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里的配角女孩之阿碧：他自疯癫我自痴

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色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蓝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间呜咽，一滴一泪水落入了竹蓝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天龙八部》里人物繁多，江湖风云，爱恨情仇，家国大义，都在其中。乔峰进退两难的慷慨悲歌，段誉、虚竹的开挂之路，慕容复破产的复国史……

男人们的大戏，轰轰烈烈令人热血沸腾。而英雄大义的背后，那一个个鲜活的少女，用生命与柔情谱写的曲调，亦是柔情百转荡气回肠。

阿朱和阿碧这对姐妹花，钟灵毓秀，水做的人儿，承载了《天龙八部》里太多的惊艳与感动。

她们俩对待爱情，一个天涯相随，至死不悔，一个默默守候，莫问苦乐。

她们原是慕容复的侍女，说是侍女，其实是半个小姐的待遇，琴棋书画、礼仪见识，自是不俗。

起初两人一般心里只记着慕容复，后来阿朱随乔峰去了，慕容复因恢复“大燕”的幻梦破灭而痴呆，身边只余阿碧。那时她的十分的温柔之中，变成有七分凄苦，使人怜惜无限。

阿朱阿碧是对仗的写法：一红一绿，一个活泼，一个温柔。阿碧是温柔到十二分。

阿碧出场不过寥寥数次，然而开始的吴侬软语，纤手弄丝弦，与结局中的孤独一人相伴慕容复，无不给人极深的印象。

读到《天龙八部》的结局，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然而正如段誉所说：各有各的缘法，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

苏州姑娘很美，不只是美在面貌，而是胜在神情、说话、体态、举止的极度风致、婉约温柔。阿碧就是苏州姑娘中的佼佼者。若苏州姑娘都像阿碧那样，苏州大可叫做“温柔乡”了。

三月江南，姑苏城里风景如画。王语嫣自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美得庄重，似是一丝烟火气息都不曾沾得，静态上极美，动态上却略显呆板；而阿碧则是天然图画中的那一抹俏皮的凡心，是流动着的，一颦一笑，更显灵巧。

小丫头的可爱，连主子小姐也不及。

盖因小丫头们自幼疏于礼法，浑然天成，不比小姐们受雕琢规范，行动都有一套礼数。小丫头们或许不够美，但她们自有比美更强大的力量，便是那一股勃勃的生气，和灵动的儿女态。

但瞧阿碧，“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这是段誉第一次见到她的印象，段誉对女孩子的观察向来细致真切，和宝玉如出一辙。阿碧并未和他有过深切厚密关系，他却能在某个时候突然想起她，这是阿碧的魅力所在。

阿碧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

包不同赶段誉出听香水榭，王语嫣并无片语只字挽留，连半个眼色也无，反而是阿碧情致殷殷的划船送他到无锡。

段誉在无锡救出丐帮众人，想和慕容家一行人共同北上，却被包不同奚落，王语嫣只絮絮和风波恶商量到何处去寻表哥，对段誉处境之窘迫竟视而不见。唯有阿碧眼中流露出盼望段誉同行，但她温顺腼腆，不敢出口。

不过，阿碧和段誉，并没有男女之情。她只是天生的温柔体贴。

她会记挂公子的衣服是否够穿，商量着跟阿朱一起，熬夜一人给公子缝制一套，有心照顾公子，却不独自显露细心体贴，不争宠不显能，淡然处之。

在对待公子的“准夫人”王姑娘时，阿碧也没有半点嫉妒。在《天龙八部》第十三回——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中，王语嫣因为看不懂慕容复一行人的书信暗语，感觉被排斥在外而不高兴，阿碧赶紧来打圆场，化解尴尬。

江南的烟雨气氤氲了阿碧的天然气质。吴侬软语，甜歌娇音，会弹清脆乐曲，凭你什么软鞭算盘，这些兵器功夫在阿碧手里全变成了悦心乐器，只教那些使枪弄棒的草莽汉子看直了眼睛，还会做软糯可口的点心。

