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尘飘过的星空(四) | 作者:赵群山

长篇小说:风尘飘过的星空(四) | 作者:赵群山





第三章 血色风暴

一阵血色弥漫的风暴,一群邪恶扭曲的灵魂,一段充斥暴力的故事。他们是古老土地上偶现的毒瘤,是一群不齿于人类的渣子。

——题记


01

舞楼见证

1940年初冬的一天。

黄昏时分,东程村的后街由东向西走进七个人。这七个人中,最年长的一位大约六十开外,最小的两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剩下的四位中年汉子大都三、四十岁的样子。他们每人身上或挑或扛都带着行李。也许是路上赶得急,一个个显得人困马乏的样子。

一伙人走到村中央的舞楼跟前。年长者令大家把行李放下,抬头把舞楼仔细打量一番,再向四处张望。和舞楼隔邻的老姜头就坐在他家门口老槐树下。年长者走过去,用手指着看上去很像是戏台一样的房子问:“老哥哥,这房子是不是戏台子啊?”

老姜头回答:“是,是戏台子,我们这里叫舞楼。”

“我们是过路的,我姓曹,走累了,敢问这舞楼能不能让我们借住一下,我们几个歇息一宿,行吗?”

“行!咋不行?铺盖行李搬上边,展开了好好睡一宿。想做饭,有啥不方便,到家里拿去。”老姜头爽快地答应了。

“那就太谢谢你了!”

“用不着谢,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落难的时候?”

老曹回过头,招呼他带的伙计几个把铺盖行李搬上了舞楼。又招呼人把自带的小锅支在舞楼的墙脚下,去老姜头家井里打来了水,点了火,开始做饭。

老曹开始给老姜头聊起闲话:“老哥哥,这舞楼不就是唱戏的台子吗?咋不叫戏楼?偏要叫舞楼?”

老姜头指指镶嵌在墙上的一块石碑给他看:大清乾隆三年,县令勒石,此房交由东程村作戏楼。然后又对老曹说:“这房子原本是大明朝一个侯爷家的库房,听说这侯爷在京城犯了什么王法,被满门抄斩,房子便闲下来了。直到大清朝时,县太爷作主,让村民用作戏楼。开始是叫戏楼,可后来年年都要抬大年,周边各村都来,抬来各路神仙,在戏楼跟前跳神仙舞,还有狮子舞,秧歌舞,耍龙灯,耍旱船……人多,热闹着呢。久而久之,人们叫惯了,把戏楼叫成了舞楼。唱戏也不少,甭管叫什么都一样。”

“噢,原来是这样。”老曹若有所悟,然后帮着做饭去了。

几个人喝了熬好的米汤,吃着干粮,一会儿工夫,吃完了,睡下了。走了一天的路,太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深夜静悄悄。村里很多人家都逃难去了,很少有人在街上行走,甚至连个狗叫都没有。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老曹听到了动静,睁开眼一看,哎哟!几个人围在他们身旁,一个个用枪指着他们。为首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就是前文提到的史维伦,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盒子枪,大声喊道:“起来!起来!都起来!”

一干人从睡梦中惊醒,惊奇地看着一帮匪徒。两个孩子吓得缩成一团,颤抖着身子直往大人们的身后躲。史维伦用枪随便指着几个问:“哪儿来的?到哪儿去?”

老曹回答他:“豫东长垣人,到山西去。”

“山西?干什么去?”

“俺家大侄子在临汾做生意,捎信说那里好找事儿做,我就带他们几个往那儿去。家里过不去,带他们逃难去的。”

“逃难去的,我看不像会是逃难的吧?倒像是一伙盗贼!来呀,给我搜!”

一声令下,几个匪徒开始搜查老曹他们的行李。还真的搜出了东西。总共从几个包里搜出了7500块大洋,还有一包大烟膏,足足有一斤重。史维伦用枪顶着老曹的脑门,得意洋洋地冷笑着,厉声喝道:“什么逃难的?逃难的能有这些东西吗?我看分明是一伙盗寇!”

老曹连忙解释说:“哎哟,老总啊,这其中一大部分钱是我的,是我东凑西拼借来的,准备给我大侄子投资合伙做生意的。这俩孩子是准备介绍给染房做学徒的。还有,这四个,准备到山西下煤窑当苦力的。这跟逃难有啥区别?家里能过,谁还愿出来担惊受怕,忍饥挨饿,遭这份罪哟?”

史维伦接着说:“告诉你们,县城离这里十来里,驻着日本人的一个联队。好在这地方有我们这帮弟兄们,还算太平,谁知你们这些人要到这里干什么?我可不愿看到你们来这里打家劫舍,扰乱治安,搅得天下不太平!来!都给我听好了,到我们团部走一趟!”

史维伦手下人齐声喊着:“走,跟我们走!”

老曹的一帮人都吓懵了,一个个瞅着老曹。老曹哭丧着脸对史维伦说:“给你们说,你们不信,我们真是逃难的,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们走吧?古话说,积德行善,好人自有好报,你们就行行好吧……”

没等老曹说完,史维伦一脚把老曹踢倒在地:“积德行善,积德行善,我们都不是好人,就你是好人行了吧?起来,走!是不是好人,到了团部,问问就清楚了。”

老曹没奈何,说:“去就去,反正咱就是逃难的,到你团部,就是见了团长大人,也得给条出路不是?”说罢,叫其他的人各自整理行李,包裹好后,乖乖地跟一帮土匪们去了。

自卫团团部设在南街莫爷家。莫爷的家境还算好,可遇见灾荒年,庄稼连年欠收,土匪横行,日本鬼子不断来乡下烧杀抢掠,谁还安心居住?村里十有八九都逃难去了。莫爷日子过得也不踏实。大儿子怕当兵,说白了是莫爷怕自卫团三番五次来家撺掇,不想让儿子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瞎胡混,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让他百年之后难见祖宗!好不容易熬到大儿子该结婚的年龄,莫爷匆匆给大儿子操劳办完婚事后, 就匆匆打发大儿子跟本村的人一块到外乡逃难去了。在家是说好的,等大儿子在外有了落脚点,就回来接新过门的媳妇。可谁知,左等右等,等了一年多,等来的却是令人窒息的噩耗。有人捎来口信说,莫爷的大儿子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兵,后来在和鬼子作战时阵亡了。真是:在家厌见土匪,出门偏遇强盗!莫爷听了这话,说:“打鬼子阵亡了,值!比当土匪强多啦!”

莫爷家房子多,院子也大。庚出团长想借用莫爷的房子一用,莫爷答应了,条件就是自卫团不能骚扰他的家人,更不能撺掇小儿子跟他们混。就这样,莫爷腾出了上房、东厢房给庚出团长住,自己一家住在街屋和西厢房。

天快亮时,史维伦等一帮匪兵押着老曹七个人进了莫爷家。关紧了大门,然后把四个中年汉子捆绑在后院的榆树上。

天大亮时,庚出团长从被窝里钻出来,有卫兵端来了水供他洗漱着。史维伦站到他面前,给他详细汇报抓人的全过程,毫无保留的把搜到的大洋连同大烟膏子放到几案上。庚出团长一边擦着脸,一边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史维伦回答:“吓唬吓唬他们,送他们走就是了。”

“你搜来的这些东西怎么办,是给人家?还是自己留着?”

“当然是留下啦。弟兄们辛辛苦苦弄来的,到手的山芋哪能再送回去?”

