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医五年了,我还在寻找对中医的信任

编辑按

中医有用吗?这个简单的问题,大概已经被争论了上百年。

有人说,中医是中华文化传承下来的精髓;有人说,信任中医就是交智商税。

目前,我国的许多高校也开设有中医学专业,并设有 25 所中医药大学。

我们采访了一位正在某中医药大学读研一的朋友,在争论和质疑如此多的情况下,她的学业生涯也过得非常纠结。

以下是她的自述。

两个月前的一门课上,老教授又对着全班同学说:「你们不用学切脉了,又难学,又没用。」

类似这样直接否定传统的观点,在我们中医学院的课堂上并不少见,从学生到老师,再到业界的专家,一直以来,都有「疑古」的情绪在。

刚入大学时的我,从中医教授口中直接听到否定中医传统的话,是受很大冲击的。

但现在,我研一了,类似的话,我已经可以做到听过就算。

我叫 NAIT,今天我想和你分享,在主流声音都在反对和怀疑中医的时代里,我作为一个中医学生的故事。

学习中医,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你觉得中医好还是西医好?」

其实,在这几年的学习和实践里,我觉得并不需要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很多时候,在许多细节上,你可以发现,甚至是中医自己,以及在某程度上,选择了西医。

比如,如果你走进我们学院的实验室,你会发现,里面摆满的是刻度分明的量杯、单位精准的表单、等待被实验的白老鼠,以及许多穿着白色大褂的学生们。

如果不看门牌,你会觉得这里将发生的,是一场场西方科学的实验。

在刚入学不久,好奇的我看过一份实验报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好清楚,其中一段这么写:

将成立的 19 只大鼠随机分为模型组 10 只,补肾健脾组 9 只。按大鼠给药剂量为人的 6.3 倍换算[8], 补肾健脾组予补肾健脾方 10 mL /(kg·d)灌胃,正常组和模型组予等体积生理盐水灌胃,每日 1 次,共 4 周。

当「补肾健脾方」这几个字和「大鼠」、「模型组」融在一起时,这其中暗暗透露的怪诞和新奇,真的让我印象深刻。

我记得,第一次看见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读中医五年了,我还在寻找对中医的信任

显微镜下的世界像是另一个星球。

我自幼就是一个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很深的人。

爸爸妈妈在 80 年代时从上海移居到香港。虽然离开了内地,但相对当时香港十分西式的文化,妈妈还是更喜爱内地的东西。当然,这种喜爱,也有一种不想我们忘记了根的情绪在里面。

所以,我从小就开始读中国的古书经典,看内地的文艺作品,包括文革时的样板戏。同时,我也学习太极拳。

学中医这个决定,就是我和我的太极拳师傅、以及我的妈妈,一起做的。

师傅说,太极和中医,溯源起来,可以说是同源的事情。太极的哲学是天人合一,据说中医也如此。

于是我开始想像自己在靛蓝色的清晨去攀爬远处那座迷雾里的青山,只为采摘一颗草药。多美好的生活啊。

幻想没有持续多久。满怀期待的第一堂课,老师给我们讲的是「CT」、「X光」、「B超」等西医基础设备知识。

如果说这些基础了解一下也应该,那么往后越来越多的西医名词、一整本全是重点必考的西医教科书,让以为自己可以践行古代医师生活的我不禁感叹:

「怎么回事?」

在图书馆死记硬背时看着遥远的山,我知道,那上面是没有等着我去采摘的草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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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学、胚胎学、解剖学,甚至中国哲学。

从此以后,我开始了一段中医和西医在我内心打架的日子。

明明是奔着学中医而来的,却碰上了这么多关于西医的东西。而且,大环境里,中医又是这么不受待见的事情。种种的不顺心让年轻的我觉得,我一定要在中医和西医之间,分一个高低。

我很难向你说明,这是一个怎么样的过程。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就是带着一股牛劲,经年累月地翻读一本又一本的书。这些书是一千年前写就的中医典籍,也是三年前刚刚出版的西医著作。

读了一本中医书,我又觉得中医确实厉害;再读一本西医书,又发现似乎还是西医更有用些。

有时候,我会用自己的身体寻找答案。记得大二的一场感冒里,我发烧到感觉脑袋都要爆炸了,却依然执意要自己为自己开药方,治好自己。

但给自己开了三剂药以后,病情没有好转,我病得越来越严重。明明是按照学到的知识来的,这让我对中医的信心已经所剩无几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想求救西医。我去了学校门口的一家中医诊所。医师给我开了三剂截然不同的药方。谢天谢地,我很快药到病除。

你可以怀疑这事实上是我自己自愈,但无论如何,我对中医的信心,却又因此重新回归。

就像我当时的体温一样,那一两年,我本人就是这样不断地在风中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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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倒影。

我不知道,寻找那份对于中医的笃定,是不是中医学生的必修课。

但我知道,我作为一个专业是中医的人,却要花上几乎是一半的学业生涯去寻找笃定,那是说明我对中医实在太不自信。

我正在学习一样我不是百分百相信的东西,不知道,学习其他学科的朋友们,有多少人,会同样经历这种时刻?

