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地毯佳作】王府井


【红地毯佳作】王府井

我在爱情上最大的失败,而忽略了喋喋不休的嘴。为此我将分别在这两方面饱尝恶果。一年以前我青春洋溢,在外语学院的林荫道上看见一个气球紧紧地咬合着自行车座,像企鹅溜过冰面一样滑过,立刻就迷上了它。半年以前我未老先衰。两个月以前,我不厌其烦地说服主人林小芬,告诉她扁桃腺是个多么多余又藏污纳垢的东西,当然,手术之后决不可以说话,决不可以。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半个月以前,林小芬没有走进耳鼻喉科,却骂骂咧咧地到妇科去刮宫。她的血在奔涌,她的语言却更加旺盛,而血止住之后,说话的频率和速度则固定在了新的高度上。她说呀,说呀,非但喋喋不休,而且趾高气扬。我的头也跟着垂下去,垂下去。

到了现在,林小芬正像一个已经生过孩子的妇女一样,在王府井的大街上大摇大摆,我则笑眯眯、恶狠狠地服侍着她。这个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她说:我已经补得差不多啦,不过这阵子越吃越馋。我陪她来这里吃夜市。当然我转述得比较概括,真实的情况是,她回忆了每一次到那里吃的每一种小吃,神往着,迷醉着,嘴唇越来越湿润。如何如何的炸里脊,如何如何的卤煮火烧,如何如何的爆肚,最后着重描写了如何如何的炸鹌鹑。鹌鹑有如何如何的翅膀,如何如何的肚子,如何如何的大腿,她又试想着这些鸟类是如何如何被炸得一团焦的,它们又如何如何的痛苦。林小芬说到这里,觉得言不尽意,就开始模仿:扑扇着翅膀,扭曲着脖子,表情又辛酸又欢乐,啊,就是这样。我说:好,不用学了。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么?

对于这个地方,我一点积极性也没有。用吃的东西来堵住她的嘴,这招早已经被证明无效了。她已经消耗了一吨的冰淇淋、牛肉干和瓜子,可是还在说着,说着,就像此时此刻一样:端着一碗紫米粥,捏着一串羊肉串,还有寄存在我手里的两只鹌鹑。我们看到大师傅用一根呲毛儿的竹签,噗刺一声穿过了一只鹌鹑,竹签子逆流而上,终于从它的嘴里冒出头来,然后噗刺一声。林小芬看得目瞪口呆,居然暂时忘了说话,但啊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语言更加急速地奔涌。你说鹌鹑疼不疼呢?什么呀,你好坏,哼,你就想着这个。不过你说,要是把这个市场上所有的鹌鹑都这么穿起来,能有多长?有长安街那么长吗?那全世界的鹌鹑呢?能不能环绕赤道一周?大自然还真是挺神奇的哈?那你说,为什么他把鹌鹑从下面往上穿,而不是从嘴里往下穿呢?

我说:啊?不知道。

她说:因为下面那只鹌鹑怕脏!咯咯咯——

哼,哼,你可真天真,真天真。

我们从街东头走到西头,再走回东头。走了有一万只鹌鹑穿起来那么长,而且是正着穿一次,再反着穿了一次。林小芬还在说着,说着。我的手里已经拿着第五串鹌鹑了,而她还在继续着一个话题,无限引申,无限联想。为什么一个女的那么能说呢,为什么一个男的那么不能忍耐她说呢,为什么这个男的还是忍到了现在呢?她还在说着,说着,我还在忍着,忍着。最悲哀的不是麻木,而是对痛苦越来越敏感。而且她越说我的脚就越软,她越说我的肚子就越胀。

等一会儿。

你是不是啊?触景生情了?

我愤怒地转身就走,林小芬追上来:你就在这儿找我好么?不了不了,那边银行门口吧,那边没有人。现在几点?你要拉多长时间?八点必须回来啊,你干脆就到香港美食城去好了,假装在那儿吃饭的。也不行,人家会以为你是到那儿要饭的。那儿一听可乐就要十五。你还是往十字路口那边走吧,我记着好像是有个厕所。

好,好。你别着急,多吃点。我又买了两串鹌鹑给她。慢慢吃吧。然后扯开她的书包,拿出一沓餐巾纸,两腿笔直地往十字路口走。

喂!一声尖叫,我回过头,林小芬在灯光下攥着两串半透明的热乎的鹌鹑喊:我跟你说了,八点必须回来啊!

