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地毯佳作】天使的房间


【红地毯佳作】天使的房间

范文圣沿着滨海公路往前开,穿过大桥后在岔路口拐进其中一条弯道,由于房子实在太过靠海,几乎要到尽头那片区域。一路上街道两旁摆满了椰青与菠萝蜜,商店垂挂的救生圈让他意识到游客比他想象中要来得更早一些,夏季在他们眼里来得非常急切。过了商业密集的地段,临近海岸的路面便开始渐渐变窄了,因为不是安全范围内的海域,一般没有游客进入。两旁逐渐变得茂密的林叶阴影落到车窗前,明暗闪现。

这是今年夏天迎来的第一对客人。车里的一男一女看起来都跟范文圣差不多年纪,他不时从后视镜里掠过他们兴奋但略显疲倦的面容。

房子靠海,楼身已经不再洁白,多年来的潮湿与带盐的海风使其覆盖上了大片大片的黄渍,墙面发霉的部分与瓦面上水渍留下的痕迹让房子看起来也有些残旧。铁门推开时吱呀作响,大院有水泥筑的围栏,沿着围栏边缘长满了杂草野花,还有一棵小冬青看起来整洁干净,但由于长期受白天的海风影响,它偏一个方向延伸。院子很大,范文圣在左侧搭建了用来为车子遮风挡雨的棚顶,中间有条小路,路旁有石凳石桌,上面又铺了几片落叶,而右边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地。房子当然还很坚固,只是防潮设施不是很经用,二楼的阳台也被植物绞杀得不像样,卫浴、大门阶梯地砖等地方也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得找时间修理。

男人下车时发出一声欢呼,脱掉薄外套系在腰上,把太阳镜收在胸前的衣领间。范文圣替他们拎了大件的箱子抬上三楼,期间男人在经过每一层的玻璃窗前都要停下来眺望一会大海,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女人则细心地观察房子。范文圣担心她会突然反悔,说她宁愿不要预付的押金也不想住在这栋老房子里。但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样子看起来很严肃。

屋内难免有潮湿的霉味,前段时间范文圣打扫过,但春天的湿度实在过分了一些。大家走进房间,有灰尘在玻璃窗透进来的光束中缓慢地飞扬。范文圣上前拉开窗帘,旋即一股风吹进来,他又点开香薰灯,试图借助风力让房子好闻起来。

“我需要登记你们的证件。”

“现在有热水吗?”女人放下背包问道。

“已经提前打开了电热水器。”

女人谢过他,同时交出了证件,范文圣留意到他们一样的姓氏。接着男人问范文圣,是否可以再预订旁边的那间房,他原以为是那种像民宿一样的套间。整栋楼只有三楼做成了客房,如果是旺季,很可能就没房了。范文圣很高兴能多开一间,过去整个冬季生意非常惨淡。

“那是一只什么鸟?”

隔天清晨,男人从三楼的房间探出脑袋,范文圣在二楼的阳台上,他抬起头,两人斜斜地相互看了一眼。

“金丝燕。”

“它们要去哪儿啊?”

“到热带去产燕窝,或者回西伯利亚吧,我也不知道。”

范文圣没听过美黑油,但能理解那应该是让他变黑的东西。他看着男人走出房屋,目光朝向那棵小冬青,在院子的草地上徘徊了一会才离开,沿着小路走去。范文圣知道他是哪一种男人,他跟自己不一样——自己身体有多处年轻时耍酷的文身,并且随着年纪越来越不喜欢这些图案,毫无艺术或美感可言;他的肤色被称赞是因为这种黝黑从小晒成的,但他明白即使待在寒冬地区一两年也不会变白;他也知道自己见识少,大多数知识来源于自己感兴趣的书本。而这位男士(也可以说包括那位女士)是那种高等教育下的社会中坚,可能擅长某一样工作并且有着拔尖的技巧,他们经历丰富,应该见识过很多东西,拓展了很多人脉。当然,他们除了在工作上累积经验,对其他事情也都能谈上点什么,如果给他们一本书,很可能他们能谈起自己对文学的见解,同样的,也会对一部好的电影说出逻辑上的漏洞。范文圣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他们,也并非讨厌,他只是有时候不相信、不习惯这样的男人女人,或者说他本身不大相信人类。但对他来说,住客就只是住客。