在最难过时,我只能通过疯狂每个周末都跑回香港看展览和演唱会来麻痹自己。那段时间,我很喜欢岑宁儿。她有一首歌,叫做《尽力呼吸》。

那天去到演唱会现场,呆呆地听她又唱到这首歌,感觉两个时空被接通。她唱:「尽力呼吸,在望清之后亦呼吸,在认出之后亦呼吸。」

即使在别处呼吸,也不会改变中医和西医的争锋进程。

我的舅舅是一名西医医生。年近 50 的他,已经在任职的医院里做到了接近最高的职称。他一直是个非常温文尔雅的人,在饭桌上沉默寡言。

其实,大部分时候,我和他都会心照不宣地避免谈到西医和中医的事情。我们明白,这个话题,是这个社会上最容易针锋相对、而又无法调和的话题之一。

但忘了那次的饭局,是什么起因,寡言的他按捺不住,情绪激动地花了十分钟,讲述为什么西医才是值得信任的。

我记得他其中提到一个事情,就是西医的药物从研发到生产,需要 4 期的临床试验,这个试验首先从动物开始,然后到人。「这是很有说服力的,中医就做不到了。」

事实上,我应该对应陈述中医的可靠性在哪里,捍卫中医的尊严才对。

但人人都在等待我发言时,那晚我笑笑口,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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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时拍下的 PPT。

世事难料,正当我迷茫、甚至可以说是糊涂到一个极点,以至于只觉得自己是在机械地完成学业时,新冠疫情爆发了。

身处史无前例的公共健康危机中,也许是出于一种对于「自己是否无能为力」的焦虑,我开始去看自己的前辈们是怎么应对这次疫情的。

某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想知道未来的自己有可能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

而如今回头看,我会觉得,中医在新冠疫情里的作为,给我提供到此前在书本和自我斗争中无法获得的一份启示。新冠病毒治疗方案从第三版开始,出现了独立的「中医疗法」板块。

这份由全国最顶尖、最有经验的中医生们写成的方案,坦然地把西方的计量单位和逻辑写进去,把「氯化钠」与「喜炎平」和「热毒宁」放在一起。

除此之外,我还阅读一篇关于张文宏的报道,里面这样写 ——

张文宏提到,查房过程中中医也很重要,每天上午的查房,西医结束后,中医再进去查房。工作机制上中西医并重,团队也非常融洽,合作得很好。

对于中医药疗效问题,张文宏说:“我看了下数据,上海本土的病例,接近 93% 的病例用了中药。总体的体会,今天治愈率出来了,大概 97.5%,治愈率非常高,这是中西医并重、融合救治的结果。”

张文宏认为,中医的效果并不应该套用西医的评价体系,而应该用中医独特的评价体系。他觉得整个学术界的宽容是一个很大的特点,并表示也在救治过程中学到了中医整体的诊治思维。

(内容来源:澎湃新闻)

这些资讯对当时的我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最厉害的前辈们,无论他们是中医、是西医,其实根本不在乎孰高孰低,只在乎救人而已。

在实时见证一场医学界的战役后,我想,自己过去那些略有点形而上的挣扎和纠结,是否实在显得有些幼稚和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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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黄昏。

可能是脑子打架久了,好长时间里,那些我曾经看见过中医一些值得珍视的东西,都几乎要忘记。

张文宏提到中医的「整体诊治思维」,让我重温起我觉得中医最宝贵的价值 ——

中医似乎更愿意把发生在人身上的任何病痛,都看成是一个整体的作用,包括这个人其他部位的状况、这个人的人际关系和生活遭遇、这个人生活的空间和环境。

一个合格的中医,往往首先会是一个关心你生活的人。

这个事情在治疗抑郁症时会特别明显。

我曾经读到过一个病例:

一名 45 岁的男人郁郁寡欢两年有余,去看中医。医生和他聊天,谈及他过往的生活点滴,方知道他于两年前下岗自谋职业,却诸事不顺利。甚至讲到,此人在新工作里效率低下,于是越来越自罪自责,最终演变成失眠多梦、食欲减退。

—— 看起来,像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中医会更关心「关系」。医者于患者的关系,患者于他人的关系,患者于环境的关系,或者说大一点,和宇宙、和阴阳五行的关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独独属于中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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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厉害的名字。

是的,百年来在中国社会上不曾间断的中西医之争,就这样也在我的大学生涯里一直斗争。

我就在这不断斗争中,成为了中医的研究生。

我深知,我仍然不是一个百分百的中医支持者。

我和大家一样,在一年前强烈反对过连花清瘟胶囊;

也很理解,拥有一个「中医」的形象,比拥有一个「西医」的形象,门槛要低得多。随便在街边开个养生馆,留个大胡子穿一身唐装,都可以说自己是中医。

这些南郭先生,在中医口碑掉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过程之中,是难辞其咎的。

要做到更规范化、更专业化地拥抱现代社会,中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一位父亲也是中医的同学跟我说,祖上三代都没有人做中医的我,未来的路会很难走。

因为,中医有大量的知识和经验,都是通过各个中医世家家传下来的,从来没有被分享到公共空间中。祖辈没有行医经验的我,只能孤身一人慢慢地去解锁各种所谓的「秘笈」。

事实上,香港政府也是到 2002 年正式落实中医注册制度,才要求成为注册中医必先获得中医组认可的中医本科学士学位,以及通过中医组举办的执业资格试。

所以,我有时候亦觉得,如今铺天盖地的质疑,对于中医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敦促、一个成长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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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的一棵树。

听老师说,东汉末年的张仲景,是在一场大瘟疫夺走了自己家乡过半人口后,发奋写下《伤寒杂病论》的。

在那个民生凋敝、战乱频仍的年代,人们通过手抄传阅的方式,居然也让这本著作流传了两百年。

后来失传,但经历西晋、唐、宋、明历代后人的重新搜集和编写,又再重新得见天日。

古人们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经过一代又一代地接力,才让这门学问来到我的面前。

我想,作为一名接下了火种的中医学生,我恐怕不能让自己,就此白白地看着它在质疑和争吵声中,泯灭了它本应有的意义和作用。

所以,我会继续研究下去。

也许在未来,我会遇到新的迷茫和纠结,我很期待,这门传承千年的学问,究竟会给我一个怎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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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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