我走出夜市,走过红绿灯,走到对面的街上。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不是你在憋,而是你的心里在憋。当然在家里就不一样了,你可以欲擒故纵,因为多憋一会儿,接下来的快乐就更大。这种情况下反而能憋得长一些。反之现在,我感到心慌,心慌,越是心慌,我越感到肚子里的东西好像一些发面馒头,它们在飞快地胀大,胀大。我的肚子好像一只灌满了水的气球,我拼命地要把那个口儿扎紧,但是压力如此之大,那个小口又怎能抗拒呢?

我一个门脸又一个门脸地寻觅,师傅,哪儿有厕所?师傅,哪儿有厕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刚刚才拉过一泡。但是他们说:这儿好像没有,再往前好像有吧。

于是我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已经走出了快一公里。照这样下去,我可能要走到怀柔县,找块野地解决问题。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方圆数里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按照王府井的人口密度来说,这个厕所要有多大啊,十几层楼,一万多个坑位,以供一万多个游客同时使用。

不可能。我转而怀疑起问过的那些人:都是一些小卖部和服装店的售货员,从最坏的角度来想,他们既无所事事,又唯利是图,对于一个什么也不买的人,看到他变成一只飞进了微波炉的苍蝇,又何乐不为?我立刻跑进一家小卖部说:给我一包万宝路。

随后漫不经心:这儿哪儿有厕所?

老板是个白嫩的男人,他好像没听见。接过了钱才说:拆了。

为什么拆?为什么?我面红耳赤地喊道。

我哪儿知道。老板同样忿忿地说。

我的样子必定很可怕,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走进里屋。我听见地下呲啦,呲啦地响,老板像一个足球运动员一样出来,左脚和右脚轮流推着一样东西。我探头看见一只塑料盆,上面盖着一个木头锅盖。两只和脸相得益彰的白脚,左一下,右一下。我能听见里面在响:哗啦,哗啦,这么满,看来积蓄了两天以上。但是他没有丝毫急人所急的意思,向我展示完之后,又盘带着进去。哗啦,哗啦。我重新萎靡下来说:师傅,那哪儿有呢?

哪儿有,哪儿有?老板看着天花板。

我已经聪明多了:再来一听可乐。

你从哪儿来的?小吃街吧?往回走,走回十字路口再右拐,那边好像没拆。

我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喂?是我呀。你拉完没有?最近你吃什么了,昨天在食堂吃的炸鸡腿和米饭吧?按说也不应该的呀。别慌,半个月才来那么一泡。所以我说,你们两个应该多吃香蕉,吃香蕉。

比起面对面,接她的电话是一件更痛苦的事。你可以想象,虽然相隔如此之远,但是现代科技又把你的耳朵和她的嘴贴地如此之近。它就在我的耳边说呀说。

什么?你还没找着地儿呐?随便找一旮旯算了。有人看见你你就装智障。也好,也好,你可以顺便找个水果摊买两根香蕉,防患于未然。你也快点啊,我都已经又吃了俩鹌鹑了,我吃饱了可不没事儿干么,等到花儿都谢了。现在几点了?那你八点十分必须回来啊,加紧加紧。

晚风已经开始凉飕飕的了,我多么想跑两步啊,可又是如此举步维艰。十字路口就在前面,还要多久才能找着厕所呢?也许片刻之后,王府井的大街上会出现一个泪流满面的家伙,路人问:所悲何事?

他将怎么说?长了个尾巴。

或者这个家伙坐在地上哭,路人问:所悲何事?

他又怎么说?坐了个柿饼。

曾几何时,这种事情也是有过的。我的母亲至今津津乐道: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当时小朋友们正在吃饭,此举造成我身边的两位一齐呕吐。回到家里之后,我妈感叹说,她养了个多么憨厚的儿子啊。

我想着往事,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了,两个行人好奇地看着我。从童年到现在。这么想着,我的紧迫感忽然消失了,仿佛我并没有面对决口的大坻,而是正在华灯初上的大路上散步:独自一人,步伐轻盈。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我看了看表,才八点零二分。她一定又在关心我的进展了。这次她说:出来没有?这次通不通?想想气功吧:通畅,再通畅。接下来还有那么多话,那么多话。我说:尚未开始。她大喊:为什么这么慢?对你这样的,就应该像鹌鹑那样,噗刺来那么一竹棍,不通也通了。你要是怕疼,那就找一个拔子,对着你的屁股一嘬两嘬,就嘬出来了。不管了。我统共已经有吃了八只鹌鹑了,八点十分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走。哼。

