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膜的华语电影十年十佳（2011-2020）

导语：

这不是一次大规模的电影奖评选活动，是虹膜邀请十位拥有丰富电影批评经验的资深影评人给出的一个观点，榜单代表的是这十位作者的选择、判断与眼光。

熟悉虹膜的读者会发现，这十位作者是经常性地参与虹膜电影写作的作者，所以相当程度上这也可以看作是虹膜的评选。此次评奖范围是2011-2020这十年的电影，也就是2010年代的最佳。榜单简单分为两个部分，世界最佳、华语最佳。

每一位影评人都严肃地写出了理由。也许最终的名单和读者想象中有较大差距，众多热门电影的名字都没有见到，反倒是出现了不少尖端冷门作品。但请相信这些作者思考的诚意与专业精神，对某些电影的拒绝也是代表了对时代的质疑。

我们今天先发布十年华语最佳榜单，排名不分先后。

《二十四》（导演：姜纪杰）

提名人：开寅

影片用朴素又诗意，极简又满怀情感的画面呈现了一对孪生姐妹在农村的日常生活。对于中国电影来说，它的新颖之处在于排除了一切可能的叙事、符号和结构化影像的手段，本质上拒绝赋予影片任何意义框架。而这些附加的人为判断因素都消失以后，影像本身的感性属性就丰富细腻起来，它们自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而无需外来者绞尽脑汁地去「创造」。

《三姊妹》 （导演：王兵）

提名人：LOOK

罗西里尼定义的新现实主义，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前提，即道德感。怎么理解这个道德感一直以来众说纷纭，在我看来，这个道德感即是对于尘世生活有一个超越性的表达。

《火山边缘之恋》中渔民捕猎金枪鱼的那场戏，是非常好的示范。西方文明历经理性主义、启蒙运动以后，对造物主的无限依赖（信仰）开始消退，转为人摆脱恩宠之后的对自身的纯粹超越。方便一点说，这便是神性意义上的人自身即是目的。这一点对入世精神根深蒂固的东亚儒教系统来说，殊难体会。

《三姊妹》是华语片中罕见的一部做到超越性表达的作品。三姊妹极端苦难卑微如蝼蚁蠕动一般的日常生活，在王兵的影像表达中，超越了通常此类底层题材会有的怜悯、鄙夷、不屑、庆幸、愤怒等情绪，显出朴素的神性。庄严静穆。令人无比敬佩。

《一代宗师》（导演：王家卫）

提名人：刘起

武林往事是轰轰烈烈但又举重若轻、过眼云烟，与之相对的，宫二情事是轻描淡写但又重如磐石、一生一世。但无论过往的武林或消逝的情事，都有一种隆重的、惊心动魄的传奇性，也只有王家卫华丽精致到近乎做作的美学形式与风格，才适合呈现宫二极致的浪漫与决绝、武林往事的凋落与悲凉。

《河》（导演：松太加）

提名人：梅雪风

影片拍出了幼年时突然窥见人生苍凉本质时那种无声的惊心动魄，拍出了成年时因爱而生的怨恨以及放下的百转千回。影片如涓涓细流，既有着对生活的极度敏感，又有着智性上的清澈认知。天真与达观，温柔与洞彻，在这部影片中有着非常妥帖的结合。

《新喜剧之王》（导演：周星驰、邱礼涛）

提名人：赛人

不光是近十年，也是自中国电影诞生以来，对电影本体进行反思，最为明快、但绝不爽朗的华语电影的优异之作。那个所谓的造梦之地，是人情高度凉薄的所在，是成王败寇的演武场，是由无数破碎的梦所堆积的不堪一击的泡影。

那里有被剥削被压榨的大多数如孤魂般在游荡，周星驰和邱礼涛，这两位新世纪最重要的华人导演，也不止于此，仍在不依不饶的叩问，梦想是如何产生的，何为梦想。不在于电影是什么，更在于电影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他们所忧愤的，是谁让我们去造这样的一个梦，所深深绝望的，所有的梦中人只会有短暂的梦醒时分，他们惊惧于这样的时刻。

我想很多人不喜欢这样的电影，是它连我们做梦的机会都要投以冷眼。也正如鲁迅所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后，发现无路可走。而这部让无数人极度不适的影片要告诉我们的是，从你开始做梦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与苦楚为邻，与绝望相伴。

