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尘飘过的星空(一) | 作者:赵群山

长篇小说:风尘飘过的星空(一) | 作者:赵群山






第一章 黑云翻滚

乌云遮挡着星空,黑暗笼罩着大地。茫茫人世间,一些人在黙黙的探寻,一些人走向无底深渊。

——题记


01

新式学堂


上世纪的30年代初,东程村赵、刘两所祠堂小学合并到赵家祠堂上课了。

在这之前,赵祠堂的学校还只能算是私塾。而刘家祠堂的学校却早已是名副其实的新式学堂了。为了适应民国政府村里要办村公所的政令要求,赵、刘两家的族长合谋把村公所设在刘祠堂,学校合并到了赵祠堂。

学校一合并,学生和老师的人数多了,显出勃勃生机,特别是原来上私塾的学生们,一个个高兴地跳起来:“这下好了,不用挨板子喽!”说实话,新式学堂和私塾学堂最大的区别就是体罚少了,用不着给老师行跪拜礼了,也不用死搬硬套学八股文了。总体来说,学的东西仍然以老古董为多。四书五经是永远学不完的课程,任你学问再高,学的时间再长,这里边总有你明白不完的道理。再者就是普遍要学会背会《三字经》《百家姓》《诸子家训》《翁笠对韵》等等,另外加进了民国新思想新理念的必修课。再有个区别是早起要出早操,放学时还要排好队。

虽说一夜之间都成了新式学堂了,但过不了多久,同学们期待的不再挨板子的愿望终归化成泡影,板子还是要挨的,而且各种名目的体罚有过之而无不及。桑娃那年九岁,那天背《曾文正公家训·二劝学篇》时,怎么也背不会,老师让他撑开手掌,一竹板打下,小手掌便鼓起来了,钻心地疼,接着还要挨第二下,第三下,直至挨到十二板。回家吃饭时,手掌肿起大血泡,根本不能端碗,只能就着凳子吃饭。桑娃娘心疼地对桑娃爹说:“不是说新式学堂不打人了吗?”

桑娃爹说:“不打,不打能成才吗?你是没见过我们那会儿在刘祠堂上学时的情景,那会儿也叫新式学堂,照打不误。我甚至遭老师罚跪,一跪就是一整天。我那老师叫刘耕盢,打出的学生就是不一样,还有考上举人的呢!”

桑娃娘说:“哟,看把你出息的,还不是拱犁沟拾粪,整天看日出日落,一家人跟你忍饥挨饿。”

桑娃爹继续说:“这你不懂,上学不是要人人都能中举,最主要的是人人都要学会仁、义、礼、智、信……”

“不懂,不懂,就你懂!”

刘家祠堂的私塾早在光绪33年就改造成新式学堂了。那时的学生一年需要给学堂交50千文,学生名额扩展到50多名,不仅仅局限于本村,附近村庄的学生也可来上。桑娃爹提到的老师刘耕盢,不仅是学堂的教员,还是刘家祠堂的族长。他一方面含莘茹苦地教育后代学文化,一方面身体力行地教导子孙修身养性,做正直高尚之人。他教育学生“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普天之下,惟长者尊”,“家庭敬父母,官场敬上司,学场尊师长”,这些做人的基本准则是必须牢牢记住的。老人们传说,光绪二十四年的戊戌秋闱时,西程村的卫某人榜上有名。中了举,自然要炫耀一番。县上来人送帖子时,村里人高兴,让卫举人披红戴花,骑大马,敲锣打鼓在村子的大街小巷走一趟。走过望阳桥时,也许是兴奋过度,竟没有注意到站在桥栏边的刘耕盢。这老夫子站在原地傻楞了半天,心想,好歹我也当过你先生呢,干么能对先生如此无理?刘耕盢越想越恼火,索性赶了过去,一把把卫举人从马上拉下来,不问青红皂白,“啪啪”打了两个耳刮子。随从队伍的人们一个个傻楞了脸,谁啊?敢打举人老爷!好在卫举人倒是很识相,倒头便拜,连连说:“是小生有眼无珠,没有看见先生打此经过。悔不该耀武扬威,有违先生教诲,改日定当登门谢罪。”这一师一徒的举动,一时间在方圆百里传为佳话。卫举人虽挨了老师的打,却落了一个尊师的贤名;刘耕盢更是落了个严师出高徒的好名声。

刘耕盢还有个外号叫“呲牙虎”。也许是因为相貌长得凶,教学严厉,动辄体罚学生,学生们怕他;还因为他是刘氏的族长,管着一大家族的大事小事,特别看不惯那些敢在老人面前顶嘴的不孝子孙,还有那些不守妇道的女人们。所以很多人怕他,甚尔闻声失胆。那时候,妇女们不敢上大街,更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喂孩子吃奶。假使真的有当娘的不注意这些细节,在街上撩起大襟正喂孩子吃奶时,只要有人提醒一句:“呲牙虎来了!”吓得那女人抱起孩子就往家里跑。再者,若是谁家的娃儿过于淘气,哭声不止时,只要大人说一声:“呲牙虎来了!”那娃立马就止住了哭声。

私塾和新式学堂合并后,统称为小学。学生们年龄相差悬殊很大,最小的也就八九岁,大的十七八岁。学校分成一二三个年级。虽然教员的大多数还是老面孔,但,学生们似乎感觉到各方面都有了新变化。

来希成家离学校最近,就在祠堂街的半道上,也就百八步远。每天来学最早,开门迎接他的必定是“老锡先”。老锡先真实名字叫赵永锡。先是先生的意思,“锡先”是人们对他的尊称。那时他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无论冬夏,外面总穿一件深兰色的长衫,留着山羊胡子,胳肢窝老爱夹一本书,手上离不了一杆旱烟袋,噗哧噗哧地吸着。吸完了,随手把烟袋挂到脖子上。然后,翻开书,默默地念几句,再合起书本,半闭着眼睛,背着《论语》中的段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时候,学生们来的渐渐多了,围在老锡先的旁边,好奇地看着老锡先背书的样子。那个大孩子刘川良竟敢跟在老锡先身后,学着老师的样子——“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同学们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老锡先回过头来,不但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夸奖说:“不错,不错,继续。”

刘川良真的继续——“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

这时,老锡先突然哈哈大笑说:“好娃崽,脑袋溜溜地快,超过老师了,将来一定大有可为!”