对比于现在的我,十几年前的那个胖头胖脑的小朋友真是一个潇洒的家伙。

我走到十字路口,向右拐过去。现在,一个被反复考虑的问题再次涌上了心头:有多少次,我已经下定决心逃离这张嘴了。我告诉自己,虽然我不能摆脱世界上那无数张嘴,但我为什么不能摆脱对我荼毒最深的那张呢?在我家的床上,在她家的床上,在妇产医院的门口,我一直在默默地计划着,而这个计划只需要一个动作:拔腿就跑,好好地躲起来,永远不在她面前出现。不过这个计划被一再搁浅了,原因是我紧接着又会想:既然我不能摆脱所有的嘴,那我又何必费尽心机地摆脱其中的一张呢?此时此刻,我再次质问自己: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为什么会如此消极?我们的一生,就是夹着屁股和嘴斗争的一生 ,既然如此,那么斗争一定要从你身边的那张嘴开始。如果想要从困境中一跃而出,就必须有一个决绝的态度。

难道我不想让这种轻松更上一层楼么?那好,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把门锁死。然后打个电话预定一张到外地的车票,到哪里都可以,很多海滨城市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保险起见,我赶紧把电话线也拔了,然后随便看看书,躺下睡觉。这期间我的门一定会被敲响,但是我早有防备。马来西亚橡胶,不但防水,而且隔音。这样她肯定自己回家去,如果她不知天高地厚,还在滔滔不绝的话。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出行大吉。如果这时报纸上碰巧有一两条交通事故的新闻,那么一切将更加合情合理。而在美丽的大海边上,我的人生又开放了。这一次,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戒心,会在那些嘴张开之前,又一次当机立断。十天半个月以后,当我带着清新的海风回来的时候,她的嘴已经找到了另外一双悲剧性的耳朵,我作为流氓,还要假仗义一下,痛哭流涕也不为过。她一个冷笑,一个窃笑,事已至此,皆大欢喜。

这个遐想使我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我立刻把手机拿出来,关了机。这时我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共厕所。当你下定决心,转机很快就会来了。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厕所,我从里面出来之后,生活将要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我眉开眼笑地走进去,看见厕所里有三个坑,一个脖子上一褶一褶的黑胖子蹲在中间的坑上,最里面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他已经很老了,小脑袋好像一个核桃。我只能在胖子的右边就位。两个厕友都很专心,目视前方,让我觉得,在这里拉屎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由于长时间生活在忧虑之中,我反而失去了勇往直前的闯劲儿,很快落到了年富力强的后面。他好像一个肥沃的养鱼塘,不断传出扑通扑通的声音。更加望尘莫及的当然是老态龙钟,他已经变成了一只下不出蛋来的柴鸡,在那儿惭愧地挤着。很快他就筋疲力尽了,声音也瞬间低下去,只剩下嗓子眼里呼噜,呼噜。但是他锲而不舍,片刻又重新鸣叫起来,很快又衰落下去,然后再挺拔上去。一个老人,怎么能经受住这么大的折磨呢?他的鸣叫持续得越来越短,这个时候年富力强已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截手纸来。他是第一个轻松的人,但却顿了一顿,并没有马上擦,而是意犹未尽地点上一支烟来,歪着胖脑袋,眯着眼睛,好像在听一段时断时续的歌声。

忽然,一段真正的音乐在年富力强的腰上响起来。他把手机拿出来。喂?是你呀,那你在哪儿呢?你先说,我再说。在商场呢?我在酒吧呢,就是王府井这边,我也忘了什么名儿了,好像叫“巴娜娜”,“巴娜娜”。那你干吗呢?买什么了?不是说我陪你去么?我呀,我陪几个朋友坐坐。都等你一晚上电话了。

