个记叙文,你把事情说明白就行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空洞的(表达)” ,聊到这篇文章,静远对我说。


“别的老师都说好,就你说不好”,李文丽心里不太舒服。当然,这话她不会直接对静远说。静远也知道,“梦雨喜欢通过忍和不说解决问题”。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去年春天,李文丽开始画画。她画自己的日常生活、她的婚姻、她在老家和做家政的见闻,还有在北京认识的人。静远认为李文丽在画画上更有灵性,开始指导她画画。当时,静远不在北京,有需要手把手的地方,让丈夫教李文丽。静远的丈夫是学美术的。


刚开始,李文丽不敢画,下笔都是一节一节拼在一起的短线条。


“你想画个圆,但不小心画成了方,也可以啊,这也是幅画”,静远的丈夫让李文丽一笔画下来,不要描。不到半天,李文丽就改掉了拼凑的短线,感觉也自由多了。


“这对她们是全新的,没有被污染过。与写作相比,她们在画画上的可能性是更大的”,静远教过很多女工画画。据她的经验,指导普通人画画,不需要教他什么。把所有材料给他,告诉他材料可以怎么用,让他瞎画。慢慢地,再告诉他哪幅画好,好的原因是什么就行了。


静远开始给李文丽买油画棒、彩铅,各种颜色的纸,鼓励她画。


“丑死了”,李文丽说。刚画时,她是用铅笔,画一些“卡通”式的人物。但静远却很喜欢李文丽的画。


李文丽擅长画肖像,她的处理很直接。受过学院派训练的人动笔时,会不自觉地考虑头发的体积、光线、衣服质感等等。李文丽则会跳过这些,直接聚焦在眼神的传神上。而且李文丽的画里有自己的表达。


我在郑州见到李文丽时,李文丽正在创作“家政女工的时间都去哪儿了”系列,感觉是要对自己的家政工生活做一个总结和告别。


一幅画中,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正拿着抹布,低头跪着擦地板,锃亮的地板上竟然印出蓝天白云的影子,与雇主家房顶高档顶灯的倒影。



那是雇主家请的小时工,话很少,一来就干活。玻璃、窗子、擦得特别亮,地板擦得什么都找得见。干完活,赶着去下一家。


那天,李文丽抱着雇主家的孩子,小时工正跪着擦地,地上映出了蓝天白云。


李文丽每次带雇主家的孩子出去,害怕人家摔了碰了磕了,眼像长在了孩子身上,自己根本没有时间看看天空。


“我们的蓝天白云就在人家雇主锃亮的地板上面”。李文丽盘腿坐在女儿家客厅里的泡沫垫上谈这张画的灵感。外孙女踩在她腿上,啊啊的叫。那是个胖丫头,胳膊腿像藕段儿,一节一节的,才半岁都能穿一岁多小孩的衣服。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李文丽的画


李文丽现在画画越来越讲究构图,看得出她在有意识地寻找黄金分割点,和制造画面的对称。


女儿家客厅的沙发上摊着几张白色的A4张、一盒画笔、一个文件盒,里面满满的都是她的画,还有静远送给她的那本《江城》。外孙女睡着了,李文丽就画画、看书。她劝1997年出生的女儿没事也看看书、画画,但女儿没兴趣,整天刷短视频。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初中毕业后,李文丽去一家地毯厂上班。隔三差五,总有男孩趴在窗户上,喊李文丽把脸转过来。


“唉,我请你看电影”, 下班了,男孩对她吹口哨,李文丽把脸用力扭到一边。


地毯厂隔壁是一家敬老院,院长是一个长相老实的小伙子。小伙儿的妈妈看上了李文丽,整天来送好吃的。当他托李文丽的一位初中同学来说媒,李文丽拒绝了。


李文丽最终选择正是她这位初中同学,回忆中那是一个很爱看书的男孩。字写得漂亮,作文也好。他和她一样都爱看小说,有时上课就在书桌里偷着看。毕业后,男孩去上了高中,从没去地毯厂骚扰过李文丽,这给李文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此,当男孩上门提亲时,她同意了。