同学们起哄说:“他都上了六年私塾了,还来上,上到娶媳妇,看老师咋教他。”

“只要想上,就可以一直上!学习没止境,只有学不完的高峰。”老锡先这样回答同学们的话。

祠堂大殿的后墙上镶嵌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四十个刚劲有力的楷书大字:

祖德延年永,宗功传世昌。

真诚天性乐,英华经义光。

高谊昭恒太,远泽深汉江。

统绪自来盛,声名达家邦。

那是嘉庆年间赵姓联宗时,克寿克典兄弟编的辈份字。老锡先常给学生们讲这四十个字的来龙去脉,说这四十个字真是有深意呀,前两句还是一副绝妙的对联呢,你看:祖对宗,德对功,延对传,年对世,永对昌……说到要紧处,老锡先真的要五体投地了。说着说着,扯到了克寿克典兄弟如何如何刻苦学习,如何如何孝敬父母,又如何如何修身养性……这时候,大一点的贵生敢问老锡先:“老师,你跟克寿克典是老伙计吧?咋和他们那么熟啊?”

“混账东西,那是我老老……老老……爷,也是你们老……老老老爷,怎么能说是伙计呢?你这个不懂事的娃!去,去,去照着那四十个字写两遍大楷!”

写就写呗,反正比挨板子强。用同样的办法,老锡先不知惩罚过多少学生。每遇哪个跳皮捣蛋的学生做了出格的事,老锡先总会用这种办法,既让他们“面壁思过”,又练习了毛笔大楷。


02

夜半枪声

1937年,正当济源地区的抗日宣传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这里竟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件。事前,中共济源县委书记薛子中,曾派人与黄河一带李中兴的民团武装秘密接洽,准备接收他们成为抗日救国的中坚力量。十二月三十日,当薛子中带领少量队伍到达大峪村,准备与李中兴谈判时,不料,李已被国民党济源县党部书记杜光远收买,暗中勾结红枪会头目李万超,纠集数百名匪徒,突然包围了谈判现场,将薛子中等35人扣押。当天,薛子中等被押解下山,行至玄台殿附近河滩时,杜光远派的刽子手已经赶到,不问情由,将其中的29位抗日志士集体枪杀在河滩上。

此前,薛子中在济源师范学校任训导主任期间,利用职务便利,曾经组织进步学生和部分教员,宣传党的主张,秘密开展党的工作。玄台殿惨案发生后,国民党很快把师范学校作为排查的重点,大肆迫害进步学生和教员。紧接着,国民党在济源境内大肆逮捕共产党员,党的组织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一时间,白色恐怖笼罩济源城乡,中共党的组织不得不转入地下活动。

1938年春天,刚刚从监狱中走出来的师范学校的青年老师尹宗伊,劫后余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隐身在东程村小学,一边教书,一边继续从事革命活动。除正常教书外,他还教会学生唱《抗敌歌》、《就怕不抵抗》、《大刀曲》等革命歌曲。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如刘川良、陈荣耀、来希成、赵崇武、赵汤、李贵生……小点的如张谦、桑娃、李是轩……常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岳飞、文天祥的故事,讲当前的国内国际形势,讲二七大罢工的前因后果,讲二十九路军抵抗日本鬼子的英勇事迹。除李是轩外,其余都是本村人,来去便利,常常夜里来学校聆听尹老师讲课。在老师不大的宿舍里,他们第一次听到了孙中山创建同盟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主张;第一次看到了《共产党宣言》;第一次听到了工农红军长征到达陕北的消息。并且听老师讲解中国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轰轰烈烈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

张谦那年十二岁,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和尹老师接触次数最多的一个。那天,老师通知学生们夜里不要来学了,说是有事。唯独通知张谦一个人继续来学校。夜深人静时,来了三个外村人,其中一个张谦见过,尹老师喊他老吕。他曾多次来过学校,常常和尹老师密谈至深夜。

尹老师叮嘱张谦,说他们几个在屋里开会,让张谦在祠堂门口瞭望,一旦有外人靠近或者翻墙,就让张谦往里扔石头通知他们。张谦隐身在祠堂月台东边的大槐树后边,忠实地执行着老师交待的任务。但他好奇,很想知道老师和那几个人在屋子里干什么。于是,爬上了大槐树。虽然隔着围墙,隔着窗户,张谦还是模糊地看到,油灯照亮的黑板上挂着一面鲜红的旗帜,旗帜上镶着镰刀斧头。尹老师和老吕站在两边,那两个陌生人站在中间,几个人都举起右手……张谦听不到他们都说些什么,但张谦能够领略到其中的庄严和神圣,能够领略到尹老师把这瞭望的重任交待给自己,是对自己莫大的信任!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谦和尹老师之间的感情在不断加深。尹老师不但教张谦学文化,讲革命道理,还潜移默化地教导张谦做正直的,对社会有用的人。尹老师家里没有其他人,吃住都在学校。张谦的妈妈常常让张谦把家里的萝卜白菜拿给尹老师吃,甚至把家里的鸡蛋拿给尹老师,让他贴补身子。那天,尹老师交给张谦一张纸条,让他按照上面的地址,通知上面的人,夜里来学校开会。并一再叮嘱他,一定要保密,硬可掉脑袋也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其中的秘密。到了夜里,该来的都来了。尹老师把所有的人都带到村北的老坟沟里,钻进一个破窑洞里开会。破窑洞用树枝堵得严严实实,很难看到里面的灯光。张谦上在堰头上一棵大柿树上为他们放哨。一但有人走近八十来米远时,张谦就“鸪鸪,鸪鸪……”连叫三声,如果来人走远了,张谦就叫两声,算是解除了警报。张谦知道,尹老师他们开的会一定非常重要,他们每个人大概都是共产党员,是领导农民闹革命的主心骨。所以,能为他们站岗放哨是一件多么光荣而神圣的职责啊!

这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寒冷。那天夜里,尹老师又一次组织人员开会,会址设在祠堂的大殿里,人员有十几个。尹老师安排张谦守前门,桑娃守后门。

参加会议的城南区委和各村的农会骨干分子,此时此刻都在认真听尹老师讲课。

夜半时分,村外北地的小路上,隐隐约约出现二十来个全副武装的人员。他们快速通过麦田,迅速隐身到祠堂小学后门外的墙下。原来,早在中午时分,国民党县党部就接到密报,称共产党城南区委今晚要在东程村召开联议会,遂派保安大队长李锡铭带队星夜前来抓捕。

李锡铭命令五个保安队员堵前门去了,其余的人正伺机从后门进去。后门离大殿远些,隔着操场。尹老师交待桑娃站在院墙内看守。天太冷,桑娃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钻到一间柴屋里,躺在豆秸上,不知不觉睡着了。黑狗们跳过了墙,打开了门,蜂拥而进。他们分两组,顺着墙根迅速接近大殿。这情景正巧被出来查夜的老吕看到了。老吕迅速敲敲后窗,将情况传达到会场。尹老师立即熄灭了灯,和区委王书记一起组织人员撤离。