“依我看,这山芋可没有那么好吃,烫手哩!”庚出团长打个顿,接着说:“你既然想要东西,还要装好人,你不怕人家报官?不怕人家寻衅报复?别以为日本人占着县城,可国民党县党部也没走远,县政府还在乔洼办公。即便现在顾不着,也难免将来日本人走了,照样找你事!”

“那咋办?”

“咋办?自己想办法!不能什么都得靠别人指使着!”庚出团长说完,朝门外摆摆手,示意史维伦出去。

史维伦出去了,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咋办,不知道庚出团长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独自站在走廊下犹豫着。

史维伦犹豫片刻,又到后院审问去了。他们用鞭子狠狠打着那几个人,问他们到底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问来问去还是那几句话:在家种庄稼,出门寻活干,目标就是到山西下煤窑。其它的再问不出什么来了。

庚出团长到后院小解,隔着茅墙瞅着,一声不吭回前院了。老曹看见庚出团长,“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大声哭诉说:“这位长官爷,你行个方便,跟他们说说,放了我们吧?我们真是逃难的。”

庚出团长躬身把老曹拉起来,说:“起来,起来。这不正问着的吗,问清楚了不就没事了?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老曹回答:“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

“听舞楼跟前的老姜头说,这里是怀庆府济源地盘,快要进山西了……”

“你还是知道的嘛!去,去吧,等他们问清楚了,就会让你们走的。”

“那好,那好。长官爷,还得求你通融一下,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吧,那都是我们东拼西凑借来的。至于烟膏子,你就留下来,全当我们孝敬兄弟们的!”

“用不着,等问清楚了,什么都会给你们的。”庚出团长说完,一甩胳膊,独自进屋了。

一会儿,卫兵把史维伦叫进团长的屋子。庚长团长问:“问出点名堂了吗?”

“没呢,还是那几句话。”

“我看这老头他什么都知道,就不肯说实话。就凭他手上的钱和烟膏,我们足以知道他们是一伙贩卖烟土的家伙。依据民国政府“禁烟法”、“禁烟法施行条例”,人人都是死罪!再者,你看到没有,他们中一个人内穿日本军服,一人穿日本皮鞋。你去问问,哪来的?是不是日本人的奸细?”

史维伦像是得了佛传真经一样,顿时悟出了其中的奥妙。

回到后院,史维伦把四个人仔细打量一番,冷冷地问道:“还是不肯说是吧?我给你们提个醒,从你们身上搜出的钱,还有烟膏子,很能说明,你们就是专门从事贩卖烟土的毒贩子!依据民国禁毒条例,人人都是死罪!”

老曹听了,吓得筛糠似的说:“老总们,求你们别栽脏行吗?我们也就带这么一点,是准备打点生意和煤老板的。这世道,政府哪里顾得管这些事,你们就高抬贵手,让我们走吧?”

史维伦并不理采老曹的话,用鞭子指着那两个穿军服和皮鞋的人,问:“说说,你,你,两个哪来的日本军服?日本皮鞋?是不是日本人的探子?”

穿军服的汉子委屈地说:“我们俩在家时被皇协军拉去当壮丁,上边发的,我们不想跟皇协军干,偷跑出来了。”

另一个说:“我临跑时偷了鬼子的皮鞋,试试穿着合脚,这回出门就穿出来了。”

“编的比唱的还好听,继续编。依我看,你们这伙人都是替日本人做事的,都是日本人的奸细!说,来我们这一带干什么来了?是不是给县城的鬼子送信来了?”见一伙人哭丧着脸没人说话,史维伦命令:“不肯说是吧,来呀,再打,给我狠狠地打!”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鞭子噼雳啪啦打在几个人身上。老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你们是咋整的嘛?怎么能说我们是日本人的奸细呢?那日本人来咱中国干的坏事还少吗?我们咋会给日本人做事呢?”老曹近乎发疯的样子站起来给墙外围观的人群哭诉:“我们家乡也来了日本兵,残害乡邻,不能过了才出外逃难,说我们是日本奸细不是尽给人栽脏陷害吗?乡亲们啊,有谁能给我们求求情,放了我们吧,求求啦……”

老姜头站在墙外,他用手指着史维伦,大声说:“你闭着眼睛说瞎话!看他们像是日本人的奸细吗?还是积点德吧,不然,不得好报!”

史维伦蛮横地对老姜头说:“去!去!去!管你屁事?”

……

史维伦几个折腾一个早上,累了,到前院吃饭去了。

老曹几个在后院捆绑着、蹲着、饿着。

一天过去了,老曹几个还在那捆绑着、蹲着、饿着。

前几天,庚出的团队刚进行过一次整编,史维伦、娄三、郑七瑞分别当了三个分队的分队长。这会儿,正是夜半三更,三个分队长都站在庚出团长面前。庚出团长对他们说:“大家都看到了,史队长昨个儿抓了几个过路人,搜了人家的钱和烟膏子。不管他们承认与否,他们都有贩毒的可能,有通敌的嫌疑。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呢,是想和兄弟们商量一下,是放人家走,还是另做打算?你们都往深处想想,这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史维伦先发话:“依我看,到手的东西,咱不能再给他们了,就这么让他们走,他们可能还不愿意,干脆,做了算了!”

娄三和郑七瑞也都赞同史维伦的主意。他们说,东西肯定得留下,不干掉他们,肯定会留下后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免得日后惹下麻烦。

庚出团长说:“这主意我可不给你们拿,由你们三个商量好啦。就是一点,不能留下把柄 ,不能让人家报官,也不能让这事弄得满城风雨!‘礼’送出境算了,越快越好!不多说了,我该回去了。”

庚出团长说罢,起身离坐,独自回他村东的老宅歇息去了。

三个分队长很会理解团长的话:什么礼送出境?说白了就是该做的做了,但不能在咱们这儿做!于是,三个人就进一步商量,各自从自己分队里带五个人,加上他们仨,共十八个人,连夜把老曹他们七个送出村,送得远远的……

后半夜,团队集合好了,押解老曹他们离村。四个汉子仍然被捆着,只是捆着一只手,四个人用一根绳子连着,每人都用另一只手照管着自己的行李。史维伦对他们说,钱和烟土都依法没收了。这里离省界山高水深,狼虫虎豹多,响马劫路的也多,出于对他们的保护,团队派人送他们出境。这样,老曹他们也就放宽了心,不管咋的,放他们走了也好,比在这里挨打强!至于钱的事,算啦,那都是身外之物……

一伙人押着另一伙人,在蜿蜒曲折的田边小路上行进着。静悄悄,静得能听到人行在草丛中撕拉撕拉的声响,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鸪鸪……鸪鸪……”的鸟叫声。大约走了十来里远,一个水井旁,史维伦问娄三:“啥地方?”