“丑男人不要”,李文丽的爹妈不同意,爹看不上这个男人比李文丽矮。李文丽不听。她谈婚论嫁时,二姐正在闹离婚。姐夫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1米8高,小白脸,但三天两头把二姐打得跑回娘家。


看着姐姐坐在床上哭,李文丽在心里面想“我不要找那些陌生人,不要找那些好看的。长得丑不要紧,只要对我好就行”。


刚结婚时,男人也展露过温情。他高中毕业,看过四大名著,大仲马、小仲马的作品。他们会讨论一个文学人物到半夜,下午干完农活,还会一起去村里的小舞厅跳舞。


年轻时,在甘肃农村,女人怀孕最平常不过,不会专门给她们买好吃的。但李文丽的老公却经常带她去赶交流会。


有次吃羊肉泡馍,老公把碗里的肉都夹给了李文丽,坐在对面的老头看着他俩说,“现在的女人真不得了”。


什么时候,丈夫开始动手了?李文丽也记不清了。


年轻时,她常在村里路上看见男人打女人。有一个叫大梅的女人,长得很漂亮。被老公打倒在地,头上往外流血,昏死半天,都没人动。邻居都不敢管,女人睡了半天,最后自己回去了。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李文丽在画画上的心思是很强的,如果沉下心来一年专门画画,绝对可以卖画为生,但她给自己在画画上的时间和自信是很少的”,静远说。


去年国庆节,静远在深圳有个艺术项目,想让李文丽也去。她希望经历了这样的生活,李文丽能想象一下不同的生活。


一提出,李文丽马上拒绝了。“她觉得不应该把钱花在她身上,她不会坐飞机,万一走丢了怎么办什么之类的”。


“好困难好困难……才说服她”,静远连续向我重复四遍“好困难”。


“在这类想改变的女性里,李文丽也属于特别纠结的人”。静远也教一位农家女画画,那个女人和李文丽差不多大,四川人,种藕为生 。“我怎么可能画得好”, 李文丽总在静远面前怀疑自己。但农家女想做就去做,一往无前。学画几个月,作品的数量和能量几乎到了可以开画展的水平。


“嘎嘣脆”,静远形容和四川女人说话的感觉。但李文丽不是这样。静远向我还原她和李文丽之间的一次对话。


“你还要纸吗?”


“那些纸都被我糟蹋完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话,我们之间这种关系,需要这么说吗?”静远不喜欢李文丽这种自贬的姿态。


“她特别擅长写感谢信,还特别喜欢用‘愧疚之情’几个字”,静远认为创作不是感恩的方式,希望梦雨远离这样的写作习惯。


在北京,李文丽喜欢叫人“老师”。


“她觉得所有有学历的人都是知识分子,都是老师,这肯定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老师等于没老师,比有老师还要惨。”静远不让李文丽这么喊。


“谁对我好,我就觉得谁就是我的老师”, 李文丽有自己的道理。


静远期望在李文丽身上看到改变,变化当然有,但很多时候,她的方法到李文丽那里总能触到一堵厚厚的墙。


“想提升写作水平,不能用手机写了,必须用电脑”。


“我电脑打字太慢了。”静远和丈夫帮李文丽在闲鱼上买过一台二手电脑,但李文丽几乎没用过。


在深圳走了4天,静远带李文丽见了很多艺术家,跟她讲了许多东西。静远以为李文丽回来后,会变,但她发现,并没有。


相处时间长了,她俩的不同也被放大,碰撞也多了。


“我不接受这样的礼物”,静远很生气。


“我送礼给你,还要你答应?”


静远有次无意间提起喜欢看电影。李文丽默默记下,特意绕过静远,找静远的丈夫要了地址,给她寄来瓜子等坚果。可静远心里的“喜欢看电影”指的是和人讨论电影、分析电影。她有洁癖,最讨厌谁看电影时吃零食;也不喜欢垃圾食品。


很多时候,李文丽不懂静远。静远也不懂李文丽。


“静远老师不喜欢我跳舞。”她俩都还主动和我谈到了跳舞分歧。


“我不是反对她跳舞,我是反对她用这种快速发泄的方式,来解决她的压抑。你每天都压抑自我,又去发泄,这两个已经达成很好的协议了,你这人生就没有什么创造力了”。静远希望李文丽把这些时间留给画画。