女人整个上午都躲在房里,到了午餐时间才下来。她休息得不错,散落的头发也很飘逸,看起来随和一些了。她谈到她弟弟食量并不大,不需要给他留太多的食物,如果有酒,他可以一整天不吃东西。范文圣过了很久才作答,说对身体不好。

“所以我才带他来这里啊,找个不错的地方度假,让他发现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晒晒太阳,感受海水,并且吃点健康的很有必要。我想你的房子会比外面的酒店要独特一些,我能感到温暖的气息。”

范文圣没说什么,他不知道她所说的气息究竟闻起来像什么,一枝鲜花吗?海风?一杯有香浓奶味的英国茶?还是他读到的那些诗歌?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地方。

“希望你们喜欢住在这里。晚餐想吃点什么?”

“都可以,我们不挑食,像这样就挺好。”女人指了指桌面的椒盐虾。

有时候他们一起出门,但大多数时候是分开的,范文圣发现那是因为他们的作息时间不一致,时差太多。如果天气好,女人会在傍晚到草地上,在本子上写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看起来余晖与天空是她向往的东西。范文圣经过时,她会对他说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草地是每个女人的梦想。有一次她谈到她小时候的家里也有这么一块草地,甚至比这儿大得多,她与弟弟在草地上学跳舞,玩跳绳,做一切他们想做的事。她让弟弟穿她的裙子,帮他涂口红。她认为她同她弟弟的关系只有在草地上才会变得更好,一旦离开了,他们就常常不和。说着,她又抓起笔在她的本子上写下什么。

范文圣猜测她可能是个作家、诗人,或者只是随便写点日记之类的东西。他没过问。

女人常常说多吃新鲜蔬果对身体好,男人则躺在沙发上抽烟,忽略她说的一切。她主动到厨房去做沙拉,切水果,摆成好看的样子。那天她自己走路到市场买了条海鱼回来煮汤,但她忘记盖上锅盖,火开得很大,汤水越来越少。范文圣及时替她加上水了,又只好将冰箱冷藏的黄花鱼丢进去补救,否则它只会是一锅无味的开水。看起来她很想要好好照顾弟弟,但她做得并不好。

姐弟两个想知道范文圣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偶尔问起他不感兴趣的问题,关于他一个人在这都做些什么,或是读过什么书之类的。范文圣随便说点得体的话算作回应他们,他不是那种热情好客的老板,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特别适合做这行,但他还能做什么?

除了夏天,没什么人会来这里度假,偶尔冬天会迎来怕冷的游客。海边的气候并不总是温暖的,人们以为亚热带的沿海地区可以避寒,但实际上还是会有一些时日,那些彻夜的寒风吹得你头痛,走在路上都不自觉地弓着背。

也有难得他们姐弟会一起出门的时候——只要大家都醒着且有外出的欲望,大多在下午到晚上那段时间——他们去海边散步,经过码头到海滨酒吧喝两杯彩色冷饮,回来时看收网的渔夫,或是看那些飞速驶过的私家小游艇,有模有样地在海上漂移,在日落时归来避风港停靠。他们去镇上看不知从哪儿来的马戏团表演,去跟卖海鲜的老板讨价还价,拿着手机到处疯狂拍摄,再逐一发到社交软件上。他们在晚上开红酒,买来不宜时节的螃蟹,邀请范文圣加入他们,并在酒意上脑之后对范文圣勾肩搭背,似乎大家认识了好多年的样子。男人将手掌放在范文圣的大腿上,在他心里涌出一种令他惊讶的暗示,或是女人刻意凑近来问东问西,那头刻意散落的长发令他觉得痒。总之,他们很喜欢这里,很乐意在能看到海的房子里做奇奇怪怪的事,像在自己的家一样随意走动,无拘无束地漫步在沙滩上(尽管漫上岸的海水并不怎么干净)。他们都很喜欢范文圣,认为他是个不错的老板。