娄三回答:“马篷。”

“就在这儿歇会儿!”史维伦说。

团队的人把四个汉子围在井台中央。待他们刚坐下,几个分队长几乎是同时开枪,将四汉子打倒在地。老曹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他猛地抓住史维伦的一只胳膊,大骂道:“你,你们这样伤天害理,残无人道,老天有眼,让你们不得好死!……”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史维伦朝他胸前开了一枪。老曹倒下了,临死前还用手指着那两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快跑!快跑!快……”没等两个孩子跑出十来米远,娄三和郑七瑞一人一枪便将两个孩子撂倒。

三个分队长指挥着,令手下人把老曹他们七个人全都扔进那口水井里。

大约五更时分,天很冷,黑幕笼罩大地。井边不远处树上的老鸦在第一声枪响后就各自逃生了,只有天上稀烁的星星还在眨拨眨拨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若干年后,人们意外发现,舞楼的墙砖上刻着:民国三十九年十月二十日,老曹、韦河、刘旦、刘狗、洪水、小阳、小成到此一游。


02

老河孤魂


东程村后沟边上住着一户姓刘的人家,主人叫刘秉德。

秉德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爹娘求医抓药,祈告神灵,最终没能治好秉德的病。从小秉德就靠一只拐扙支撑走路,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

秉德是爹娘唯一的一个娃。因为人口少,日子还算过得下去。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爹娘变得一天比一天发愁。总算苍天有眼。正在爹娘为儿子的婚事发愁的时候,县南河边马村的李家却主动上门提亲了。李家儿女一大群,人多口多,上顿不接下顿,孩儿们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为了养活儿女,李家爹娘放出狠话,情愿用一石谷子把大闺女月兰嫁出去!这样,刘家算是捡了个便宜,一石谷子外加两斗小麦把一个黄花大闺女娶回了家。

月兰颜值高,虽不能说是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但在这穷乡辟壤,能有这等颜面,着实叫人惊咤!新婚之夜闹洞房时,当月兰花枝招展出现的乡野村夫面前时,着时让几个混鬼王八蛋眼馋的直流口水。于是,便有人故意用奸邪下流的言词挑逗她,更有人敢对她动手动脚摸摸打打的。月兰知道这乡野之间自古陈规陋习俗不可奈,但又深感家门低下,只好将就行事忍气呑声。打小生活在贫苦家庭,生活的煎熬让自己根本不敢与豪门攀比,更不敢在情爱上有丝毫怨言。她知道那一石谷二斗麦对自家意味着什么,那是兄弟姐妹几个的救命粮啊!好歹婆家拿出了这些粮食,不然,爹娘愁得不知道该怎样活呀?因此,感觉自己嫁得值!虽然男人天生残疾,但心眼不坏,知道心疼人。而且,公婆很会打理,家底虽不厚实,但还过得去,并能稍微贴补娘家一点。

一年以后,月兰添了个男娃,把秉德的爹娘高兴地不得了,一家人守着娇娃,过着既充实又安乐的日子。但好景不长,二年之后,秉德爹娘双双因病过世。秉德打小和爹娘相依为命,现在虽说娶了媳妇生了娃,但爹娘过世,心里的孤独感还是由然而生,变得更加少言寡语。秉德不能下地干活,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落到了媳妇一人身上。遇见灾荒年,粮食接济不上,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和了。

一天,邻居娄烂大趁着秉德出门的机会来到秉德家,趁月兰不备,一把把月兰抱住,拖到床上,撕开了月兰的衣裳,把月兰死死地压在身下。碰巧秉德回来了,烂大这才仓惶出门。秉德看着媳妇坐在床边哭泣,傻楞半天,用自己的拐扙狠狠朝地上捣了几下,走出屋门,对着天,对着烂大家院子骂一句:“我日你狗奶奶!……” 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又说一句:“我日你狗……狗奶奶!再让我碰见,看我不打断你……你的腿!狗日的……”月兰哭哭停停,停停哭哭,第一次感觉男人无能,感觉自己无助,更感觉自己命苦。

月兰脾气变了,而且变得得越来越火爆了,动辄给秉德翻脸,甚至摔锅摔碗,还时不时的拿孩子撒气。

秉德家有四亩地,在阎斜村村边。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月兰几乎天天都要下地干活。忙过春天忙秋天,收下包谷种下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一身汗水洒在田里,把一腔苦水咽进肚里。阎斜村有个叫杨二娃的单身汉。见月兰一年四季总也干不完的活,就想来帮帮她。帮她锄锄草,浇浇麦田……月兰开始很不好意思,可奈不住二娃死皮赖脸要帮她,就“心安理得”的领情了。那年割豆子时,月兰割了二分地,感觉累了,就早早回家了,打算明儿早再来。谁知,第二天来时,剩余的三分地全被人割完了!月兰知道又是二娃干事,连忙回家烙两张饼送到二娃家。豆子在场上晒过几天后,又是二娃牵来了牲口,帮着月兰把豆秸碾过,再把豆子筛拣干净。天快黑了,偏巧,狂风大作,一会儿便下起了雨。眼见得月兰一人忙不过来,二娃只好牵了自家的驴,把一袋豆子放到驴背上,另一袋豆子装上独轮车,捎上家具,自己推车,让月兰牵着驴,一直把月兰护送到家。

雨越来越大,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月兰想让二娃吃顿饭,等雨停下来再走。二娃看看天,踌躇一阵,毅然牵着毛驴出门了。月兰劝说不住,只得递把雨伞,二娃说已经淋透了,用不着,匆匆消失在雨幕中。

月兰本来日子就不好过,可屋漏偏遇连阴雨。秉德的腿越发严重起来,竟然不能下地了,只能挺在床上,只等月兰没日没夜侍候着。苦苦熬过一年后,秉德一阵抽搐后死了。

埋葬了秉德,月兰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惧。虽说秉德身残,不能干活,不能给他遮风挡雨,但毕竟有男人比没男人强,好歹算个家,孩子有靠山,自己也不感到孤独。这……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呢?

秉德死了,家里仅仅一点点的防犯也没了。邻居烂大又一次钻进月兰的屋子,但这回他没有得逞。月兰用菜刀照烂大的前额砍了一刀!烂大抱头鼠蹿。烂大伤好后像没事人一样,见了月兰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但月兰心里明白,这莫大的屈辱烂大心里岂能了结?因而,月兰见了烂大总是战战兢兢,心里老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一天,烂大请来了他们团队里的拜把子兄弟郑七瑞来家里喝酒。喝着喝着,俩人就扯上了月兰。烂大故意说些月兰如何如何貌美天仙如花似玉,又如何如何风流浪荡韵味十足的话来,惹得郑七瑞心神不宁垂涎三尺。烂大又对他说,月兰虽然貌美,可是个带刺的玫瑰,好看却扎手!郑七瑞心里有数。之前,他听人说过烂大和月兰的事,知道烂大脸上伤疤的来由。趁着酒兴,对烂大说:“你在家等着,看我如何收拾她!”

郑七瑞来到月兰家,说是路过,找口水喝。月兰见是位生人,随手递给他递一只碗,指指水缸,示意让他自己舀去。谁知郑七瑞正喝着水,一抻手,给月兰点了穴。趁着月兰昏睡过去,把月兰抱上床……

有了这次教训,月兰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大白天在家,也总是插好街门,任谁都难以叫开。但到了晚上,也还是有人翻墙 ,撬开月兰的屋门。这样,就难免一场打斗。

月兰想过,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想一死了之。但她舍不下孩子,孩子才八岁,太可怜了。月兰想到了阎斜村的二娃。在她心里,男人都一肚子坏水,天底下就没有好男人!如果要有,那就是二娃了!她想起二娃经常帮自己干活,连顿饭都没吃过;想起二娃脾气好,俩人在一起干活时,从来都没有听到他高声言语过。尤其是,同样是男人,二娃咋就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起过歹意呢?甚至一句调皮的话也没有说过。想着想着,她感到对不住二娃,早知道那些一肚坏水的男人们一次次作贱自己,还不如早点儿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二娃呢!月兰想过,假如二娃能搬来家里住多好啊,那些混蛋王八蛋们就不敢再这样欺负自己了!可现在呢,月兰感觉自己是个脏女人,根本不配给二娃,甚至羞于在二娃面前启齿。月兰知道,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坏女人!是专门引诱男人学坏的祸水根源!二娃呢?二娃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算啦,算啦,自己哪里能配得上二娃呢?

