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黄时家家雨

瓦是一个壮劳力，活得像名字一样土。
家里姊妹兄弟多，祖祖辈辈是土里刨食，自己在家中排行老大，少言寡语、看上去愣啦嘎吱的瓦硬是在自己婚姻上放了哑炮；一个接一个，接茬庄稼似的，眼看弟弟、妹妹们都成了家、找了婆，瓦虽是认命了，就知道天天闷着头干活，可两位老人急得火上墙。在农村，就是吃喝欠点、砸锅卖铁也得给孩子成个人家，人这辈子熬得什么来着？
打小家里孩子就多，上下差个一两岁，衣服是一茬顶着一茬缝缝补补替着穿，能顶劳力“挣工分”的少，张嘴要吃得多；眼看能撑手脚为家里分担了，又都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里就从来没宽裕过。
可这到头来，忙活了大半辈子，出力最多顶着头养家糊口的老大却连个媳妇也没混上。眼看这岁数一年大起一年，男人要是熬过了年头，可真很难再凑合一家人。本来自个家在村里就是出了名的“穷掉底”，说媒的都躲着走；瓦的父母是天天愁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遇见个能说上话的，说不两句就拐弯抹角托媒给儿子找媳妇。
一开始，还有人隔三差五地给提提媒，日子常了，也没几个说道的。看来不指望了，好在有个幺妮儿还在手里，其实，两位老人也是早就有意。眼看大大小小几个孩子都好歹顶门立户了，就撇下个老大，都四十的人了，老人心里能没谱？
那年头“换亲”不稀奇，两头子女多的，有个孩子婚姻不顺当的，就找人撮合通过子女互换、转亲搭配“凑合”一家人。

杏花

杏儿的名字随这个季节，人长得出挑，骨架在那里，有个头，人也俊俏，嘴还甜。家里有个哥也是话不会说、脾气还倔，婚事耽搁下了，经人打听，联系到瓦这档子事。
瓦的妹妹模样不赖，还多少念过几年书，后来出外又打了两年工；头脑活络，私下里一直还想着能找个“吃国家饭”的。自打说媒的登门，她就整日阴着脸，“姐儿好几个，怎么就挨着我了”，自己的小心思眼看就泡汤，这现实的反差让瓦的妹子接受不了；一来二去地闹腾，母亲跟着哭眼抹泪的，老父亲叹着气直咔吧旱烟袋、火星子滋滋的。
杏儿何尝不是如此？可自己家里的情况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总不能逼自己的父母吧。
心不甘情不愿，但最后还都是将就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当妹子的，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哥打光棍。
瓦是那种就知道干活、卖力气的人，在农村叫做“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要论两个人过日子，打情骂俏的事儿是门都没有。
本来就是托人介绍的，又是“换亲”，属于“强扭的瓜”，天天守着个木头人，杏儿感觉这日子没盼头。
好在婆家老少都笑脸捧着她，杏儿也不便说什么，自家哥哥什么样，她心里也有数。
两下里将就着，撑了半年多，每天拾掇点家务，偶尔去菜园、地里揪一把菜、抓一把草；再就是到邻居家遛弯，胡扯闲拉一通，心里还稍微平和些。
当四邻街坊、婆婆一家觉得这日子也就这个样了，凑合过吧。突然，有一天下午，瓦说杏儿不见了。
她娘家肯定知道去向。经过追问，说杏儿投靠发小去了东北，年内就回来。
少不了地一阵闹腾，因为“换亲”，牵鼻子动耳朵，但也不能拆散妹妹的家庭，等年后看看再说吧。
差不多小半年，快过年了，杏儿回来了。没什么明显变化，就是肚子大了。婆婆一家是有火憋在心里，但瓦是有啥说啥，絮絮叨叨整整吵了一下午。
邻居就劝导，“该忍的忍了吧”，“这不是回来了吗”，“能回来就不孬，看着肚子也大了，将就点”。
其实，杏儿一回来，婆婆就看出苗头来了，所以说话、做事格外用心，“等有了孩子，就安生了”，这是婆婆私下里常叨念的。
杏儿的离家出走，给瓦留下了阴影，稍有不顺，他就大声呵斥，火药味延续了好长一段日子。
临近年根的一天黄昏，两句话说不到一块儿，俩人又吵起来，“有种你再走”，“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走”，杏儿知道自己的身子，扭头就走不可能了，不能再犟了。“好，你不走我走”，瓦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他不想惊动父母，趁着夜色，瓦上了北山里。自家叔伯弟弟在那里看山，怎么还不能将就睡一晚。
知道了瓦的来意，弟弟执意一起回家看看，“你心怎么这么大”，“吵完架你就这样出来算完了”，“一个女的，万一在家想不开”。
听弟弟这么一说，瓦虽然嘴里犯犟，可脚步随着挪出了屋门，他不敢犟撑了。“你没看见嫂子肚子大了吗？她嫁到这个家，指望和谁过日子？依靠谁？你怎么死心眼？”瓦听到弟弟说着，心里更没底了，在弟弟的拉扯下，他们一同下了山。
喊了一阵子，大门里面扛上了。翻进院墙，屋门也是敲不开。弟兄俩这才毛楞了，大呼小叫把叔伯大爷、大娘婶子都喊来，硬是把屋门砸开，闯了进去。
越急越找不到开关，摸索了半天，当叔伯弟弟打开灯时，昏黄的灯晕里，是杏儿悬梁自尽的凄惨一幕。顿时瓦就蔫了，两手捂着头“唉......”，悔恨里长叹一声，蹲在地上。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婆婆也瘫坐在地上。凌晨一点多的农家小院就像炸了锅，刹那间影影绰绰人头攒动。
娘家怀疑死因，非要查个水落石出，经过了法医解剖确认。令人痛心的是，胎儿已经将近八个月了。

杏子熟了

三十多年前的一桩往事，留在了那个小山村。又到了杏子成熟的季节，许多当事人，有的去世了，有的早已离开村子搬迁去了外地，就是还住在原处的老人也早就模糊了记忆或根本就不愿再提及。只是至今孑然一身的瓦，话更少了，一般的场合很难见到他的身影。
如果说杏儿和这个曾经的小山村还有什么瓜葛的话，那就是每到年节，瓦在上坟的时候，总是会去她坟头烧一刀纸。
只是年迈的婆婆还常念叨，因为瓦是她永远的心病；每当看到老幺妮家的外甥，她总忘不了杏儿那怀了八个多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