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就只是爱

时空旅行者和他不存在的爱人

“您好？”护士敲响了房门。

青年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像已经死去无数次。

——

艾是一名时空旅行者，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时间中游走，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诞生，又为什么旅行。他从特洛伊战争中路过，在二战的焦土上踢泥巴，跳进过帝王玉砌的景池。

他那么玩世不恭，混不在乎。

一无所有，轻松快乐，孤独可怜。

在艾眼里，每个人都有一只表盘，就在胸口，写着刻度和时间，最中间记录着每个人的寿命。拨转它，一个人的时间就会倒流或者前进，人死亡时，表盘就会枯黄褪色。如果表盘在人还活着的时候被摧毁，这个人就会完完全全地消失，从世界上，从每个人的记忆里。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艾做了很多尝试，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其他人的表盘，但能摧毁它们。他试了许多次，最后不得不直面现实。

只有他自己的表盘是特殊的，拨转它，能送他去任何时间。

只有他。

——

这次旅行，艾选择了2018年的6月11日。

为什么是这个时间？没人知道。他出现在一家医院里，单人病房，一张小床，黑发的少年躺在床上，看见他突然出现只是惊讶了一下。

“你不害怕？”艾惊奇地问。

男孩点了点头。

“你的表盘，”他说：“我们都是黑色的。只有你的表盘是红色的，为什么？”

这个男孩是一个特别的人，他能看见表盘。艾挑眉，看见男孩的表盘上写着：寿命：19岁。

干，他要死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跟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艾离开了医院，有点遗憾，心情不好，干脆没有道别。

这么多年，他终于遇见了一个可以看见表盘的人。居然是个快要死了的孩子。

“我不应该告诉他那是为什么，反正他也快死了。”走在医院外的小柏油路上时，青年愤愤地自言自语：“死亡，多平常啊。”

——“但他还很年轻呢。为什么不去试试救他？”一个声音说。

艾吓了一跳，猛然回头。

没人在那儿。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像他自己。艾想了想，也许那就是他自己的心声。

他又想了一会，在脑海里和自己作斗争，最后干脆妥协了：“说得对，才十七岁，还很年轻呢。”

他转身走回了医院。

其实他只是太孤独了，他想要一个同类。他想……说说话。

男孩坐在病床上，瘦弱，但脾气很好，也很聪明，又读过许多许多的书。他的皮肤很白，虽然病容憔悴，眼睛却还是像星星一样亮。

他太好了，那么轻轻松松就接受了艾奇怪的来历，又那么聪明，一下看穿了青年不肯宣诸于口的小小期望。

“可以和我交个朋友吗？”当艾停下长达十七八分钟的讲述之后，男孩捉住机会，纵容地问，感觉自己像在哄着闹别扭的小朋友。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行吧。”艾装作不在乎，但回答的很快。

就是这样。

时空的旅人最开始只是想说几句话，结果一发不可自拔。

——

2020年6月10日，深夜11:50分。

“我要死了，是吗？”男孩问。

病房里的沉默像一座无声的山，时空旅行者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枯瘦的手。

男孩就是男孩，万千时间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个体。唯二的与众不同是，第一，他能看见表盘，但一直不知其意。第二呢，是他一辈子都没能离开过医院。

一种极其罕见的心脏疾病，让他脆弱得没办法自己行走。经商的父母妥善安顿着他，给他最好的医疗，却从不出现在病房里。他曾经可以行走，从病房走到草坪。但艾走进他短短的人生时，他已经两年没有走过路了。

长长的两年里，他的视野中只有花，一棵长在窗户外的栀子树，和不断的治疗。就像瓶子里一支断了根的花，笼子里没有见过天空的金丝雀。

艾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窗口，身上带着不属于栀子花，消毒液和药物的香气，英俊，明朗，气味都很独特。

“是熏香。遇见你的前一站，我在巴黎，住在那儿的姑娘们都喜欢熏香。”艾解释说：“它是座很棒的城市，等你身体好一点了，我带你去看。”

缺席了十余年的风景就这样在男人低声的讲述中纷至沓来，埃及，希腊，古罗马，未来的城池，大海，星空，连绵起伏的雪山。在小小的病房里，各种各样的景观轮番上演。

艾为他带来了整个精彩绝伦的世界。

他没有离开过这家医院一步，却拥有着全世界。

“我会好起来吗？”男孩问。那是一年前的夏夜，艾抱着他在医院小小的草坪上散步。晚风吹动青年已经长到了肩膀的长发。

“会的。”当时艾沉默了很久，才告诉他：“一定会的。”