我惊奇地看着他,大庆一般的脸上油光滚滚,那是幸福的光芒。他脖子上的每一个皱褶都在笑着,更不用说嘴了。关键是你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声音如此温柔,而且还如此地怅然若失,就像南方的细雨一样。而这条汉子的眼光则猛烈地向老态龙钟盯过去,可怜的老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哼哼声有可能传到电话那头去,年富力强已经一膀子撞到他的肩上。老态龙钟被撞得一条腿高高地翘起来,他持续着这个姿态,几秒钟之后,那只脚才落回地面。迎接他的是黑胖子凶狠的目光。老人莫名其妙的眨巴眨巴眼,他的眼睛像小狗一样又黑又亮。也许他还没有搞清楚,但是黑胖子马上扭过脸去,声音一点都没有变质:都谁来了?老赵,老刘,还有李脏。李脏你不知道啊?上次在比萨店见过那厮,对对就是长着狐狸脸的那个。李脏王露跟你说话呢。黑胖子向对面那堵墙喊道。我几乎想要替他应道:哎,哎,就是我这厮。但是黑胖子飞快地说:他不好意思了。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电话那边的王露应该也在咯咯咯。这李脏你真得认识认识,神着呢。你记着吗,他原来追过你们班吴波儿,还给人家写情诗:月朦胧鸟朦胧,吴波儿的眼睛更朦胧。对对对,我们还给他编过段子:许教头老树逢春,吴姑娘红杏出墙。

这时我发现老人正在怯生生地看着黑胖子,他的两条腿已经开始抖动。然而后者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李脏和吴波儿的故事还在发展。李脏你别不好意思,都不是外人。你知道么,据说有一回李脏真把吴波儿给领到家里去了,俩人点上蜡烛,开着音乐,气氛特好,结果吴波儿刚一脱袜子,李脏就那什么了。那什么呀,哈哈。吴波儿还说呢:脏哥哥,干吗呢?脏哥哥就说:我有负罪感。说到这里,胖子仰天长笑起来,小小一个厕所,仿佛要被他撑爆了。而老人实在忍不住了,他的青筋又开始羞涩地鼓出来,而且鼓得更加突兀,因为他还需要厄制声带。但是声音还是像泉水一样流出来,来自深处的吱吱声,让人想起一台老式收音机受到了严重的信号干扰,或者一根钝锯,正在咬着一棵大树。不幸的是,这种声音反而更加明显,黑胖子的一条胳膊像大锤一样抡过去,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动,老人这次飞离了茅坑,整个撞到墙上了。

现在厕所里只剩下两个人了。幸亏我很识趣,很文静,没有到哼哼唧唧的年龄,否则黑胖子也会把我一把按到茅坑里去。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听可乐,甚至还可以把它拿出来,一边喝,一边听着他。

对于我的举动,胖子倒是吃惊地看了一眼。我用目光告诉他:这有什么稀奇的,这里就是酒吧,酒吧。我们在酒吧里,不就是应该喝吗?如果有条件,我还要再打开两瓶老虎牌啤酒,叫上两杯卡普基诺,和他真正地享受一下酒吧的情调。木制桌椅,煤油灯,一张挨着一张的赝品现代画。然而胖子没有再理会我,李脏的故事告一段落,接下来登场的是老赵。老赵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他刚刚从法国回来。相对于李脏,他的近况更能吸引王露,然而也因为此,胖子故意在描述中回避着,希望轻描淡写地结束他。这个企图引起了王露的不满,她不厌其详地打听,让胖子的声音越来越不满。胖子懒洋洋地说,老赵已经留学归来。这么说的时候,老张正在对面“咳”“咳”着。老赵现在只喝波尔多红酒,只抽古巴雪茄了。仅仅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抽着烟,满街乱窜的混子。可怜的云红,也就是老赵的前女友,老赵出国的钱还是她掏的呢,结果人家给她来了这么一手。

胖子稍微停顿了一下,使劲舔着嘴唇。说了这么多,他一定渴得嗓子冒烟了。但是他不得不坚持着,因为王露在质问他,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这样?那你还让我怎么相信你?胖子被问得瞠目结舌,连说不是不是。我很想提醒他,别搭理这一套。林小芬也经历过这个阶段。然而胖子却低沉地、温柔地说,相信我,相信我,你看不出来我有多在乎你么?这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湿润了,不禁吓了一跳,随后才发现,原来是这里的氨水味儿太浓了,我们已经蹲了四十分钟之久。