老吕隐在一块石碑后面首先向保安队开了枪。一时间枪声大作。王书记和尹老师从另外两个方向向保安队射击,三个人交替掩护其他的人从东墙跳出,从老乡家的院子里逃走。为了迷惑敌人,三个人打算从西墙逃走。这时,张谦正爬在西墙上,用手狠劲的拉着王书记的手,把王书记拉上了围墙。两个人又合伙把尹老师往上拉。正在这时,负责掩护的老吕却不幸中弹牺牲,尹老师的腿部也被子弹击中。看看再救尹老师已无希望,王书记拉着张谦跳下了围墙,向着夜色深处跑去。两个人在前面跑着,敌人在后面追着,慌乱中,王书记交给张谦一张纸条,命他交给县城南街药店的申掌柜。并让他迅速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告诉申掌柜。他命令张谦隐藏下来,自己开着枪把敌人引开了。最终王书记子弹打光了,和尹老师两个人同时落入敌手。

王书记和尹老师被分别关在县城的两间大牢里。敌人对他们用尽了各种各样的刑具,令他们交出开会人员的名单,并要他们供出地下党上级机关的秘密,但他们始终没有向敌人屈服,宁死不向敌人吐露党的半点机密。

张谦是第二天上午才找到药店申掌柜的。申掌柜告诉他,党组织已经知道了程村昨晚发生的一切,正在动员力量,开展营救工作。并且嘱咐张谦,回去后要暂切隐避起来,以免遭到不测。

两个月后,申掌柜独身一人到程村找到了张谦,告诉他王书记和尹老师已被我地下党营救出来了,他们暂时不会回来程村,而是跟县大队上山打游击去了。申掌柜还带来了尹老师的口信,希望张谦继续在学校好好读书,待适当时候,组织上会给他联系的。


03

两匪结怨

民国28年,县城了驻进了日本鬼子。为了对付县城里不断来乡下扫荡的小日本,县域内各村都先后成立了民兵自卫团。仅东程村就先后拉起两个,东自卫团团部设在财主莫爷家,西自卫团团部设在财主恭富家。东自卫团团长刘庚出和西自卫团团长赵振儒虽然面和心不和,但在同一个村子里混,大面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自卫团其实就是各地的土豪劣绅恶霸惯匪,假借抗日的名义,纠结散乱土匪流氓拉起的民间组织。抗日有名无实,为虎作伥欺压百姓倒无所不有。

秋日的黄昏,振儒十七岁的小儿子崇武一个人在西自卫团的门口玩。他太无聊了,为了生计,同龄人大都跟家人外出逃难去了,没有人陪他玩。这时,自卫团的李小群从北地跑回来,慌慌张张地跑进了自卫团的院子里。不一会儿工夫,连长史维伦带着李小群和金勇两个人,匆匆从院子里走出来。岁数看起来比崇武还小的金勇,顺口叫了声:“崇武,走,跟兄弟们去北地转一圈,见识见识,省得你在这儿没事干,怪憋屈哩。”

崇武问:“做啥?”

连长说:“别问做啥,去了就知道了。”

“我爹不让我摸枪,去了没意思!”

金勇随手把自己的枪挎到了崇武的肩上。崇武没敢接金勇的枪,他怕被爹看见,说不准就是一顿皮鞭子。但,崇武还是跟他们去了,顺着村北后沟,一会儿就到了北地的一条斜道上。

斜道上从东南方向走过来一老一少两个人,手上分别牵着一头牛一头驴。老头六十开外,孩子十二、三岁的样子。史连长带着他们几个人迎着那一老一少走过去。史连长用手枪顶着老头的脑门阴阳怪气地问:“站住!哪儿人?”

老头立刻吓得筛糠似地回答:“城北柴……柴庄的。”

“从哪儿偷的牲口?”

“哟,老弟说笑话了不是,我哪里敢偷人家的牲口啊?这不,眼见到了种麦季节,家里没牲口,地犁不出来,一直等俺妹子家地犁完了,这才向妹子家借来了两头牲口,咋会是偷来的呢?”

史维伦问:“你妹子哪村的?”

“孟县临泉的。”

史维伦又问:“几时去的?”

“今儿一早去的,这不天都快黑了,还没到家呢。”

“你编的吧,柴庄到临泉少说也有50多里路,回到咱这儿又是20多里,不慢嘛!长飞毛腿啦,啊——?”史维伦阴阳怪地把“啊”拖的老长。

“这不是起得早嘛!赶早不赶晚,在他姑家就没敢停。”

“分明是偷的,还敢狡辩。来呀,把他爷儿俩给我捆起来,不打不招,一打准招!是不是呀?”

“对,抓起来。审一审就知道了。”两个随从附和道。

老头继续说:“哎哟喂,你们好汉冤枉好人哟,看我们爷俩这般模样,像是偷东西的人吗?”

“哪可不好说,这小偷脸上可没写字。跟我们走一趟,问问就知道了。”史维伦说罢,又对手下喝道:“走!带走!”

李小群打圆场说:“看这老汉也一大把年纪了,而且还带着小孩,我看可不可以这样?先让老汉带人先走,把牲口留下,待我们明儿到临泉问清楚了,再还他不迟,免得老汉遭皮肉之苦,小孩儿跟着担惊受怕的!”

“那也行。”连长指着崇武和金勇吩咐道:“你,你,两个先把牲口牵走!”

金勇给崇武使个眼色,各自从老人和孩子的手上夺走了牲口。他们不是牵回村子,而是向着东北方向的孙村走去。

老头一边拉着史维伦,一边连连打拱,叫苦不迭地说:“大头领,你就行行好吧?你把牲口牵走了,让我咋给亲家交待啊?你这不等于要我的命吗?”

话音未落,李小群拿着手上的家伙,照着老汉的腿上狠狠打了一枪托。老汉再要说时,史连长伸出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不识抬举的东西,还不快滚,不然,真把你抓起来了!”