在北京,李文丽画画的时间都是偷来的。完成家政工的工作,快夜里11点了。李文丽进到自己的房间——一间只有一张床的卧室,没有桌子、椅子。从床下掏出一个盒子,里面都是笔。彩铅染出的颜色好看,但是得用水溶,太占用时间。


李文丽跪在地上,趴在床上,拿着油画棒次次次地画起来。一幅画画不完。第二天中午,等雇主家的孩子睡着了,李文丽再偷偷地跑回屋,染几下。


李文丽爱画画,但休息了,也总想到鸿雁和家政姐妹们呆一呆、跳跳舞。“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人,一个人出了什么事,她一说,我们都明白。大家一开导,好像什么事都没了”。


李文丽是鸿雁的骨干,鸿雁对她也有期待。“鸿雁并不是想培养明星,或作家,它想要去培养一批骨干积极分子。当她们有这个条件以后,不能只是自己进步。应该去做组织工作,让更多的家政工人受惠”,梅若说。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儿子的婚礼为什么要跟别人比,我们家里明明没有钱,为什么要浪费掉不该花的钱?”


“别人都那么办,我们不这么办,让人家看笑话。”


“为什么我们一直要在乎别人的感受,而不在乎自己的感受。把这些不该花的钱存起来,不好吗?”


“你咋能这么想,人家孩子就结一次婚,必须得这样。你就听我的!”


今年,大儿子结婚前,李文丽和丈夫大吵了一架。


李文丽觉得和丈夫越来越说不着了。过节回家,她趴在桌子上画画,丈夫打开快手,把手机晃到她面前,“你看这个挺好”。李文丽没看。


“你回来了,爱搭不理的,你什么意思?”


“前10天回来,把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该干的事都干了。我就想干点我的事,不行吗?”李文丽一脸无奈地对我诉说。


丈夫常说“你是我的人”,也非得让她和自己一样爱好,李文丽现在不这么想。“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个体。你是你,我是我。”


从北京回到平凉,李文丽觉得和老家人格格不入。女人们关注的都是护肤品、衣服,或者问她在北京“见了啥,吃了啥没有?”


“那么大年纪,你还学这干啥,你要当官还要干什么?”听说李文丽在文学小组学习,还发表了文章,村里人问她,“是不是要火了,你火了,不要你老公了吧?”


“我就想在有生之年,把我内心的这些东西写出来、画出来,我就感到高兴,他们觉得这个没意义”,李文丽说起来就有些激动。


她干活,没自我,什么事都是雇主说了算;回到自己家里,也不由着自己。李文丽很困惑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一个自己落脚的地方。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李文丽有一只眼睛看不清,一米多远外看人脸,就是一片白。在北京时,她被检查出左眼高度近视。50多岁了,李文丽知道了自己是个近视眼。


去年,李文丽被检查出宫颈息肉,有大拇指指头盖这么大。“五千多,不贵”,医生劝他在北京赶紧把手术做了。一听价钱,李文丽决定回老家做。


有段时间,李文丽头嗡嗡嗡地一直响,头疼、心里恶心。她忍着。有病,她不看医生,硬扛。她还经常脊背疼、耳朵疼。


“怕花钱,我不想把我挣的钱花了。我挣钱是为了我的孩子”。


李文丽一个月工资7000,除了话费、周末的车费、餐费,几乎没有其他开销。出门能坐公交车,不坐地铁,便宜。每月话费不超过80块。静远劝她找一个不住家的工作,但住家阿姨工资高,还能省下房租和伙食费,对她来说,划算。


大儿子结婚买房付首付,李文丽拿出了20万,这是她这些年打工的所有积蓄。亲戚还催她赶紧存钱给二儿子买房。


“这个没完的,儿子也有小孩,小孩子又要读书……这种思路她躺平不了”。静远不想李文丽再这样压榨自己,她希望李文丽能不受家庭经济牵绊,成为一个创作者。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李文丽问。