又是一个初冬时节。住在郭庄的匪首陈铁头,大白天派人把月兰抓走,三天后才派人送回来。

这天午后,娄烂大、郑七瑞、娄三、刘联喜……几个人被庚出团长叫到自卫团团部。庚出团长手里拿着鞭子,气冲冲地对几个人说:“叫你几个来,专门说说秉德媳妇的事。说说,你们几个哪个没去过?去了,就说去了,没去过,我也不诬陷你哪一位!”在庚出团长的淫威面前,几个人都吱吱唔唔地承认了。庚出团长又说:“不知你们心里是咋想的,我都替你们害臊!街坊邻居把脊梁骨给你几个戳断了,都浑然不知?自卫团的颜面叫你几个给丢尽了!叫大小娃娃背后骂我养了一群野狼!哪没地方去了,偏要摸着一条路?再说了,秉德再没出息他也是我刘家的后生,是我庚出的族侄儿!你们擦屎往刘家祠堂门前倒,让我庚出的脸面往哪儿搁?”

烂大小心翼翼的抬起头说:“头儿是否因为陈铁头的事特别地生气?依我看,那骚货就是个人见人爱的种儿。干脆把她给做了算了,省得以后还不知要遗害多少好儿郎?”

“呀!呀!……还好儿郎?干脆说你们都是些仁人志士正人君子才好听嘞!”

“反正没有她,我们几个也不会生出邪念来。”烂大继续说。

庚出背着手,来回踱着步,突然转过身对烂大说:“那好,就照你说的做!这件事就交给你几个去办!把她弄老河洼埋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如果有人见了,就说是送她回娘家!”

烂大领了“圣旨”,开始和几个人筹划晚上的行动。

后半夜,大约五、六个人在烂大家里等齐了。他们翻过月兰家的墙,打开街门,撬开屋门。一伙人蜂涌而上,把月兰五花大绑起来。月兰的儿子吓哭了,用小手使劲拽着妈妈的衣角,再用嘴咬烂大的手,被烂大一脚踢倒在地。月兰对儿子说:“快去告诉你二娃叔,去,快去!”

几个人把月兰的嘴里塞块布,押解月兰向老河洼方向走去。

随行的人流中多了一条狗,那是烂大喂养的。郑七瑞对烂大说:“让狗跟着干啥?让它回去吧。”

烂大说:“狗跟着没事,我这狗可精啦,比人都精!你不记咱们上回遇见日本人那回事?要不是狗救咱,恐怕咱们都没命了!”

烂大说的没错。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团队派七八个人到屯军村绑票。快到屯军时,因为天还早,不宜下手,商量后,大家就待在一片坟地等候。天太热,人太困,不知不觉都睡着了。

两辆卡车载着二十多个鬼子在公路上巡逻。车在屯军的这段路上停下来,鬼子队长命令鬼子一字儿排开,向着团队几个人睡觉的坟地搜索过来。一向爱咬爱叫的烂大的那条狗,这会儿却没有叫,而是机警地用嘴撕咬着烂大的胳膊,发出“叽哝、叽哝”的声响。烂大醒来了,瞅见朦眬的月光下,一群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正向他们走来。烂大赶紧拉拉身边的人,一个个唤醒他们,一伙人立刻猫着身,顺玉米地向后分散逃开了。

有了这一次经历,烂大逢人都夸他的狗“比人都精”,吃东西捡好的给狗吃,实在没吃的,硬肯自己不吃,也不能让狗饿着。

这一次,狗又跟出来了。狗不知道烂大这一次执行的是啥任务,依旧跟在主人身边,时而前面探探路,时而又静静地跟在队伍里。

一伙人来到老河洼,烂大给郑七瑞使个眼色,郑七瑞又给金勇使个眼色。金勇端起了枪,朝天上放了一枪。烂大问金勇干么?金勇回答他:“走火了。”烂大说:“说屁话,走什么火啊?”然后自己照月兰身上连开两枪,郑七瑞跟着也开了一枪。

烂大的狗似乎明白了主人在干什么,吓得狗胆飞上了天,“叽”地一声蹿到离他们百步开外的地方,浑身筛糠似的,一动不动的看着主人带领的人,就着河洼挖了坑,把打死的人拖到坑里埋了。

烂大的狗回去后就大病一场,不吃不喝,没几天就死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烂大他们秘密处死月兰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人们议论说,烂大真是“烂”大了,从头到脚烂完了。你说,这烂大胆子那么大,他喂养的狗的胆子咋那么小?有人跟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他的狗不是吓死的,倒是被烂大羞死的!

数天后,阎斜村的杨二娃领着月兰的儿子来到老河洼,他给月兰坟头添了土,烧了纸钱,令月兰的儿子在月兰的坟前磕了仨头,然后把月兰的儿子领回了自己的家。

再后来,也不知是从谁的口里传出的,说是有人夜里路过老河洼,真的是碰见鬼了——是个女鬼,白脸白衣小红鞋,披头散发,样子可吓人啦!还有人说,沿老河洼听见了孤魂野鬼的叫声——“呜——呜——呜……”吓得没人敢在半夜三更路过老河洼。


03

灭绝人性


1941年,对程村人来说注定是灾难性的一年。

本来,开年的春荒就够难熬的了,可谁曾想到,夏秋之交时,一场连阴雨,引起山洪爆发。洪水夹带着南岭荒漠的泥沙,就泥沟河顺流而下。凶猛的山洪肆意横虐,将上游冲倒的房屋椽檩以及河岸边樌木树叉一股脑儿向下游冲来。顺流而下的杂物漂满了河面,淤塞了河道,眼见得水涨两岸,堤岸岌岌可危。河岸两侧站满了人,手里拿着镢头、铁锹,可他们无可奈何,人力抵挡不了凶猛的洪水,眼睁睁看着望阳桥上的龙嘴喝水,看着肆虐的洪水漫过桥面,生生把桥上的石栏杆冲塌,把几百斤重的石狮子冲下桥面。

东程村人最担忧的东岸堤坝最终还是垮塌了。大桥离东程村大约一里路程,原本是上古时期的河道,因为泥沟河主流北向,才渐渐地留下这样一条能让人行走的沟壑,成为连接东、西程村的主要通道。凶猛的洪水顺道而下,顷刻间便冲进东程村的大街小巷。大水过后,数十间房屋被冲塌。有前街泰年先生和卫老大家的,有后街老驴、有成、庆升家的。他们一个个一筹莫展,甚至哭天抹泪。但是,什么事都有正反两面。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喜来有人忧。祠堂的月台上,有人把竹竿上绑个五指爪,正在捞那些被洪水冲下来的值钱有用的东西,有桌椅板凳、妆箱、木柜,还有人专门抓那些像样的榆木檩条。村北口祖师庙门前住着的老年祥更是高兴地心花怒放。因为,大水凶涌时,他家门前冲来一口白茬棺木,一看就知道是新打造的。连忙招来几个小伙子帮忙,将棺木打捞上来,抬回了自己的家。这会儿,他正在喜滋滋偷着乐呢!