看着爷爷满嘴吐血,孙子连忙上前拉住史维伦的手,不料,史维伦一脚下去,把孙子踢出几尺远。这时,老头慌了,连忙拉起孙子,一步一跌向北逃去。

过了七、八天,南岭上郭庄的团队司令陈铁头找上门来,身后跟着两个护兵,青一色美式卡宾枪。

振儒团长毕恭毕敬地把陈司令让到客房,陈铁头的护兵一边一个在门外站着。

论年龄,振儒大陈铁头五六岁。但在振儒心里,虽说名义上都是自卫团,可自己刚组建的团队满打满算才二十几人,而人家陈铁头身居南岭,占踞地理优势,山高皇帝远,没人能奈何了人家。据说陈铁头不但心狠手辣,还是个心术不正之人,连和他共事多年的赵永章他也敢坑。赵永章缠不过他,只得带人离开他到程村的圪塔坡去了。赵永章走后才几天,陈铁头便把团队的势头越发地壮大起来了。手下虽说也就四十来个兄弟,可听说陈铁头跟黄河边上国军119师81团勾结得紧,所以人家手上的枪一半都是国军供给的新装备,所以人家敢称司令。也可算是众望所归,在南岭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脚板一跺地动山摇。而自己知道自己肚里有几颗米,称团长已经是妄自尊大了,哪里敢在人家司令面前摆谱充楞?

史维伦带人抢牲口的事,虽然那天他不在家,但第二天他就知道了,并指使他们牵到梨林卖掉了。这几天心里就像打拨浪鼓似的,生怕东窗事发,不定啥时候,哪个有头有脸的找上门来,弄得不好收场。这不,才几天,陈铁头就来了,不管是否与牲口有关,都得对这位陈司令怠慢不得。于是,赶紧招呼手下,拿上等的烟膏,自己毕敬毕恭的小心侍候着。陈铁头似乎对大烟膏子并不感兴趣,只是装模作样地象征性吸过两口便推开了。振儒团长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到:“振儒这几年在乡下日子不好混,这才假你陈司令的虎威,和弟兄们刚刚拉起了自卫团。真的对不起,还没有顾得上拜见陈司令呢?”

陈铁头发话了:“赵兄也不必这么客气。我今儿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不相瞒,我是为那一具牲口的事而来的。你也不用瞒我了,想我不打听清楚也不会轻易就找你门上的。不能拿屎盆往人头上扣不是?”

见赵团长面有难色,不等回话,陈铁头接着又说:“我说振儒兄,听说你还读过几年书哩,啥不能干?何必干这种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的事?自卫团,本应该保家卫国为民除害,可你的手下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不怕百姓咒你?不怕老天报应?说说,说说,是谁带人干的?让他进来,让我见识见识!”

门外站着的史维伦史连长和那俩随从,早已听得浑身打颤,想必这回真的闯了大祸了,连赵团长都不敢包庇了。想是纸里包不住火,不承认也不行了,几个人一合计,进去,看他陈铁头还能咋的?好歹还有赵团长在跟前呢,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

于是,几个人一起走了进去。史维伦先发话:“陈司令,这事不怪赵团长,是小的带这俩兄弟干的。你有气只管朝小的们身上煞。”

陈铁头问:“你几个都干啥啦?”

“劫牲口啦。”

“弄哪啦?”

“卖啦!”

“钱呢?”

“吃了!喝了!”

“好,好……好汉做事好汉当!与赵团长没一点儿关系。”说着,照史维伦腿上狠狠踢一脚,那皮鞋头踢得史维伦生疼,不由得连连向后趔趄几步。然后,分别给了李小群和金勇每人一个耳刮子。“吃了!吃了豹子胆啦?也不打听打听,谁的东西都敢劫,谁的东西都敢吃!叫你吃,吃,吃了给我吐出来!”说罢又朝史维伦打过一拳。

一旁看着的赵团长赶紧上前解劝:“陈司令惜怒,惜怒。手下干的坏事,全在赵某管教不严,赵某得罪陈司令,愿打愿罚,请陈司令定夺。只是不知陈司令和这受害之人是哪层关系,该日赵某必当亲自登门谢罪!”

陈铁头说:“既然赵兄非要问个明白,我就实话实说了吧,那老头牵的是我儿媳娘家的牲口,这层关系不远吧?灾荒年景,人人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希望互相有个照应。你说,此地无牲口,人家孟县人出手相帮算是帮出毛病了,坏了咱济源人的规矩了是吧?”

“哪里哪里,是赵某有错,管教无方,理当赔偿。”赵振儒说罢,故意问问史维伦:“卖几个钱,老实说!”

“一共卖800大洋,吃了200块,剩600块,全给弟兄们分了。”史维伦回答说。

“分了?你倒会当好人。去!去叫账房先拿2000块,给陈司令带回。这事给你没完,看我明儿咋收拾你!”

史维伦连忙退出,不一会儿就取来了2000块现大洋,递到振儒的手上。振儒接过钱,连同他刚包好的五两烟土,毕恭毕敬递到陈铁头手上,说:“既是你已经称我为兄了,我也用不着客气,就此称你为老弟。这点小钱你先拿给亲家,好言好语,送下为好,若是实在送不下,你尽管派人吱一声便是了。”

陈铁头接过钱,客套道:“钱不能计较多少,你我都是兄弟,现如今,道上的日子不好混,我也不想为难你。只是,希望老兄今后好好管住手下人,少干这些缺德事!告辞!告辞!”

“再会,再会。”赵振儒站在门口,用眼神一直把陈铁头和他的卫兵送过村口。

这边,史维伦早已按奈不住,对他的团长说:“说他妈好听,咱们打家劫舍偷鸡摸狗,谁不知道他狗日每天都干些啥,还没把天下坏事做绝!”

“别说了,谁叫你做事太盲闯,摸着老虎屁股都不知道怕,这回该长点记性了吧?”

“球,我才不怕他呢,不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吗,等再过几年,老子定会叫他跪下喊爷叫爹!”

“我且不敢听你吹大话,凭咱啥,这点家底,还敢在老虎皮上蹭痒?”

“走着瞧!”史维伦冷冷地说。


04

双流合污

赵振儒的西自卫团从民国29年春天拉起,到民国31年8月,拢共两年多点时间。

八月底,振儒收到陇西宝鸡的一封信。

这要从振儒的家事说起。

早年,振儒家贫,母早亡,父亲带他逃难到了宝鸡太平庄,父子俩在那儿给财主王五做长工。振儒干活勤快踏实肯干,又因为少时在本村的新式学堂里读过几年书,有点儿文化,财主王五特别看中,便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给振儒为妻。又因为膝下无子,更有心将振儒招赘为婿,将全部家财和自己的身后事托负与他。在振儒爹心里,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但振儒少小气盛,看不上王五家女儿老实巴交的模样儿,心里老不顺畅。只是耐不住王五的软硬兼施和父亲的生磨硬套,不得已才与王女成亲。日后生下俩男孩,大的叫文运,小的叫崇武。