“别的女人”指的是她老家的女人,她们的人生就是不断做任务:结婚—生孩子—供孩子上学—给孩子赚钱买房—看孙子……在没来北京之前,李文丽也是她们的一员。


大儿子结婚时,李文丽发了条朋友圈。“现在你如愿以偿了,儿子结婚了,有外孙了,连升了两届,人生已经到达巅峰了”,有人这样评论。


“我的人生已经到达巅峰?”李文丽看着我反问。


“我不觉得。把孩子的婚姻当任务去完成,对孩子不公平”,李文丽开始质疑这些任务的合理性。“儿子只要开心,怎么样都行,不结婚也可以”。


“你当妈的一点不操心”,但回到老家,亲戚朋友一逼一催,李文丽心里“哇”地就跟着慌了。她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是有问题,是不是这妈当得不称职。


完成那些任务,已经不能给李文丽带来快乐。相反,她的烦恼越来越多。老公不理解她的烦,“现在我也不打你,不骂你,钱由你花,你想干什么干什么,谁把你咋啦?”


李文丽自己知道这烦恼的来源:如果我不出来,糊里糊涂的,肯定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就是因为我出来了,懂得了好多了,会反思了,感觉烦恼更多了,人越来越不开心了。


李文丽跟着我聊起《平原上的娜拉》,那篇文章的主角刘小样是一个一心想走出家乡,寻找自我的农村女人。李文丽说自己也是刘小样,之前觉得外面世界的很大,一心想走出来。


“但走出来了又怎样呢?还不是得照样回去?”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2020年12月12日,北京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夜晚忽然变得很亮。我们在798艺术中心见到了李文丽朋友王思维,她在读博,一位1989年出生的女孩。


王思维和李文丽是在“写母亲”的群里认识的。我们一起去吃饭,饭桌上,王思维和老公——也是一名博士,学电影的,他们一直在讨论关于“身份政治”的话题。李文丽不说话,坐得笔直,夹菜只夹面前那一道。李文丽告诉我,她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是很爱听。


那晚的北京很冷,但大家脚步轻快,心情很好,可能是初雪的原因。回到雇主家,李文丽画了一幅画,画里她和王思维,一个蓝袄,一个红袄,在雪中搀扶前行。


王思维觉得,在李文丽身上时不时能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那也是一位被传统、家庭束缚很深的女性。王思维曾试图改造过自己的母亲。


她买过一个本子给她妈妈,希望她能写下一些东西,但妈妈没写。“她就只是喜欢跟我不停地倾诉,当我是她的垃圾桶,不停的倒,不停的倒”。王思维还找朋友的妈妈跟妈妈做网友,但妈妈也很拒绝。


王思维是河北人,也是从农村走向城市,她懂农村,觉得与同年龄的农村女性相比,李文丽已经走出去很多步了。“她身上其实有种自己意识不到的勇敢”。


“你有没有想过离婚?”有次微信聊天,王思维问梦语。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无法解脱了”,李文丽说。


“其实你可以”,王思维没有接着往下说。


王思维说自己曾对母亲使用一些粗暴方法,“我太想帮她摆脱掉那些让她怕,束缚她的东西” ,但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刻,都没成功。


“那个东西不是我能够强行帮她剥离出来的”,在她看来,李文丽的纠结不是个人问题,而一个社会问题。


李文丽把村里被打的大梅的故事写成了一篇文章《是谁让她们有家不能回》,故事的结局是大梅离开了家暴她的男人,全村里都骂大梅,说“大梅跟人跑了”。多年后,大梅回到老家,儿子儿媳都不认她。大梅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我觉得她在写到这些女人最后的命运时,其实隐藏着自己非常深的恐惧,让她不敢离开这一切”,王思维说。


情绪可能是更复杂的,不止恐惧。回到家,再看到丈夫,那个曾经打他的男人。头发白了,少了,个子更矮了,“看着老的很”。当他把那半截假腿拿掉,腿两边磨出血时,李文丽心里更难受了,“挺可怜的”。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在郑州的最后一天,见到李文丽,她穿了那件黄裙子,带了那顶小黄帽。见到我时,她戴着耳机听歌,脸上有一种少见的疏离。


来郑州前,李文丽踌躇满志,“我要把自己的外孙带得和雇主家的孩子一样好”。但来了之后,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