而胖子的声音忽然更低了,并且用手捂住了手机的话筒。他的话语转向了另外一个阶段,我只能听见细小的嗡嗡声了。他变成了一只黑蚊子,在厕所里含情脉脉地飞呀,飞呀,即使听不清楚,我也知道那个永恒的主题:爱情,爱情!爱情就像王露毛衣上的一根线头,需要胖子翻动着嘴唇,说呀,说呀,咬着毛线头,终有一天会把她剥个精光。加油吧,胖子,我已经用耳朵给了你最大的鼓励,虽然我已经感到诧异:为什么你们这么能说呢?难道你们准备用这种频率一直说下去,说一辈子吗?你们也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我就不能容忍林小芬说呀,说呀呢?事实已经证明,我的耳朵并不比别人脆弱,林小芬的嘴也并不比胖子更强劲啊,我们的爱情也并不畸形——现在看来,所有人的爱情都是说呀,说呀。没有语言就没有爱情。

胖子的声音重新大起来,抒情完毕,新的故事上演了。这次粉墨登场的是老刘。老刘是一个有着盘根错节的肌肉的男人,能够用胸肌夹住一枚五分钱的钢镚儿。这个故事讲的主要是刘科长和打字员小李,还有刘太太的一段恩怨情仇,然而我已经不再用心听,我开始感到惭愧了。生活本身就是不停地说,这个本质林小芬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活得那么专心致志,那么勤勤恳恳,像钱穆先生说的,对我们的生活存有温情和敬意。更可贵的是,她非但独善其身,还毫无私心地关爱着我,给了我那么多语言,那么多生活,现在还在夜市里,拿着一串鹌鹑等着我。天色已经很黑了,晚风让打战,她还在孤零零地等着,我却放下她,听着别人喋喋不休。打字员小李正在说:科长,你真坏。刘科长说:还有更坏的呐。有一天两个人真的坏上了,却被刘夫人破门而入。我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这下真坏了。林小芬的嘴可能已经一瘪一瘪地哭了,她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可即使打通了,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我们还有爱情啊,既然爱情就是说呀说呀,不停地说。就像不能失去生活一样,我不能失去爱情。想到这里,我赶快拿出餐巾纸来,但是刚一站起来,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我想:可要站稳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重见光明。我看到胖子正在惊骇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种新奇的动物。仔细再看,才发现他原来拿着手机的手已经空了。胖子看看我。那东西应该还在。我听见胖子感叹着。随即像砸夯一样清晰地吼叫:你干什么呐?

我说:我干什么了?

他暴怒着掏出手纸,同时对我说:你别走。

我在一摊摊棕色里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塑料壳,它还在诧异地喊着:喂,喂,你听得见么?

我知道,我的命运将要比刚才那位老人还要悲惨了。站起来才知道,他远比我想象的强壮得多。他又无数次抡起来,我如同在惊涛骇浪里翻滚,我能听见脑袋咚,咚地磕在墙上,隐约还听见隔壁两个女人在说:干吗呐?最后他的胳膊像汽车轮胎一样勒在我脖子上,我想我一定满头鲜血了,而且一颗牙也松动了。

王露还在里面焦急地喊:喂!喂!胖子听到这个声音,比她还要不知所措,只能继续捶着我的肚子。咚,咚,咚。

胖子颓丧地,恶狠狠地说:你说吧。

我不说。我慢慢挪动胳膊,稍微撑开他的小臂,把我的手机拿出来递给他。他二话不说,立刻就拨起来。两分钟以后,他终于打通了:没什么,没什么,信号不好。我使别人的,李脏的。他这个信号好。

我听着胖子在说着,眼前模糊一片。我的血从头发上流下来,挡住了眼睛。胖子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急促,好像江南的细雨。对付我一只手就够了。他们继续讲着老刘的故事,讲完这个故事,胖子夹着我,好像狗熊在夹一根玉米,向外面走去。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走了几步之后,就变成他拖着我了。现在改成王露在滔滔不绝了,她也有很多故事要讲。这使胖子有机会转过脸来怒视着我。这时候我忽然张开手向他抓过去,他绝对没想到我还能还手,一侧头没躲过,让我牢牢实实地抠中了一只眼睛。胖子大叫一声,但是赶快对电话说:没事儿没事儿,让烟烫了一下。

我跑过大街,跑过十字路口,我相信人们都在惊骇地看着我。现在已经九点半了。我这样跑到夜市边的银行门口。你们有没有看见拿着鹌鹑的小姑娘?没有。林小芬的嘴找不到一双耳朵,她一定伤心了,回家了。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她的家奔去。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见到她。我在爱情上最大的失败,又没有重新认识喋喋不休的嘴。

【红地毯佳作】王府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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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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