几年后,振儒老父在老家病故。振儒回乡安葬老父时,只带回两个儿子,却把妻子留在了宝鸡。

后来,振儒在西安小住时,认识了逃难的老乡郑氏。是西程村的,这郑氏稍有姿色,俩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就在老乡撮合下,双双走到了一起。起先,郑氏是有条件的,就是振儒从此不再给前妻来往。但,前妻必竟跟振儒过了七八年,而且为赵家生过俩娃,岂能甩得了干系?振儒只得一来二往两方面照应着。这样就惹得郑氏满心不悦,时不时给振儒难看的脸色。待郑氏生下一女,自觉得日后有了指靠,就更加在振儒面前表现出无所畏惧肆无忌惮地样子。振儒无奈,又不愿再回宝鸡受前妻的指责,就索性回老家经营自家的土地去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大儿子跟本村的德昌兄弟去了湖北的老河口,在德昌的染坊做学徒。小儿子在家跟学堂的先生上学。振儒孤身一人,每天吃过饭百无聊赖,脑子里就时常琢磨些孤辟怪异的东西来,生怕受谁欺凌。再加上整天跟一些游荡混鬼们在一起多了,经不起有人撺掇,便拉起了自卫团,明着要保家卫国,抵抗小日本,暗地里干些打家劫舍欺压百姓的勾当。要说这振儒,心眼还不是特别的坏。他自小读过几年书,爱国爱家,修身养性的道理还是懂得的。坏就坏在身边的孬人太多。好多人都逃难去了,家里净剩些好吃懒做的地皮流氓,整天围在他身边转,就像是众星捧月般,把振儒捧得云里雾里,不知东南西北。开始时,振儒出资买过五条枪,这才两年多光景,有了二十来条枪,哪来的钱?全是手下人抢的劫的!手下人绑票,敲诈勒索,振儒睁一眼闭一眼,就是自己不会亲自参与,也不会硬去阻拦。

一九四二年,水旱蝗汤充斥整个河南, “老羸转于沟壑, 壮者散而之四方者”无数, 自古以来风调雨顺粮米充余的怀庆府也不例外。程村这个古老村落,历史上遭受过无数次劫难,人员不知更替过多少回,现如今又一次经受着皇天厚土的折磨和血与火的考验。庄稼绝收,人们和虫鸟争食残存的树叶,甚至刮树皮,挖草根充饥。东、西程村加起来近四千余口的大村庄,近半数人家锁门蔽户,离乡背井。即是没有锁门蔽户的家,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留下老弱病残在家照看照看门户。街道上满目苍夷,蒿草湮没了围墙,湮没了台阶。偌大的村庄,白天难听鸡鸣犬吠,黑夜难见灯明煹亮。

恰在这时,振儒远在陇西的婆姨来信,说自己大病一场,已是将死之人,希望振儒及早来宝鸡一趟,夫妻或可再见一面。再者,前几年岳丈已故,临别曾言,要将所有家产变卖,交与两个外甥读书之用。信中说得凄凄切切,不由得让振儒心里阵阵酸楚。思前想后,振儒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岳丈了,老人家当初收留自己,把满心希望寄自己于一身,可自己竟没有尽半点做人子的本分,与孝道二字背道而驰……想到此,振儒心里默默念道:苍天啊,惩罚振儒吧,振儒这一生做了猪不吃狗不闻的事,让振儒早死,给老丈人做牛做马,认打认罚!

振儒打算及早到宝鸡一趟。他想死皮懒脸对婆姨说声对不住的话,给她床前端碗饭。他更想到岳丈的坟上磕仨响头,假使这时候老岳丈真的能从坟头走出来,他情愿折根荆条,亲手递给老丈人,任他打,任他骂。

振儒想了一天一夜,最终落实到他的自卫团上。他走了,自卫团怎么办?为了及早看到婆姨,能在她临终之际照看她几日,他情愿不要这自卫团!说白了,自卫团是他混世的筹码,但,人一旦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明白到不想混世的时候,这个筹码还重要吗?他想一走了之,把自卫团甩给手下的晁拥锡、史维伦、李小群这些人,可这些人一个个心狠手辣,不定干出怎样伤天害理之事,到时候人们还会把账记在他赵振儒的头上……假使当着他们的面解散自卫团,这些人肯定不答应,必定要好言相劝,百般挽留,势必会影响自己的行程!

想来想去,振儒最终想到了东自卫团的庚出团长。假如庚出团长得应,他情愿将自己的自卫团交由庚出来指挥。这样,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一走了之。这不仅能壮大庚出的队伍,让县城的小日本有所顾忌,不致于频烦到咱这一带来骚扰,也能让周边村的团队们不敢小觑,肆意到村子里来敲诈勒索,更是给一帮手下人找到了能安身立命遮风避雨的港湾。

第二天一大早,振儒就只身来到东自卫团团部。

庚出团长差不多小振儒近十四、五岁,正当而立之年。一见振儒到来,立刻摆出晚辈的架式,恭迎振儒进屋。口上连连说道:“不知师叔驾到,有失远迎。”

振儒坐下来,示意庚出团长摒出左右,这才将自己的心腹话细细对庚出道来。庚出团长听罢,当然满心喜悦,只是感觉一下子难以适应,担心振儒手下人难以驾驭,就对振儒说:“师叔因家事缠身,将天大的好事赐于晚辈,晚辈自然喜出望外,哪有不应允之理?只是,晚辈担心,您手下的史维伦李小群几个人都是外村人,一个个桀骜不训心狠手辣,晚辈生怕约束不了,带不好他们,辜负了师叔一片好意。”

“到什么山就得唱什么歌,他们到了你的旗下,自然得听从你的指挥。贤侄不必过虑,我自然还要给他们讲一讲,不至于他们惹事生非,不听调命。”

“这样甚好,师叔想得周全,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我也不想趟这浑水,只是觉得生在乱世无所事事,不想受人欺负,任人宰割,才干起这苟且偷生之事。现如今,咱两股势力合并,对两家,对全村都是好事,由我暂时代为管理,待您处理完家事,什么时候回来了,这位置给您留着,我给您做副手。”

振儒接着说:“贤侄不必过于客套,我的人交给你,我放心,你就一心一意经营管理好了。至于我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这要看老天爷的造化了。即便我回来了,也已经日薄西山,能苟延残喘,再活上几日就算不错了。”说罢,与庚出团长拱手告辞。

当日,振儒就找来晁拥锡、史维伦、李小群等几个骨干分子开了会,把自己的打算以及和庚出团长的约会给他们交了底。所有成员虽然都感到有点突然,但又不得不接受现实,乖乖地听候于命运的摆布。其实,对于所有团队成员来说,有奶便是娘,不就是图有一碗饭吃吗,在哪儿不一样?