阿碧的吴侬软语令人着迷，她何须用软鞭奏出音乐？她说话就像音乐一样好听。

阿碧好音乐，阿朱擅调香露；阿碧住在“琴韵小筑”，阿朱住在“听香水榭”；人风雅、嗜好风雅，连住处的名称、所烧的小菜都风雅，其实，阿朱阿碧本身都是工具人，用以衬托出燕子坞参合庄的特殊气氛、“姑苏慕容”的不凡气派。

有个成语叫做“见微知著”，金庸先生在写阿碧之美的时候，并没有浓墨重彩地描写她的容貌，而是从另一个侧面来表现——比如她的手、她的歌喉、她的声音。

阿碧的双手宛如润玉，修长纤细，皮肤洁白胜雪，歌声婉转悠长，让人回味无穷。阿碧一颦一笑，尽态极妍，满是温柔。尽管金庸先生只在书中描绘了阿碧的局部，但是一个温婉雅致的江南美女的形象也飘飘然从书中走了出来。

阿碧一出场，就扫空了一片阴霾。她会说软绵绵的吴侬软语，此外还活泼烂漫，心性纯然，神情娇羞可爱，一举一动都妩媚动人，在刹那之间展现出来的万种风情，让人有种不知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的眩晕。阿碧真是个神奇的女子，就连读者也不自觉地为之心动。“书中自有颜如玉”，阿碧，就像是那位让人产生无穷幻想的颜如玉。

怪道段誉心里连连度道：其实这少女也非极美，比之木婉清尚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雅，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阿碧是江南水乡孕育出的婉约女子，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一出场让人心旷神怡，说不出的清爽舒适：

便在此时，只听得款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这样的出场方式，足见金庸对阿碧这个女孩的钟爱，要知道金庸笔下，另一个这样出场的女子，那是黄蓉啊。

阿碧这样清新脱俗、婉约可人的女子，让人见之忘俗。

阿碧的出场极富色彩感：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过彦之虽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颇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来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前日出仔门，大师父早来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你讲好？”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

公子恩深卷珠帘，阿碧这样的妙人儿，也有自己的心上人，她的情思，绕在公子慕容复身上。

可慕容复执着于复兴大燕，忙着练武，忙着奔走江湖结识助力，连貌美如花死心塌地的表妹，他都觉得是前行的累赘，更何况身边一个伺候音律的婢女呢。

《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白流苏说：有人善于说话，有人善于笑，有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

而阿碧姑娘，则是善于脸红的。

老舍先生说，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阿碧姑娘，可谓是教科书般的脸红人物。

但凡提到“你家公子”诸如此类的涉及慕容复的字眼，问话者凭你是男是女，阿碧姑娘总会把脸红上一红。此间有真意，欲辩何用言？

阿碧似乎是《天龙八部》里，唯一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女子。

作为慕容复身边的女子，没有表妹王语嫣的风华绝代，就连一同做丫鬟的姐妹阿朱，她似乎都没法比。阿朱不仅精通易容，还能只身潜入少林寺帮慕容复盗取《易筋经》。——虽然中途遇到乔峰出了些状况，但经书可是实实在在到手啊。

而阿碧会做什么呢？

阿碧会划船：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阿碧会手拨算盘珠，一首《采桑子》；漫声把歌唱，一曲“双飞燕”；打点菜肴，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

再有，就是痴痴地坐在屋子里，边缝衣服，边念叨公子是冷是暖，啥时回来。

巴天石微笑道：“我们接连三晚，都在窗外见到那阿碧姑娘在缝一件男子的长袍，不住自言自语：‘公子爷，侬在外头冷？侬啥辰光才回来？’公子爷，她是缝给你的罢？”段誉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缝给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是啊，我瞧这小丫头神魂颠倒的，老是想着她的公子爷，我们三个穿房入舍，她全没察觉。”