大水两天后就退去了。倒了的房屋,那就没的说了;还有些被洪水泡湿了根基,成了岌岌可危的危房,需要赶紧加固的。南拐街的陈庆彦,这会儿就正忙着包他的房基。房基原来有十三层砖基,大水来时湿透了砖基上面一扎多高,再不用砖包一下,就很有可能造成房倒屋塌。活刚刚干了一晌,上午时,保长世魁带人找上门来。世魁说:“庆彦,交粮的事催你几次了?咋啦?有钱包墙,无钱完粮?你知道这皇协军要粮,又不是给我完粮,别人都能缴,你咋就不能缴?”

庆彦说:“不是我不想缴,实在是缴不出粮啊!一家人三顿变成一顿,饿得前心贴到后心,你说让我咋整?”

世魁说:“你既然没粮,就别包墙了,你包墙不花钱?用人不管饭?这不明白着不想缴嘛!”

“这不是大水过后房要倒,救急嘛。不是急,这荒乱年间,命都顾不住,谁家想着修房啊?”

“这我不管,联保处一天到晚催得紧,再来时,我把人带来你家!”世魁说罢,带着人悻悻然走了。

这天夜里,还是庆彦家,进来一个蒙面强盗。强盗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一只手拿着个米袋子,那里边大约有两升小米。另一只手拿把砍刀,用刀指着庆彦,再指指米袋,嘴上嗯嗯叽叽的,令庆彦往他袋子里装米。庆彦没敢多看一眼强盗的脸,只是担心强盗手上的刀。这一手比起世魁可厉害多了,庆彦没办法,乖乖地窊了一升小米,打发强盗走了。强盗走后,庆彦的老婆给庆彦说:“那不是尚老大吗?咋兔子吃起了窝边草?”庆彦说:“我咋会不知道呢?他一进门我就知道是他。可咱不能吭声啊,他要是知道咱认出是他,还不把咱剁了?算啦,算啦,好汉不吃眼前亏。”

庆彦说得没错,那个蒙面人确实就是尚家老大,叫尚定喜。尚定喜那年十八九岁,上有老母,下有兄弟。生活负担不算重。可遇见灾荒年,一家照样没饭吃。没奈何,尚定喜背着老娘参加了自卫团,多是给自卫团站站岗瞭瞭哨,图的就是在自卫团混口饭吃。大洪水过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偏偏老娘又生病卧床,尚定喜没奈何,才出此下策。

又过了几天,自卫团派人传达团长的旨意,要定喜跟人去外边绑票,说是再不想办法弄点粮食,自卫团也要揭不开锅了,没有饭吃,大家还不都得散伙?

分队长史维伦带队去的,有李小群、金勇、兆智、还有尚定喜。他们原本是想吃大户的。去大村怕遇上麻烦,只得上南岭“打秋风”。岭上人居分散,说不定碰上个富裕之家,也算不虚此行!

一伙人在南岭转来转去,一直转到黄昏,也没有遇见他们认为的所谓富裕之家,几个人都感觉到没劲,自认倒霉算了。正待要回返的时候,发现泥沟河村的一户院落,门楼建得还算派头,几个人都一致认为是碰到大户了,一定不会空手而回的!

照旧,尚定喜还在外瞭望,其余的人跟着史维伦进去了。院子里空荡荡,屋里只有老头老婆两个人,见了四个蒙面大盗,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史维伦问:“家里人呢?”

老头战战兢兢地回答:“大儿子一家在下边窑院住,小儿子到邵原跟人做木工活了。”

“姓啥?”

“李,木子李。”

“我们不难为你,拿三百块大洋,我们走人!不拿,那可没你好果子吃!”

“哟!这兵荒马乱的,我去哪儿给你们弄三百块大洋啊?”

“不拿是吧?那我们可就对不起了。”史维伦说罢,勒令手下:“动手,捆起来带走!”

手下几个人很快把李老汉捆了起来。李老汉颤抖地说:“你们就是把我捆起来,把我杀了,剐了,我也给你们弄不来钱哟!还是把我放了吧?”老婆子这时候想出门,想去叫他大儿子,或者那怕随便到街上叫个人,来给他们说说好话,给老头解解围。可史维伦不许,他命令手下用枪把老婆婆逼进里间,反锁了门。正好,李老汉桌子上有笔墨,史维伦就着桌子写张条子:“明晚前送三百块大洋,压到聂政坟前石板下,自然会放人!切记莫声张,否则,后果难料。”

几个人把李老汉头上套了蔴布,推搡着带出了院子,沿着沟头堰垴,消失在夜色中。

李老汉被带回团部,关押在团部后院的柴草屋里。第二天半夜时分,团队派李小群和金勇一起去取钱,回来时带了一张条子,条子上写道:“是哪路好汉爷带走了我爹?请你们行行好,我家里真的是没钱。穷的叮当响,请你们放了我爹,我给你们烧香磕头了啦!”

庚出团长看了,说:“龟儿子爱钱不爱爹。去,再给他家送信,没钱可以,送两石小麦!”李小群和金勇两个连夜就把信塞到了李老汉家的门缝里了。信上说:“期限两天,两石小麦送到马岭大槐树下。如不照办,严加惩处!”

又是两天过去了。李老汉饿得昏死过去,庚出团长说:“嘿,还恶上了!先给块饼啃着,再等等看。”等到第四天,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还没见到粮食。

庚出团长说:“不是咱没耐心,实在是人家不给面子。”他指着史维伦说:“还是你几个,看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了算了,免生后患!”

史维伦带的那几个人,从柴草屋里把李老汉捆绑出来,头上仍然套着蔴袋。史维伦对他说:“老头,算我们自认倒霉,这就送你回去。”

李老汉少气无力地回答说:“我知道你们带我是弄啥。不要说我家没钱没粮,即使有也不能喂你们这帮畜牲!”

出了团部大门,尚定喜对几个说:“你们先走,我得回家看看老娘,老娘这会正病重呢,我去去就来。”

史维伦看着尚定喜的背影,狠狠骂一句:“狗日的,滑头!”

几个人把李老汉带到村南瓦窑沟,捆绑到一棵柿树上。史维伦对老汉说:“老头,这不能怪我们,实在是因为你没把我们兄弟当人看。下辈子见了我们,还装着不认识,咱各走各的道,谁也甭答理谁!说吧,咋个死法?”

“不就是一死吗,我老汉七十多了,咋死都是死。只是……不知道……你们一个个年小后生,将来会是咋死的?我……估摸着,你们……作恶多端,一定……一定……没有好下场!”李老汉这时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了。

兆智、李小群、金勇三个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个个争抢着说:“给他说那么多干啥?”

史维伦问兆智:“咋整?”

兆智回答:“交给我们仨,你就别管了。”

“那好,你仨看着办吧!”

只见,兆智从腰间掏出一把镰刀,左手把李老汉胸前上下摸拉一下,右手拿镰,“砰”的一声砍进李老汉心口,李老汉嘴里喷出一口血,透过稀疏的蔴布,喷在兆智脸上、身上,头颓然沉下。兆智用手柔了柔眼睛,毫无顾忌地用镰刀把李老汉肚子拉开一条口子,不慌不忙将李老汉的心摘下,递到李小群手上。

史维伦问李小群:“做啥?”

李小群回答:“做啥,下酒好菜!”