“生这一个就不要生了”,李文丽对女儿说。


“现在我就想着有个姑娘也好,但是没个儿子……”女儿说。李文丽发现97年出生女儿的观念竟然比自己这个68年的还要保守。初中没毕业,李文丽的女儿就不愿意上学了。结婚前,开了家理发店。


到了郑州,李文丽发现自己在北京学的那些育儿理念失灵了,女儿根本不听。她看不惯女儿玩手机、熬夜、吃垃圾食品。觉得女儿不该这么早结婚,要先经营起自己的事业。


“偷偷跟你说句话,我心里难受。是不是怪我出去打工,把她从小丢在家里,养成了坏习惯,我是罪魁祸首”,李文丽哭了。


来带外孙前,李文丽老公、婆婆,老家人都反对。“你怎么这么自私,你妈还要赚钱给你哥买房呢,你让她给你带孩子”,孩子的叔骂女儿。李文丽只是心疼女儿。


妈妈、女儿、媳妇、儿媳妇……李文丽想把每一个身份都做到符合标准,甚至超标。同时,她也想做自己。


有时李文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就感觉这个地方疼”,她指了指头,“我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为什么脑子里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生活太复杂了,太复杂了”,她重复了两遍。心情不好时,李文丽就画画。她喜欢用鲜艳的色彩,“把它涂成红色,感觉心里面哗哗就明朗了”。


李文丽喜欢看余秀华的诗,默默看完,不点赞,也不评论。她也会写情诗,一个人在公交车上时,都会写“想你啊”之类的,但其实想的是谁,她也不知道。


“不管多大年纪,我敢肯定每一个爱写诗、爱唱、爱跳,喜欢花草、日月星辰、云朵或者学画的人,心里面肯定都会有那些浪漫。我应该不是坏人”,李文丽把脸转向了窗外。


我们在郑州的一家咖啡店里坐着,小黄帽下,李文丽的表情变化得像川剧变脸一样快。她告诉我,她要改个新名字,叫“梦语”。梦语,梦中语,意指自己说的话都是梦话。


“她们看我这个人挺老实的,挺稳重的,其实我心里面花花肠子多着呢”,说这话,文丽脸上有些得意,但这股得意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但只是想一想,想一想,心里也舒服”。李文丽的这些诗都写在手机上,她怕写在纸上,被人看了去。


李文丽画了很多张“想象中的自己”,有在草坪上躺着的、去跳舞的……都是年轻的形象。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春天到了,在雇主家干活的李文丽,想象自己在外面跳舞


还在北京时,有一天,李文丽洗完澡,看镜子里自己的身体。


“人人都说我身材好,但没人看见。我要把它画出来”,她想拍张照片。结果水雾一下子把镜子淹了,只能看见半截了。凭想象,她画了一张自己——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件红色内衣站在浴室里,身上搭着一条浴巾,眼神坦荡地望向前方。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我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在我离开郑州的第三天,收到了李文丽的微信:她又回来北京了。几天后,在一个书展上,李文丽和静远见面了,她们有大半年没见了。静远展出了她画的《家政女工的时间都去哪儿了》系列。


“没有天天拼命挣钱就挺好;她也没有放弃画画,自己一直在提高。她有这种开放性,还在不断变”, 书展之后,我又和静远聊了一次,她说自己对李文丽又有了期待。


李文丽和人在城中村合租了间房子,一个人300块。房间的一面墙上,贴满了她的画。这次回来,她想找一个不住家,周末能休息的工作。这种工作少,只能慢慢找,没工作时,她每天就在房间画画。



有时她还是会想起老家的夏天,麦子一熟,天空就会飞来那种鸟,叫声是“炫黄炫锅”“炫黄炫锅”。现在,老家的山上已经不种庄稼了,都是树,村里人死了,会埋在上面。那群鸟不知道去哪了。它们是已经飞到了山的那一边?还是被困在了某处?


一天,丈夫打来电话,他妹妹得了癌症,子宫内膜癌,没有钱。李文丽打了2万块钱过去。


“农民过的这日子有多可怜,我在这不挣钱了,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你说家里有需要的时候,我从哪里拿钱”,李文丽又开始焦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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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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