可弹琴、唱歌、做菜、缝衣，这些对慕容公子有什么用？

对慕容复来说，这份关心更是什么也算不上。就连满腹武功的王语嫣，身份特殊的西夏公主，对他而言都不过是成功路上的踏脚石，是不得不配置的后宫。

可慕容复生活中缺少的，恰恰就是这么一份温情和关怀。他的爹娘，他的四大家臣，只管你飞得高不高，哪管你飞得累不累？这份冷暖关怀，只有阿碧能给。

阿碧是唯一从始至终心甘情愿地陪在慕容复身边的女子。

阿碧是个深情但不激烈的姑娘。这一点与段氏女儿大不相同。钟灵年纪小感情尚不明朗，婉妹刚烈，阿朱情坚，语嫣情痴，阿紫则是为情而癫狂了，她们是热烈的。而阿碧不然，她的感情不激烈，但贵在久长。

后来的日子里，阿碧的出场已是寥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容不下一个小姑娘的柔情。直到时过境迁尘埃落定，当一切不尽人意之时，阿碧依旧留在慕容复身边，看他变傻变痴，看他潦倒无稽，多少人爱恋南慕容年轻时的风姿，只有她不嫌弃他饱经风霜的面容。

从此，阿碧守着她的慕容公子，在江南燕子坞的光阴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仔细想想，有那么一个人，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始终做着同一件事，守着同一个人，这大概是金庸先生在《天龙八部》一书“求不得”的主旋律外，留给我们的弦外之音吧？

新修版里王语嫣最后回到慕容复身边，对于这个结局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我们还是回头来看阿碧吧。

阿碧身穿浅绿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她从一只篮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竹篮之中。

王姑娘不回来，阿碧凄楚自凄楚；王姑娘回来了，阿碧又该如何自处呢？

写在最后

阿朱与阿碧，一个活泼娇俏，一个温柔婉约，都是很讨喜的人物。

在《天龙八部》里，女子的爱情有很多样子，木婉清爱得浓烈决绝，阿紫爱得疯狂，王语嫣爱得痴迷，钟灵爱得洒脱，阿朱与阿碧却爱得令人心疼。

对待爱情，阿朱主动追求，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去爱慕英雄，轰轰烈烈，至死不悔；阿碧默默守候，寂静欢喜，在所有人散去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影纤细而坚定。

阿朱与阿碧，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有人说：阿碧在《天龙八部》中戏份不多，可有可无。

这我就不同意了。

在整部《天龙八部》中，阿碧的戏份确实不多，到后来人物越来越多，剧情更是紧凑，几乎看不到阿碧的身影，但她一直在，作为背景，她依然是一幅山水画。

等待喧嚣过后，众人各有归宿，慕容复的复国梦破碎，人也疯疯癫癫了，众人才发现，阿碧依然站在他的身后，瞧着他的眼神，柔情无限。

阿碧代表的，是江南水乡柔婉之美。是《天龙八部》里别样的色彩感，是慕容复的归宿。

她确实不是个主要人物。去掉她，把她的角色都归到阿朱？那也可以啊。没有阿碧，剧情是能发展下去，大不了阿朱出来划船。

可如果没有阿碧，慕容复恐怕连归宿都没有了。

而且还会失去阿碧与阿朱联袂搞易容术的细节，一切铺垫都会不自然。

同理，其实金庸小说里，《倚天屠龙记》里的武青婴，《射雕英雄传》里的程大小姐、《鹿鼎记》里的曾柔、《神雕侠侣》里的公孙绿萼......许许多多人物都可以摘掉，剧情也可以编得圆。

但为什么要留着她们？因为有他们，一如有了阿碧，剧情有更多起伏，更自然，也更好看。

如果主要角色是硬菜，阿碧就是小菜清茶，让你觉得吃饭是件美好的事。

小说的好坏，就在细节人物起承转合上。这就是金庸比那些三流小说家强出百倍的所在。

再说了，如果没有阿碧尿急，小船就不会停靠曼陀山庄，段誉就不会遇到王语嫣，你说阿碧重要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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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悠酱，喜欢读书，喜欢旅行，喜欢猫猫狗狗，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火锅重度爱好者。不高冷，却很有态度。世界或许冰冷，内心依然温暖。公众号：陪你走过漫长岁月（ID：sunshine_phuket）。转载请后台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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