他在说谎。男孩心想，然后勾住青年的脖子，亲吻他的嘴唇。

穿梭时空的旅人温柔地低下头，回应他的吻。

艾是那样英俊，那样特别，连时间都更加偏爱他，舍不得他老去，所以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生命。他本该是最不能甘于平淡的人，却能够日复一日地守着这间单人病房，一步也不肯走开。

是我太幸运了。男孩总是这么想着，无数次在夜里抚过青年柔软的长发。艾总是陪着他，趴在床沿上，迁就一张小小的病床，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英俊的男人在他面前总是微笑着，唯有睡梦里才敢皱眉。

这是男孩短短一生里最好的两年。

现在午夜要结束童话，他的时间到了。

“……我年轻的，年轻的爱人。”艾打破了死寂，吻他的男孩。吻过额头，吻过睫毛，吻过眼睛，吻过将要枯萎的嘴唇。

“我竟然刚刚才发现，我爱你。我居然爱你，我真的很爱你。”他孤独地，慢慢地微笑，竭力忍住喉间的悲泣：“未来的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我会永远记住你，永远爱你，一直到时间的尽头，一直到我的末日。”

嗓音颤抖，不能讲话，他说不下去了。

这个玩世不恭的时空旅行者，一位不凡之人，正在为他而像个孩子一样拼命忍住哭声。男孩想，多么美好啊……多么难过。

他握着艾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艾偏开头掩饰自己发红的眼窝，依顺着他的牵引，却没想到男孩会突然将他的手往下一压。

寿命倒计时一分钟，表盘在时间旅行者手掌下碎裂。

在生日前的最后一分钟，男孩借用了时空旅行者的手，摧毁了自己的表盘。

“我爱你，”他对艾说：“我爱你，但我不要你记得。太孤独了，不要记住我。”

——

艾知道自己正在遗忘。

钟声还没有敲完，男孩躺在白色的被子里，像是睡着了。但他知道这次不会再有醒来。时间的法则正从他脑中抽走记忆，残忍夺走他一切的爱。

在记忆的最后一刻，艾俯身吻他的男孩，泪水滴在失去血色的嘴唇上，很快就消失了。

他会忘记，他会失去，他会从不记得。艾可以对他的男孩千依百顺，但这件事不行……他不能，他不能放弃。他不能停止爱他。

——“但他还很年轻呢。为什么不去试试救他？”

那道心声。

链条环环相扣，一切突然清晰起来。艾拨动自己的表盘，时间倏尔倒转，一年，两年。2018年6月11日。

“我不应该告诉他那是为什么，反正他也快死了。”青年自言自语：“死亡，多平常啊。”

艾轻声说：“但他还很年轻呢。为什么不去试试救他？”

你的男孩还年轻，还活着。时间有无限的可能，这可能是永无止境的循环的开端，但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可以拥有——去救他，救他，去改变。

艾对过去的自己微笑，遗忘还在发生，男孩的吻离开了他的嘴唇。表盘再次转动，送他回到空旷的病房，回到他毕生所爱之人无碑的墓地——他记忆里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个时间点，他的男孩曾在的地方。

停留在2018年夏天的青年猛然回头，背后没有任何人。怪怪的，这声音听起来真熟悉，也许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心声。

“说得对，”他妥协了：“才十七岁，还很年轻呢。”

他转回身，向医院走去。

一无所知地奔向他命中注定的心碎。

——

“您好？”护士敲响了房门。

单人病房，年轻的男人坐在病床边，眼神茫然，满脸是泪。

病床上被子整齐，空无一人。在护士的查房记录上，这间病房根本没有人入住。

时空旅行者的爱情和他不存在的爱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孤零零地被遗落在2020年。

幸运的是，他不记得。

“您是哪位？”没有得到回应，护士又担心地问。

“艾……爱。”坐在病床边的青年先是思考了一会儿，不肯定到底是想说哪一个字。然后他从犹豫变得确定下来，爱，这个字眼如此地深刻，他不记得自己有爱过什么人，那这一定是他的名字了。

青年摸了摸脸，眼泪是潮湿冰冷的。

有什么忘记了，有什么还被记得。他想不起来任何事，却丝毫不觉得孤单和恐惧，只有一种柔软的，温暖的情绪，又怀念又绝望，紧紧拥抱着他。

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双臂。

于是他温柔地，又不知为何而哀伤地微笑起来。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可能……就只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