过两天,东西两个团队实现顺利合并,振儒如愿以偿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按理,振儒该带着崇武踏上西去的路了。可他仍有一件事挂在心上,那就是崇武的婚事。算算崇武快二十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婚姻大事是耽误不得的。再说,他此去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看望有病的妻子,再一个就是想到外面给崇武募个差事,不能看着他一天天跟团队的混混们在一起澌混!好在前些日子已给崇武定下一门亲事,就赶紧托人到亲家说合,立马就给崇武办完了婚事。

崇武婚后三天,振儒就亲自到亲家一趟,把照看门户的重任全盘托付给了亲家,自己带着崇武匆匆上路了。


05

擅杀散兵

东、西两个自卫团合并了。对于大多数的队员来说,当兵吃粮,跟谁干都一样。到什么山就得唱什么歌,到了庚出的帐下,当然就该听人家庚出的指挥,不能有二心。何况,人家庚出团长对大家都不错,吃喝发饷,看不出两样,一门心思跟人家干得啦。

可史维伦李小群两个人不这样想。虽说,合并之后,各人都还兼着原来的职务,但,两个人总感觉庚出团长对他俩和对待本村人不一样。哪不一样?眼神不一样!连说话笑语都感觉不一样,总把他俩当外人似的。派一件差事,庚出团长宁可派他们原来的连长刘喜川、分队长娄三带人去,却不愿派史维伦这个新来的连长带人去。特别是出一趟肥差,谁去了总会捞一些外快的。可是,这样的机会史维伦和李小群很难捞得着。于是,俩人就有了脱离庚出,另图蹊径的想法。想归想,又觉得不现实。前几年史维伦跟浆村的陈立德干过,老觉得陈立德太阴太损,而且离家又远,照看不了家,自己提出不干了;跟郭庄的赵永章干过,觉得太受束缚,也不干了;前不久,因为抢牲口,和陈铁头结下冤仇……想来想去,俩人终于决定,眼下还是跟庚出干,若是将来有了什么好的门路,那就再想别的办法。

李小群年龄不大,心眼贼鬼。他对史维伦说:“团长不派咱差事,明显是看不起咱。依我看,他是嫌咱没本事。若是咱们兄弟能干出点大事,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也自然不敢小瞧咱!”

“有啥惊天动地的事可干?再说啦,咱真要背着人家干事,怕是人家更对咱产生戒心。”史维伦说。

“我看未必,只要咱们兄弟能干,敢干,干出一两件大事,不但团长高看咱,大概所有的弟兄从此都不敢小瞧咱,到那时,哼!咱们兄弟吃香的喝辣的……”李小群越说越带劲。

“以后看看情况再说吧。”史维伦嘴里这么说,但他心里何偿不是如李小群想的一模一样?他是等待机会,如果不能干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庚出团长和他手下的人见识见识我史维伦的手段,我还怎么在世面上混人?

几天之后,也就是包谷快要熟透的日子。那天,李小群匆匆奔西程村史维伦的家里,告诉史维伦:“我从家里来程村,路过南城墙口时,看见一个国军的痞子,腰间挎一把盒子,手上搂个忒好看的皮包,正躺在城墙拐角的树丛中睡觉呢。依我看,八成是逃跑的散兵,那包里肯定有值钱的东西,咱带人把他给做了,说不定能捞一把。”

“不一定是散兵吧?一般逃跑的痞子都不会带枪。他要回家过日子,带枪干什么?”史维伦说。

“也许为了防身用。”

“你就没有想到,他会不会是单独执行什么任务?”

“我看不会是,看他穿戴差劲地很,浑身脏二八几的,肯定是逃兵,那皮包里肯定是抢的什么宝贝!事不易迟,过这村可就没这店,说不定那家伙走了,咱可就错失良机了。”李小群显出心急火燎的样子。

“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干!我就冲他那把盒子。”史维伦下定了决心。

“对,对,对。到时候,你是新旧两把盒子,双枪往腰间这么一插,威风凛凛……”

“叫再多的人没用。你赶紧去叫金勇,我看金勇那小子中,敢干!有冲劲,以后打交道少不了他。”

“是,是的,我这就去。”

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出现在南城墙口的大路边。

城墙的拐角处,那兵痞还躺在树丛中睡觉。史维伦他们三个人从三个方向围过来,那兵痞一点都没有察觉。史维伦用脚踢了踢他的腿,说:“醒醒!醒醒!”

那人一激灵醒过来,见三个人用枪顶着他,下意识的去抓腰间的枪,早被史维伦用枪顶住了脑门,顺手摘下他挎在身上的盒子枪。问:“从哪来?到哪去?”

兵痞回答:“在河南边当兵。不想干了,想回家。家是阳城的,昨天天不亮,从偃师城隍庙逃出来,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歇会儿。”

金勇蹲下身去拿那人的皮包,不料那人紧紧拽着皮包不松手。李小群在他身后,抡起枪托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立刻那人脑浆崩裂,不醒人事。几个人迫不急待地打开皮包,顿时傻了眼。原来里边只是装了几个馍馍。赶紧再摸摸身上,掏掏兜里,一无所获。

“真他妈没劲,什么也没有。你说这人他装几个烂馍,用这么好的皮包干嘛?”李小群懊丧极了。

金勇跟着说:“八成是偷当官的,活该他倒霉,碰到咱几位兄弟了。”

史维伦倒一点也没觉得后悔,从枪盒子里抽出二十响的驳壳枪,仔细端详半天,满脸喜悦对两人说:“走,到西程村下馆子,哥请你俩吃一顿。”

三个人来到西程村一家馆子里,吃饱了,喝足了,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各自回家了。

夜里,史维伦被营长晁拥锡派来的人叫到晁拥锡家里。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庚出团长知道了你们几个打死散兵的事。他让我告诉你,个人做事个人当。还说,做活要干净利落,别让人跟着擦屁股。你没看,那散兵身上的标签,国军31军81团的,‘剥衣团,死难缠,官吏百姓绕着转’。团部在偃师,孟津渡口也是他们的防地。你就不怕81团找上门来?所以,庚出团长希望,赶紧去把那人埋了,免生后患。”末了,又交待:“既然去了,顺手把他的脸破了,免得将来被人认出来!”