金勇跟着说:“上回我们在曹谷嘴就吃过一个。兆智说,吃过仨人心,到了阴曹地府小鬼见了绕着走,阎王见了让三分。”

“狠!辣!我得管你们叫师傅。”

几个人提着李老汉凉透的,对人世充满曾恨的心走了。一群乌鸦“噗轳轳”从远处飞来,扑向李老汉还有余热的尸体。

天边“呼隆隆”滚过一阵惊雷,刹时间,乌云密布,狂风骤起,倾盆大雨向大地泼洒而来。


04

联娘罹难

联爹在联很小时候就因病过世了。联娘是个极要强的人,屡次怼娘家爹,说自己命苦,这辈子认了!发誓不再嫁人。在娘的心里,不是在意自己将来怎么样,而是担心联怎么长大成人。母子俩就这样孤苦零丁相依为命过日子。

联家里还有个姑姑,姑家有一女,叫凤儿,和联年龄相仿。联十七岁时,是姑和姑夫做媒,把凤儿嫁给了联。新婚不久,姑夫对联娘说:“孩子大了,也成家了,该出去打拼打拼了,不能老守着家,得学点手艺,将来才能有个指靠不是?正好,我的本家哥在垣曲做生意,我给他说了,让联去给他当当帮手。工钱不多,活不重,比在家闲待着强。”

联娘说:“孩子结婚一年多了,我看你闺女还没显身,不像是有了。你怎么着也得等他们有了娃,走哪儿我也放心了。”

“添娃是迟早的事,怕是我那老哥哥用人不等人,人家找好了人,咱还怎么好张口?再说垣曲离家不远,说回来不就回来了吗?”姑夫坚持说。

联就这样在姑夫的撺掇下,只身出外学徒了。

凤儿长得俊。过门两年了,身边没个娃,走起路来身轻如燕。同龄的女人们,身边不是仨就是俩,拖儿带女,年龄不大时都一个个变成了黄脸妖婆。唯独凤儿,谁见了都夸两句:“哟,看人家这身段,苗条地,均称地跟画儿一样。看看咱,拖家累口的,邋遢成二囡娘了。”二囡娘岁数也不大,生了八个,邋遢地跟母猪似的,弄得人人都拿她寒碜自己。

凤儿成了人见人爱的美人儿,不但是女人们向往的模样,就连一些青年男子见了,总要回头多看她几眼。特别是娄三,早就对她心存觊觎,恨不能一口呑了她。

那天,凤儿闲着没事想回娘家一趟。出村不远,娄三突然从玉米田里冒出来,手里握着把盒子枪,一步步把凤儿逼到不远处的坟地里,在树丛中把凤儿给糟蹋了。

凤儿浑身颤抖着回到家,一头栽到床上大哭起来。婆婆从街上回来,听到凤儿的哭声,连忙推开门问她:“咋啦?不是好好的去娘家吗?咋的啦?”

凤儿只是哭,越哭越恸。婆婆说:“到底咋啦?你倒是说话啊?”

凤儿哭着说:“我不想活啦,没法活啦……”

婆婆慌忙又问:“咋啦?是不是遇见坏人了?把你咋的啦?”

“那还用说吗?……我不想活啦,没法活啦!……”

“是谁?你给娘好好说说,慢慢说,别怕……”

“是谁,我怎么认识?还带着枪,认啦,你能咋的?呜……我不想活啦……”

婆婆说:“那也不能不活!愿咱娘们命苦,咱就先咽下这口苦水。等吧,等你有了娃,等你娃长大了,咱要报这仇!杀了那狗娘养的……赖孙!”

凤儿就这样在婆婆的劝慰下止住了哭。忍气呑声,再不敢一个人往娘家跑了。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娄三趁联娘不在家,偷偷溜进了联家,又一次奸污了凤儿。娄三出门的时候,迎面碰见联娘从外面回来。联娘正要问话,娄三却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跑远了。

凤儿正在哭,联娘情知坏事,赶紧问凤儿:“上回是他吗?”凤儿点点头。

联娘什么也没说,提个棍子出门去了。来到了娄三家,娄三不在家,联娘指着娄三媳妇破口大骂起来:“家里放着你破娘们不用,偏要糟贱别人家的,龟儿子,狗娘养的!仗着有枪有势咋的?祸害大家,养活你一家,还要搅得满街惺臭……”联娘一边骂着不解气,一边提着棍子把娄三家灶台上的锅碗打得稀巴烂,慌地娄三媳妇一个劲说好话。

村里人都知道,娄三是庚出团队里的红人,是庚出最得心应手的分队长。被娄三抢的,祸害的数都数不清,可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孤儿寡母被人欺,敢提着棍子打上门的也就联娘一人,人们私下都赞她是程村第一女强人!

这事过后,娄三媳妇在家给娄三大闹一场。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按理,这事到此该结束了。可娄三狗改不了吃屎,依旧吃在碗里看着锅里,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夏日的一天夜里,娄三又一次翻墙跳进联的家。当他轻轻扒开凤儿的屋门时,想不到联娘就睡在凤儿身边。联娘拾起笤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照娄三头上打去。娄三情知没趣,转身便跑。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影壁墙上。顾不着疼痛,捂着带伤的脸跑出街门,联娘在后面追,边追边骂。毕竟联娘是小脚女人,哪里能追得上娄三?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娄三的踪影。

联娘不死心,提了根棍子,一直追到娄三家里。娄三没回来,没敢回来,他怕家里那破娘们也趁势闹起来。联娘却不会善罢甘休,时而拍拍娄三家的门环,时而用手中的棍敲打敲打娄三家的墙瓦。娄三媳妇开了门,再三说好话,联娘仍旧不依不饶。

天亮了,左邻右舍都起来了,一街两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也有劝人劝事的,可联娘根本听不进,坐在石头上,一边哭一边骂:“你千刀万剐的狗杂种,你家有姐有妹,你咋不都跟了?自家有园子,咋偏要吃别人园里的瓜?占别人家的便宜?你王八羔子不是个东西!老天长着眼,叫你龟儿子不得好死!……”

联娘只恨骂得不解气,只恨老天爷听不见。要是老天爷听见了,响几声雷,把娄三劈死该多好啊!从昨晚后半夜骂到今儿上午,联娘实在没力气了。回到家,劝儿媳说:“娘知道这事不怪你,你莫要生气。娘歇会儿还要骂,叫他龟儿子知道点厉害,叫老天爷早早收了他!”

第二天天亮时,联娘早早来到娄三的门口。她带着锣,敲打着,叫骂着:“娄三你这个没有脸皮的畜牲,你家里有婆娘,有姐妹,你随便!别人家的瓜再甜你不能吃,吃了能噎死你!上有天下有地,天地神仙看着你,不定时刻你遭报应!”

娄三在屋里听不下去,开了街门,夺路而逃。

这会儿,娄三正躲在自卫团团部里生闷气呢。屋里只有庚出团长和小队长传豹俩人。传豹问娄三:“咋啦?昨晚在家又受气了?不就那么回事吗?你老婆干么不依不饶?”

娄三说:“嗨,老婆昨晚确实是闹了一宿,闹得不让我上床睡觉。可谁料到,联娘那臭娘们一大早就闹上门了,闹成了一锅粥。最要命的是她那张嘴,骂的那难听哟,真叫难听!骂得我心烦,咽不下这口气!”

传豹说:“你让他骂去好了,你都占了人家的便宜了,还怕人家骂两句?”