《郊游》（导演：蔡明亮）

提名人：西帕克

蔡明亮告诉我们电影所重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是摄影机下每一个静或动的元素。我们在大特写下观察演员的每一丝皱纹，在远景中则可以看到每个路人，城市每一个角落的不同样貌。普通的电影不会留给我们这样观察的时间，只有蔡明亮愿意将选择看什么的自由还给观众，也因此每个人从蔡明亮作品中得到的感受与经验也会完全不同。这正是电影带给我们的真正观影愉悦所在。

蔡明亮在访谈中说，很多人问他，他的电影是什么意思，但他却无法回答，「我只叫他们去看天上的月亮」。而对于观众来说，李康生的脸就是那个月亮，在这么多部电影中，李康生脸上所展现的时间痕迹，塑造了一个完整的「小康」角色，这已超越了叙事本身。

《刺客聂隐娘》（导演：侯孝贤）

提名人：云中

隐娘一刀挥出，被害者从马上倒下，砰的一声响。然后接风吹树叶哗哗响的镜头。声音与画面的对比，产生强大意境。

不像所有类型片的套路：要反拍受害人和叙事过程的「刺激」场面。因为这片的主题是「隐」，所以无关的事件和过程，自然隐掉。重点只在：刺客，像风一般消失了。

可见本片节奏虽不快，但坚决不罗嗦，手法简洁却富含信息量，值得琢磨。

隐，是一种人物选择，也是叙事策略，还是剪辑方向。尤其摄影、声音、配乐与美术造成的整体气韵，冲破了形式的藩篱，流淌到影片的各个角落，几乎每一镜都让人流连忘返。

新千年来最具中国古典审美意趣的电影，大师之作。

《死灵魂》（导演：王兵）

提名人：吴泽源

一位电影创作者究竟有没有可能重现苦难，除了不加修饰、不做修改地让受难者讲述一切？王兵通过《死灵魂》完成了这个任务，为历史留存了证据与档案，但他的成就还不止于此。他不只在讲述事件本身，也在通过不被干扰的镜头与时间，让我们看清每个受访者的面孔、个性和语言风格。这些受访者的个体性曾经被系统性抹杀，而如果只把他们化作历史图景中的统计数字，无疑会成为对他们的二次羞辱，而王兵明白自己不能陷入陷阱。他把时间、尊严与话语权都交还给了受访者，受访者则在筋疲力尽地试图用话语追赶已经将他们甩在身后的时间。

这不只是我们的《浩劫》，王兵也不只是我们的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就是一部独一无二的杰作，它的重要性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升高。

《李文漫游东湖》（导演：李珞）

提名人：甘琳

2010年代是没有大师之作的华语电影时代，老导演们的一些新探索和小转型当然有名利场的买单，也有簇拥者的狂欢，但在这些折中主义的新场景、新场面调度的诱惑下，已经很难看到那种意气风发的被扩展的想象边界，以及电光火石般的自我表达。

与此同时，把视野往外拉，在华语实验影像装置里，我却看到了太多自由又散漫的创作者对电影的再造，那些美术馆的再造电影，比如王拓的《共谋失忆症》《烟火》都已具备完整电影的模式。而李珞的《李文漫游东湖》，是既能在美术馆，还能在图书馆，也能在电影院放映的，我的2010年代最佳。

该片有记录素材的堆叠，也有撒手不管剧情叙事的任性。在鱼妖吃脚皮的志怪传说，武汉东湖艺术计划的佐证，建构阉割焦虑的二手话语里，我真正看到了如此自然真实的中国。

《大象席地而坐》（导演：胡波）

提名人：灰狼

的确是一部未完成电影的草稿，它的剪辑没有完成，它的音效也没有经过修整，但这也成就了本片的原始性力量。这种原始性和当年的地下电影不同，它不糙，有自己的美学源头，也有多声部叙事的野心；相反，是一些意外的状况让它停格在此，反而让我们看到了国产艺术电影可能的原貌——艺术凋零的时代，我偏爱这种原始性。

《大象》的形式和内核都闪烁着某种灵光，它否定着这个时代的中国家庭概念，并且依靠那辆通往满洲里的大巴建构起新的共同体，但这种共同体格外脆弱，他们每个人都是牢笼里的大象，彼岸永远不可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