“行!我这就去办。谢谢团长营长的好意。”

史维伦去了,一边走一边想:“怕个球!81团会为他一个散兵游勇四处打探?”但他还是照拥锡营长的话做了。他不想明着给庚出团长对着干,不想因为一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第二天,史维伦带了李小群金勇两个人,晁拥锡又派了两个人,五个人各自带了铁铲镢头,一起去完成这样一件令他们极不情愿干的事情。几个人在现场挖了个坑。按照拥锡营长的要求,金勇一镢头给那人破了相。金勇让大家帮忙,将那人的一身军装脱下来。说是拿回去洗洗,自己穿。然后,几个人将那人推入坑中,埋了。

几天之后,金勇果然穿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腰间扎一根皮带,走在大街上,耀武扬威的样子。庚出团长看了,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德形!”


06

黑白两道

1940年8月的一天,望阳桥桥头郑用敏的院子里来了三个绑匪,自称是永章的部下。不论青红皂白,牵走了主人家的一头毛驴。用敏同他们争执时还挨了一枪托,被打得鼻青脸肿。即是这样,憨厚倔犟的郑用敏还是执意跟他们上了圪塔坡,他想当面给赵永章较较理,牵走了驴,咋种地?让百姓怎么活下去?

上了圪塔坡,可怎么也见不到赵永章司令的面。匪兵对他说,赵司令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等等吧,或许赵司令什么时候高兴了,真的让你见一见。于是几个匪兵把用敏推搡着,关到一间小屋里。

用敏一夜没回来。用敏的媳妇在家着急,打发人通过关系,打听用敏的下落。回来人说,用敏被关在一间小屋里。土匪根本不给你讲道理,他们说,送去两石小麦,人、驴都可以回来。如果五天内不给送去,驴就杀了,人怎么办,现在还不好说。听罢这话,吓得用敏媳妇哇哇大哭。

消息传到东程村泰年先生耳朵里。泰年先生是谁?是专门给人代写书信、契约、讼状等文书的先生,人称 “南乡书手”。先前泰年先生和用敏他爹有过忘年交,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听到这个消息,泰年先生心里自然十分着急,先是赶紧跑到用敏家,安慰用敏媳妇;一边又匆匆跑回村,来到宗海家。求宗海想想办法,一定得将人先放出来。剩下的事,待慢慢想办法。宗海听罢泰年先生的话,表示说,你老德高望重,交待晚辈的事,晚辈岂敢怠慢?我这就去,冒再大的风险,我也要尽力而为,一定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宗海去了。在西程村集市上买了一包卤猪肉,两斤烧酒,大摇大摆上了圪塔坡。圪塔坡大门、二门的匪兵们,没人不认得他的,一个个点头哈腰,并有卫兵匆忙报告了永章司令。永章司令站在他的大殿门口,恭迎宗海进帐。嘴上大咧咧的说:“好久都没见到过兄弟了,今儿个是咋整的,肯来见哥了?你说你来就来呗,还掂什么东西哟?我这里啥没有,缺你吃喝了?”

“你的终归是你的,这古往今来,见面礼无论轻重,总是少不了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宗海说罢,将礼品放在桌案上。

“那既然这样,趁你带了好酒,咱们兄弟就畅开喝一回?”没等宗海回话,永章司令大声招唤手下:“来人!加菜加酒,好生侍候我兄弟痛饮一回!”

只一会工夫,便有厨子端了热腾腾一大盘肉,外加一坛老酒。

“喝归喝,你知道我的酒量可不如你,我怕喝多了,耽误了正事。” “我就知道,兄弟是无事不蹬三宝殿,有啥事,咱边喝边聊。”说罢,永章端起杯子先干为敬:“喝,喝了这杯酒,有啥事你就只管说。”

宗海站起身子一口干了。然后对永章说:“你换大杯来,咱干了大杯我再说话!”

“呵,兄弟今儿是咋啦?改脾气啦?一定有什么委屈的话给哥说。来,换大杯,喝了,你把心里话尽管对大哥说!在哪受了气,哥替你出!”

换过大杯,宗海先给自己斟满了酒,端起杯子一饮而进。然后也给永章斟满酒,恭恭敬敬送到永章手上。待永章喝完,宗海开始发话了:“嗨,我是受人之托,承人之命而来的。前天,你的弟兄们牵了桥头用敏家的驴,你说牵了驴还不算,还关了人,惊动街坊四邻都知道。还惊动我老师,也是我的族爷。我老师你不认识吧?就是城南乡有名的书手,他替别人写的讼状能顶半个师爷。老师跟用敏他爹是拜把子兄弟。兄弟之间,当义字为先。你说,用敏爹没有了,用敏家里出了事,我老师能不管吗?事情到了我这里,你说,老师交待的事,我能不管吗?”

永章接过话茬说:“原来兄弟是为这事而来。真是对不住,我那帮兄弟都是些粗鲁人,一个个混世魔王似的。古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我这帮兄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尽给我惹麻烦,丢不尽的人。既然兄弟受人之托,这天大的面子我岂能不给?喝完这酒,你连人带驴一起带走好了。”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咱就安心喝酒。”宗海端起酒杯,一连和永章碰过三杯。然后又说:“今儿,咱就先喝到这,趁我酒还未醉,赶紧回去给老师复命,兄弟改日再来叙旧,必定一方休。告辞,告辞。”

永章赶紧叫来手下人,通知放人放驴,送宗海出门。临别还对宗海说:“再给你老师带句话,是我管教不严,对不起老人家,承待宽厚谅解。”

宗海生于1910年。家境还算好,是个富裕人家的子弟。少时,有老爹撑着护着,过着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日子。因此,难免沾着纨绔子弟的陋习。在私塾学堂读过几年书,学业不见长进,拳脚功夫倒是学了几手。荒乱年间,宗海看不出学业有什么出路,学一点武艺,用于防身,倒还有点用处。平日里,结交十里八乡狐朋狗友在一起切磋技艺,俨然成了一帮兄弟心目中的英雄豪杰。宗海在学堂里不用心学习,四书不熟五经不精,功夫全用在课外。读了《大八义》《小八义》《包公案》《济公传》《薛刚反唐》《隋唐演义》等等描写侠义好汉之类的书籍。学展招、柴绍、单雄信……但他最崇拜的还是聂政、郭解。他们乐善好施,仗义执言,舍命助人的义举深深影响了宗海的少年时代。

前年,永章自卫团来到圪塔坡的时候,最先找到的就是宗海。他想让宗海给他当副手,就是道上说的“军师”。利用宗海在方圆左右的影响力,好好干一番大事业。但被宗海婉言谢绝了。在宗海心里,生逢乱世,他只想作助人为善的侠义之人,决不愿做打家劫舍的流氓草寇。他深知,永章他们干的都不是正经门路,说打日本,维护一方治安,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一帮家伙,是祸害百姓扰乱一方安宁的地皮流氓。他虽然没有能力制止他们,但他决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不仅如此,他还奉劝一些人不要参加自卫团,即是参加了,尽量少做或不做坏事。

