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而又陌生的美人蕉

我常常感觉自己很无知。而事实也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对于她，我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好比自家人。不错的，在我童年生活中，在我的家乡，在我家稻场的沟沿边，她陪我生活了好多年。只是，我从来就不曾关注她的真名字。那时候，村民称之为“绸子花”，我也就随众这样叫了。
不光是我家门口，还有很多很多村民的门口，都赫然簇拥着一爿绸子花。因为多，因为常见，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就习以为常地任其默默无闻地生活在我们的村子里。而农村，绿树村边合，处处皆美色，时时有画意，她便淹没在这样的画面中，以致黯然失色，不能独得村民的垂爱。唯有爱美的小姑娘，才会心血来潮时，伫立在她的身旁，欣赏一番。至于我呢，对她还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当然，既然大家都种植她，也自然有种她的理由。作为家门口的装饰，她还是有独特之处的。她绿油油的长条叶子，精神抖擞，有的箭一般直刺天穹，有的谦卑地弯着腰；彼此间互相倚靠，挤挤挨挨，相处融洽，看上去，也是其乐融融的。而在翠绿的长叶中间，总会撑着一团团火焰。这火焰便是她的花啦！

说实话，如果从香气方面鉴赏，她实在不值得恭维，也难登大雅之堂的。相比于百合的浓香，桂花的甜香，栀子的清香，梅花的幽香，她当自惭形秽了。她没有远香，连近香也没有，这几乎要让人同情的。试想，作为花，不能散发诱人的香味，那么，她的生命便是残缺的，其意义和价值也会大打折扣的。
不过，蜜蜂和蝴蝶倒不嫌弃这些，常常光顾，常常为之曼舞。那花虽然不香，却有着雅致的喇叭状，总是激情满怀的样子，似乎时刻准备吹着喇叭，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花之展；几个花瓣自然地舒展，像极欲飞鸟儿的翅膀，看着看着，风起了，她们振翅了，你几乎要想象她们点缀在碧空的壮景了。不过，鸟儿的翅膀，远没有她的瓣好看。
初一看，我就爱上她了。因为她显得那样清纯，又不缺乏艳丽，只是不够娇羞罢

了。不娇羞其实也好，免得叫人联想到娇弱与含蓄。
娇弱的花儿，是经不起风雨折腾的。这绸子花，相较于其它的花儿，譬如桃花，譬如杏花，譬如梨花，总要坚强得多。任其风吹雨打我自安然绽放。果真是如此的。我就看到过其它花儿雨过花残的惨状，心里便埋怨她们也太娇气和弱不禁风了。我素来不喜欢娇气的，却尊敬那些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岿然不动的硬汉子。绸子花，虽算不得花中的伟丈夫，却算得上有节气的。在狂风雨中，她顶多瓣折株斜，不至于零落一地惹人怜。待到雨过天晴，她们又会昂首挺胸，吹起喇叭，向着辽阔的天空，向着未来的生活。
含蓄了，固然令人回味，但那太费事，也费脑子。我是直爽人，有什么从不喜欢藏着掖着。也不喜欢别人跟我躲猫猫似的拐弯抹角。直白点多好，干嘛非得给别人绕圈子呢？花儿尤其该如此的，美就大方地美着吧，丑你也收不住呀！即使美丽的花下带了刺儿，那也干脆地展示出来，坦荡荡的，多好。绸子花，算得上是磊落的。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情态，自然展现，一览无余的，挺好的。

绸子花有多种色彩。我见过的有深红的，黄色的，黄红的，偶有紫红的。不管哪种颜色，都是养眼的。我家门口的绸子花，则是深红的。每天，母亲会将洗碗水泼进她根部的土壤里，还会将家里打扫的垃圾倒在她的脚下。在我看来，她的地盘已然成家庭垃圾站了。她倒不嫌弃这些，相反，她能从这些垃圾和淘米水的腐烂质变后的土壤中，汲取自身生长的营养。于是，我们常常能立于门口便看到一抹美丽的风景了。
后来，村里有位大姐姐，神秘地告诉我，绸子花里边有甜水，味道很好的！我惊讶！赶紧请教。在她的指导下，我尝试着摘下一朵，掐掉根蒂，便见花茎中间空管里果真藏着晶莹的汁液。大姐姐说，可以吮吸！照办后，我便第一次尝到了绸子花的甜汁了。其味道可口，就像白砂糖水，绵绵的甜，又带着股青涩味。只是，每一株花的管腔里，汁液实在太少，吸过来，仅仅能够濡湿嘴唇罢了。若要过瘾，非得多摘花，一朵接一朵地吸。这样一来，那一点绸子花便供不应求了。于是，我天天祈祷，祈祷她能繁花满枝，好满足我的口齿之需。这个愿望，自是难以满足。不过，以后的期望值不高了，觉得天天能品一品绸子花甜汁，这也是不错的待遇。毕竟当年的农村，物质匮乏，生活贫穷，没有什么零食润口的。

再后来，工作了，进城了，全家都离开了家乡，那一簇绸子花，渐渐无人照料，自生自灭。时长日久，她们也淡出了我的生活，淡出了我的关注，以致有很多年，我几乎彻底忘记老家门口还有她独守在那里。在城里，我能看到梅花，能够陶醉于桂花。能够钟情于小院里的菊花，甚至还能够幸运地在公园里邂逅很多叫不来名字的稀罕花儿，却始终难得遇到如家乡的绸子花。潜意识里，也觉得那是一种普通的就像中国农民的花儿，没有传奇般的故事，没有耳熟能详的美名，也没有濡染深厚的中国文化，很难堂而皇之地装饰在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前些年，偶尔回到家乡，竟然不见了门口的绸子花，她究竟什么时候销声匿迹的呢？我也无从忆起，也不便询问左邻右舍，觉得问也是白问，农村里，谁还会在乎这一簇无关紧要的花的生死呢？带着遗憾离去，岁月冲淡了我对她的印象，慢慢地，我也便彻底忽略了她的形象了。
前年搬到新校区，那曾经陪伴我童年的绸子花，竟然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校园西边的林间，靠近水泥路的地方，有两处绸子花，相隔五十来米。发现她们，我眼前一亮，甚是震惊。第一反应便是重回童年，重回老家，重回当年汁液甜美的记忆里。多少年了，这花儿，还似当年的模样。一处高擎着火一般的深红花儿，一处招摇着红黄的耀眼花儿，都是一样的亲切，一样的朴实。我忍不住怀着欣喜，走近她们，默默地注视着，注视着，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当同事告诉我，她们其实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美人蕉”时，我顿愕！惭愧涌上来了！相处相知这么多年，原来我其实并不真的熟悉她们，并不真的了解她们啊！我的无知，竟至如此！
美人蕉，这样富有诗意的名字，这样大名贯耳的花儿，竟然被我世俗地称之为“绸子花”！本可以在名花展上俏露身姿，本可以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她却被我们这些俗人，随意地栽在寻常路旁，如野花一样自饮甘露自沐风霜！我感觉，我们真的有点辜负了她！
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好在，她们近在咫尺，每天，我得以亲近她，重新熟悉她。终于，我鼓起勇气，冒着被师生看见指责的风险，掐了一朵，吮吸了她的汁液，啊！甜甜的，还是童年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