“你是没听她骂些啥,嗨,太难听了。这口气实在让人受不了。”娄三又说。

“那你还能咋的?她骂她的,你不听就是了。”传豹继续说。

“不听?估计她还不会罢休,那娘们厉害着呢!天天在我家门口闹,我能不回家?我那老虎能不给我气受?再说了,门口的老少爷们,哪个不在背后指着脊梁骨骂我?”娄三说罢,两只眼睛转向庚出团长:“爷们,你倒是说句话啊?给出个主意呗。”

庚出团长说:“我能给你出个啥主意?你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主意自己拿,让别人出主意,没出息!”

“她要是还不罢休咋办?妈的,我算栽到这臭娘们手了。干脆,我把她给做啦算了!”

“做啦?你要知道你是在家门口做事。别把你自己的事累及到咱自卫团!我看还是教训教训算了。”看来,团长是不主张用极端的手段处理这件事的。教训!怎么个教训法?娄三一时没有主意。

第三天晚饭后,联娘还在骂。她要一直骂到娄三无处藏身,骂到娄三在程村没脸见人,骂到娄三家里不能好好过日子!

娄三从家里出来了,手里拿着剪子,恶狠狠地说:“我看你是作死,活腻了!” “我就作死,你有枪,拿来,一枪把我给嘣了。我这辈子咋不了你,下辈子继续找你算账!我到阎王那儿告你,让你不得好死,让你断子绝孙……”

一提到断子绝孙,娄三特别心虚,就如同用针扎他的心。因为娄三的老婆来家几年了,始终没有生个孩子出来。见联娘专往吃劲地上说,就如同往娄三伤口上搓盐巴。不由得娄三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说:“你要再骂,别怪我不客气,我把你舌头剪了!”

联娘没有丝毫胆怯,径直向娄三走来:“我就要骂,骂你祖宗八代,骂你后代前无脐眼后无腚眼,骂你不得好死……”这时的娄三已经气得失去理智,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只手抓住联娘的胸襟,一只手果然将剪子插到了联娘的嘴里,咔嚓一下剪烂了联娘的舌头。立刻,血如泉涌,喷向娄三的脸上、衣上。娄三丢下联娘,将剪刀顺势扔到门前的沽沱里。

娄三跑了,联娘孤身一人躺在娄三家的门口。联娘再也骂不出来了,只能轻轻的哼几声,鲜血止不住的从嘴里往外流。先前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的人,这时候都吓得堵好了街门,藏在家里不敢出来了。

午夜时分,娄三回来了,看看联娘,早已昏死过去。娄三想到,事情闹大了,但不管咋的,也不能让这死老婆子死到自家门口,这样算什么?天明时看的人就会更多……

娄三转身去了传豹家,一会儿工夫,俩人赶来了一辆铁轱轳车,将联娘抬上车,拉到村外,投进了东地的一口井里。

半个月后,联回来了。

是姑父捎信让联回来料理后事的。听罢姑夫说完近来发生的事情,联气得昏死过去,发誓拼一死也要报这血海深仇。姑父劝他:“娄三身后有团队撑腰,他们一个个杀人不眨眼。仅凭你一己之力,怎能报这深仇大恨?好汉不吃眼前亏,壮士报仇,十年不晚!”联听了姑父的话,强忍着心上的伤痛,求助亲戚邻居,把娘的尸体打捞上来,重新进行了安葬。

埋葬了老娘,联带着凤儿踏上西去的路,把满腔怒火压在心底,也把仇恨的种子压在了心底。


05

六亲不认


副大队长晁拥锡犯头疼的毛病已有两三个月了。找了老中医,吃了十几副药,病情一直不见好转。一方面,他想听老中医的话,静下心来调养一下自己的病;另一方面又担心大队合并时他们原来的一伙人不大愿意受庚出团长的约束,难免时间长了惹事生非。所以他向庚出团长提议,让史维伦代行他副大队长的职务,庚长团长欣然答应了。

其实史维伦也并非把这职位看得多么重要,尤其不想听人问庚出叫团长,充其量就算个大队嘛,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号人,偏偏喜欢别人称什么团长。他放荡惯了,喜欢由着性子来。但既然拥锡为了弟兄的生存推荐了自己,自己也就免为其难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寒冬腊月,史维伦向庚出团长提出,大队的吃粮紧张,而且两三月都没发饷了,他打算带几个弟兄到外边打打秋风。庚出团长当然喜欢,特意提出让娄三跟他一起去。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史维伦和娄三带着孙文明、李小群、范道夫一块出去了。一伙人来到东留养村炮楼前,看看炮楼的门虚掩着,几个人就钻进去,先拢一堆火烤着,然后才商量着从哪儿下手,怎样下手。炮楼是日本人强制老百姓修的,日本人却很少来过。平日里,炮楼里只住着一帮皇协军,目的是防犯山上的八路军,也是为了监视土匪骚扰,便于统治一方百姓。现如今,县城里的日本人为了中条山战役,大部分都西撤了,只留佐藤手下一个小队在县城守备,乡下的事根本顾不上,连皇协军的军粮都筹不齐,谁还在这儿站岗放哨呢?

一伙人上到炮楼的顶端,登高望远,把村庄的大致轮廓看得一览无余。史维伦来回踱着脚步,两只手不停地搓摸着,对娄三说:“妈的!这年景都他妈穷光蛋。一户老财主我们上一回整过人家了。再就是我那连襟的叔叔马德龙,算不上有钱人,可总比穷光蛋强,兴许能榨出点油水来。”他用手指指马德龙住的大致位置,对娄三说:“你仨在这儿等着,我和小群俩去。那老家伙,不跟娃们住一起,自己单住一个小院,用不着兴师动众。”

娄三说:“行,得手了你就打一枪,给我个信儿,如果出了意外你就打两枪,我们几个立马前去接应!”

史维伦和李小群出发了。干这种事,两个人轻车熟路,也是最好的搭档。跨过水沟沿着池塘边,再蹿过胡同小巷,两个黑影瞬间就到了马德龙的门口。翻过了院墙 ,李小群用刀轻轻拨开了马老汉的门拴。马老汉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喊:“谁?”

史维伦的手灯只射得马老汉眼睛没法睁开,慌乱间只能看到两个蒙面大汉隐约的身影。没等他喊第二声,李小群已经把明晃晃的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了。马老汉惊恐地说:“你……你……你们这是要干啥?”

“干啥?还会有啥好事?拿三百块大洋没事。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李小群恶狠狠地说。

“唉吆喂,这年月,连嘴都顾不上,你让我去哪儿给你弄三百块大洋呢?”马老汉强辩说。

“没有可以,跟我们走一趟,到时候就有了!”李小群说罢,一把把马老汉从被窝里拽出来:“起来!跟我们走!”

两个人将马老汉捆绑起来,嘴里塞块破抹布,头上套个破麻袋。这一切过程,史维伦都是背着马老汉的脸做的。临走,史维伦就着桌子留张条子:“限明日晚前送三百块大洋到西程村从西数第一个牌坊跟前,压到石头下。切记不可走风,否则撕票!”