说到这,还要说说去年春天的一件事。庚出和振儒在本村拉起两个自卫团。为了尽快扩大队伍,他们分别把手伸到了全村的各个角落,威逼利诱,手段频频,无所不用其极。单说庚出这头——夜半三更把枪送到村西思永家,撂下一句话:“跟庚出大哥干,吃香的喝辣的。不干,当心有事!”吓得思永夫妻不知所措。

思永无奈,抱着枪找到了宗海,求他到庚出那儿说声好,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心眼没有米粒大,实在不愿当兵。宗海听了,二话没说,提起枪直闯庚出自卫团团部。对庚出说:“人各有志,人家愿干的就干,不愿干的你不能强求!强扭的瓜不甜,不但不能给你出力,反而还会给你惹来麻烦的。到头来不但你得不到好处,还连累人家一家不能安生,何苦呢?我来这里给他求个情,这份差事就算了吧?”庚出团长立马答应:“算啦,算啦,我这里不缺他一个。”当面算是给了宗海面子,背后派人到思永家要两百块大洋,说是不给当心小命。思永第二次去找宗海,宗海给他两百元,让他送给自卫团。思永去了,说出了宗海送钱的事。庚出团长听了,一分钱也没敢接,从此不在本村抓兵抓伕。

调转头来再说说去年秋天的一件事。

那天,村民王保财的新婚之夜。两口子刚要睡觉,突然闯进三个匪兵。一番打斗后,他们把王保财嘴里塞了抹布,捆到树桩上,然后将保财媳妇点了穴,趁着夜深人静时,将其背放到事前备好的马车上拉走了。

宗海是天亮时知道这事的。听保财诉说完当时的情况后,大体猜出是东南岭上土匪们干的。东南岭上有两个土匪头:一个是陈铁头,外号鬼不缠,驻在郭庄;另一个是段守正,人称段阎王,驻在长春观。两股土匪分别占据东南岭半壁江山。宗海通过南岭上的朋友打听到,这件事正是段守正手下人干事。原来,早在十多天前,段守正的线人就传过话来,说东程村的王保财要在某月某日取亲,新娘是城东柳家的大小姐,长得天仙一般。这个消息令段守正心里直痒痒,便设计在保财新婚之夜下手,连夜送到了长春观。

第三天一大早,宗海骑一头毛驴上了长春观。午前,见到了段守正。两个人抱拳举礼,相拥入座。

段守正:“什么风把兄弟吹到我这里来了?”

宗海: “在家过不下去了,来跟老兄入伙的!”

段守正:“哟,兄弟这是咋啦?说气话了。程村的圪塔坡庙大神大树大风大,金銮殿都没能留住你,肯蜗居这荒沟野岭?跟哥一样当缩头乌龟?”

宗海:“乌龟我可不当,只是想来哥这里大鱼大肉吃几天。在家稀汤寡水都喝不上了,饿得慌。”

段守正:“咋啦?你家粮食也接不上?”

宗海:“那倒不是,是我姨娘昨日来家把我的锅给砸了!”

段守正:“为啥?”

宗海:“为啥?还不是你办的好事!我那表弟二十大几才娶亲,你作大哥的,不随礼也就罢了,干嘛干那伤天害理之事?叫我姨娘一口气气死?在我门前连骂两个时辰,临走,拾块石头把锅给我砸了。你说,叫兄弟我以后的日子咋过?叫兄弟咋在世面上混人?”

段守正:“别懵我了,谁不知你姨娘家在天浆,哪来的你本村有个姨娘?是不是一门远房亲戚?”

宗海:“不错,就是远房的姨娘!远房的咋啦?就不敢砸锅了吗?谁让我小时候吃姨娘奶水长大的呢!”

段守正连连说:“敢!敢!……”

这时,宗海从腰间掏出一个手卷包放在桌子上,说:“兄弟不常来,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你,给你带四两烟膏子,你尝尝咋样,若是地道货,兄弟再来时,再给你带,若是不好,你就扔了去,兄弟再想办法给你弄好的。我可把丑话说头去,我是来要人的,这面子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段守正说:“看,兄弟说哪里话?你的面子岂能不给?”嘴上推让着,不由地手忙脚乱赶紧拿出家伙来,美滋滋吸几口,连声说“好,好好……上等货,好一阵没抽到这种东西了。兄弟义气,兄弟义气!”

“那我可要把我那表弟媳带走了。”

“带走,带走。兄弟的面子哥岂能不给?其实啊,哥这几天可真是没碰她。你这表弟媳还真是个辣货,软硬不吃,头晚上就把头给撞破了。我拿她没办法,看好,你来了,这点面子哥给你。”段守正顿了顿,又说:“嗯,我知道你腿脚工夫了得,枪也打得好,能否也让我那帮兄弟开开眼,见识见识?”

“兄弟事事瞒不过哥。可你知道,兄弟成天介庄稼地忙不过来,这舞刀弄枪的活儿哪里是兄弟的强项?哪里敢在哥面前班门弄斧?”

“你就试试呗?都是自家兄弟,难不成谁还敢笑话?段守正说罢,一把把宗海拽到屋外,随手拔出自己的枪递到宗海手上,大声招乎一帮兄弟出来观看。

宗海接过枪,对段守正手下的人拱拱手,眼向上瞟,手起枪响,五十步开外,柳树梢上一只灰鸦“噗碌碌”掉到地上。立刻,一帮匪兵欢呼雀跃,人人称道:“再来一下。再来一下!”宗海把枪还给段守正:“不啦,不啦!我就这一下子,再一下,就不灵啦!”

正当午时,段守正招呼手下人端来好酒好肉,打发宗海美美吃了一顿。

吃罢饭,宗海与段守正拱手话别。他牵过驴,扶保财媳妇上坐,俩人匆匆上路了。

黄昏时分,俩人回到了南城口。保财早早在那里等候,见到宗海,倒头便拜,千恩万谢不知说什么才好。宗海拉起保财,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谁还用不着谁,不必见外。”然后,把缰绳递到他手上,目送小两口回家去了。

宗海一路走来,腿脚有点儿累,坐在地上吸袋烟,歇够了,这才趁着月色,独自向家里走去。

长篇小说:风尘飘过的星空(一) | 作者:赵群山

长篇小说:风尘飘过的星空(一) | 作者:赵群山

作者简介: 赵群山,网名直子,河南济源人,喜欢写散文、报告文学和纪实性文章,有作品在《龙门阵》上刊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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