两个人押着马老汉通过河沟小路,快速向炮楼走去。两路人马碰过头后,彼此交换个手势,谁也不多言语,押着马老汉急促通过西程村北地,向东程村方向快速奔去。

娄三家的街屋没住人,只放些柴草、农具之类的东西。平日里,娄三结交些狐朋狗友在屋里推牌九、跌三帽,偶尔也会喝个小酒。为了应急,娄三在屋里打了个地道,地道口就在草堆下。一伙人把马老汉弄到娄三家的街屋后,直接就丢到了地道里。只有娄三一人下去了,他给马老汉松了绑,取下了麻袋抹布。上来后,盖上木板,压上大缸,锁上了屋门。一切拾掇停当,几个人到娄三的西屋整点儿吃的,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已是五更了,娄三的老婆在上房点亮了灯,等娄三进屋,用责怪的口气说:“天都快要亮了,几个人又到哪儿折腾了一宿?有能奈别回来,接着折腾去!”

娄三并不理睬老婆的话,脱了衣服就钻进老婆的被窝里。老婆逼问他:“说说,又到哪儿为匪作歹去了?”见娄三不吱声,老婆说:“我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让你再干这缺德的事,你就是听不进去。这倒好,积下多少怨?让我来家七八年了,至今都怀不上。就这还不长记性,还要作恶多端,真不怕断子绝孙是咋的?”

娄三有点不奈烦,怼一句:“你他妈会说话不会?你不说你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反倒是愿我没积好德。没见你天天烧香许愿,心倒是善,也没见得你生出个崽来!再说嘞,开始那些年,我什么也没干,一门心思抱你睡觉,你不是也没生出个崽子吗?”

老婆又说:“那是你祖上没积荫德,到你这儿再要作恶多端,你就等着瞧吧!不会有好果子吃。”

“妈的,臭嘴乌鸦。别他妈烦我,不定时刻,给你领回来个带肚的,看你还敢不敢臊我?”

“你敢!”老婆嘴上犟,但她真不敢太倔。她想起了凤儿的事,想起娄三敢三番五次糟贱凤儿,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的?想起倔犟的联娘,也就是多骂了几句,娄三竟然对人家下得了黑手,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的?她对娄三太了解了,指不准什么时候真的领回来个呢!到时候有了新欢忘老妻,两人合起伙来欺负人,哪还有自己的活路呢?心里越想越有气,越想越害怕,索性起床了。

娄三又吼道:“以后,我干什么用不着你管,管了也是白管!”

“不管!不管!留着雷神爷来管,阎王爷来管!”

娄三一觉醒来,看看太阳已经偏西。简单吃了锅里老婆剩下的饭,就奔自卫团去了。

半下午时,娄三老婆从外面回来。刚进街门,就听见街屋门有响声,两只眼不由地瞟过去,只见有人从门内伸出手来,正在拨弄门上的锁呢。娄三老婆吓得不知所措,不由地喊叫一声:“谁?贼!贼!”慌忙往街上跑去,转念又想:贼怎么在屋里呢?门不是锁得好好的吗?她又转身回来,壮着胆子问道:“喂,你是谁?哪儿人?咋钻进我家屋里了?”

屋里人回话说:“内当家的,不是我故意钻你家屋的,是有人把我绑来的。我不敢说,绑我的有没有你家掌柜?要是有,请你务必代我向他求求情,放了我吧?我家里穷,根本拿不出钱!连嘴都顾不住,哪来的钱啊?请你务必在掌柜面前求个情,我给你跪下啦!”屋里,马老汉真的隔着门缝跪下了。

娄三老婆听了,如梦初醒。联想到昨晚娄三一夜未归,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摸样儿,原来是又干了这么一件缺德事,难怪他吞吞吐吐不肯说出来。这娄三老婆还真算是心底善良的人,毫不掩饰地对马老汉说:“我知道了,是我那当家的和其他的人合伙干的。作孽啊,遭天谴的东西,叫我说啥好呢?”

“大妹子,看出来你是个好人,心肠软。要说也不能全怪他们,要怪就只能怪这个世道,你说是不是啊?”

“你就别替他们打掩护了,说到底还是这人心坏。世道是不好,可好人还是多,人家就是穷死饿死都不会干这种事!嗨,他咋就不能学个好呢?”

“大妹子,你能告诉我这是哪村吗?”

“咋不能?东程村。哟,光顾给你说呢,饿了吧?等我给你拿点东西吃。”娄三老婆说罢,赶紧回上房拿来一块饼递给马老汉。

马老汉接过饼,哽咽着说:“好人啊……”

娄三老婆又说:“钥匙找不着,一定装在他身上。即使有钥匙我也不敢放你,不然,他能把我给打死!这样吧,你等会儿,我去找个人,兴许他能放你。”说罢,娄三老婆急匆匆走了。

范道夫就在离娄三家不远处的白音坛跟前住。昨晚上他是跟着娄三一块去的。娄三老婆给他说了马老汉拨门的事,求他把老汉放了算了。范道夫推说不敢,只答应前去看看。

范道夫随娄三老婆来到了关押马老汉的小屋前。里边的马老汉一眼认出了范道夫,连连说道:“道夫,是我呀,东留养村的。咱是老亲。你老舅家,你爹管我爹叫舅,我和你爹是表兄弟,你管我叫表叔……”马老汉唯恐说的不够清楚,接着又说:“你爹年年春节带你去我家,我能认出你……”

范道夫听了,说:“那,我也不能放你,有头儿管着。再说啦,我也没有钥匙。这样吧,我去给头儿说说,放不放可由不得我!”说完就走了。

范道夫在自卫团里找到了娄三,语无伦次地对娄三说:“不……不好啦,大事不好啦!那老家伙认……认出我了,知道咱哪村人!咋……咋办?”然后把娄三老婆如何去叫他,马老汉如何和他认亲,一古脑儿全都吿诉了娄三。

娄三气的直跺脚,骂道:“他妈的,偷鸡不成失把米!”

范道夫问:“这钱 还要不要?”

“钱,钱,你只知道钱。钱弄来了,人咋放?人家知道咱哪儿人,还不敞扬满天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都认出我了,也知道去抓他的有我,恐怕是出门就会骂我!”

“骂你是小事,怕的是他把咱自卫团的底细都给抖漏出去!”娄三一边和范道夫说着,一边用眼睛瞟着旁边坐着的团长庚出。

庚出团长其实一直都在盯着他们俩。没好气的对娄三说:“瞅我干啥?自己主意自己拿!自己不小心把事办炸了,怨谁?你去和史队长商量办吧!”

两个人天黑前找到史维伦。史维伦说:“那还犹豫什么?做了呗!”

范道夫说:“做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亏了我那亲戚,会骂我六亲不认!嗨,黑灯瞎火的,我也没认出是他。”

“他骂你?到阴曹地府骂去吧。你爹都死了,还算是亲戚吗?你要论亲戚情份,那老家伙还是我连襟的亲叔呢,我连襟若是知道了,还不给我拼命?”

“那就听你们的,谁叫他这么倒霉呢!”范道夫接着说。

三个人商量好后,叫来了李小群、孙文明,原路人马在团部吃喝一顿。酒壮英雄胆,恶出歹人心。趁着夜深人静时,把马老汉拉到了村外,一声枪响,把死尸投入井里。

娄三老婆是亲眼看到一伙人把马老汉拉出去的。那一声枪声传来,震惊了她的大脑神经,撕裂了她的心肺。第二天起,娄三老婆有病了,浑身筛糠似的。嗓子也哑了,变得不大爱说话了,见人就躲;慢慢地又变得不知羞丑,不洗脸,不换衣服。再后来就彻底地疯了,常常站在家门口对着过往的行人比划着、喊着:“撕啦啦……撕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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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群山,网名直子,河南济源人,喜欢写散文、报告文学和纪实性文章,有作品在《龙门阵》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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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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