但从这里开始,仿佛有某种隐喻的边界在什么地方区分开来——在草坪,在房子里,在楼梯上——总而言之,是在范文圣与他们之间。

范文圣的母亲不喜欢这里,她受不了度假的游客,受不了炎热的气候,更受不了一事无成的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只是叹气,没有为他们的婚姻作什么挽留。他们中的一方无法生育。范文圣那会很小,不知道自己能选择跟随父亲还是母亲,只是单纯认为母亲不需要这里的男人们,甚至包括他。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养子,自卑使他胆怯。

终日酗酒成为了自己亲人身上的故事,还好父亲没有将这种状态持续太长时间,但那些丑事也在附近流传了。别人都以为是父亲赶走了女人,看不起他,但他没有解释,只是对范文圣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离开之后,他们的生活不容易,范文圣的父亲精神状态一直不好,甚至影响了自己的表现,失去了码头海产批发市场的工作。后来他戒酒了,弄来一辆手推车,开始在海边摆摊,整夜为那些海产涂烧烤汁、洒辣椒粉,头发上的油烟似乎永远都洗不净。那次,有三位喝醉酒的游客到烧烤摊点了很多很多的烤串,贝类跟鱼类都很花时间,加上中途还有别的客人,父亲那天有些忙不过来,打电话让范文圣早点过去帮忙。起初是其中一个醉汉催了好几次,因不耐烦而上前推了父亲一把,父亲停下手里的工作让客人不要动他,他会尽快烤完。但“不要动他”这几个字似乎惹怒了醉汉,他叫上他的另外两位朋友,几个人开始吵了起来。没多久就有人先动手了,也许酒精的效用实在太过厉害,愤怒的情绪令那位醉汉直接抓住父亲的脑袋往炭火上摁,并惊人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余地,旁边两位更是欢呼大喊。多得路过的人发现并上前解救,醉汉荒诞的行为才得以停止。但是等范文圣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围起警戒线了,有医护人员正匆匆抬着他父亲上急救车。他追上去,向他们说他是伤者的儿子,期间还听见了站在身旁的妇人说:那烧烤老板长长的嘶吼声令她心惊胆战。

超过大半的面容毁了,右边的耳朵也没了,一只眼睛瞎了,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修复,但最艰难的是,脑袋里的部分东西也被烧了。具体烧成什么样?他是否还清醒?没有谁真正看见过。

醉汉们被判了刑,赔偿的金额范文圣一直存在银行里没有动用,直到父亲终于熬不过去之后,他才决定花去部分的钱用来修缮房屋,加盖了第三层,并把门前的平地弄成了绿油油的草地。也许作为一个养子来说,外人认为他得到的比失去的还要多,但他对钱财看得不重,对把他养大的男人才真正怀以尊重之心。而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唯一要面对的事情是——剩下他自己一个,还能不能好好生活,父亲毁掉的头脑面容总是在他心里不经意间浮起,有时他恨不得被炭火灼烧的人是自己。

“老板,你有空到海边给我们拍照吗?”女人对范文圣说,微透的衣衫看得见里面更换好的深蓝色泳衣。

男人将美黑油递给他姐姐说:“拍照前快帮我涂满整个背部。”

外面逐渐变得炎热,夏天暖湿的特征格外显著。

辽阔的海域横亘东西两岸,每当海水涌上沙滩就把沙地分成了深浅两色。有礁石的地方翻卷着淡红色的泡沫,不断被浪花击碎又生出新的来,并且礁石暗沉,海浪也显得不干净,充满杂质的感觉。沿着西海岸望去,渔船轻轻随着海水晃动,在更远的地方,有出海的货船缓缓驶出或驶进小码头。在东部边缘,则呈现一种海岸、沙滩、椰林井井有序的自然排列。在灌木林之前有一大块裸露的山坡,山坡的山脊上长满了马鞭草,而山坡后是一片稀疏但挺拔的马毛树,它们为内陆阻挡了风沙,也让景色变得更美。惧怕寒冬的从西伯利亚飞来的鸟儿,到了这儿的雨季又陆续离开,往别的地方飞走了。炎热的夏季,似乎只有海鸥会在长达数七月之久的时间里停留在海岸,陪伴游客。

范文圣拿着女人的手机给他们拍照,他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在反反复复转换姿态与方向的追逐里,他迷失了自己,感到那道边界逐渐变得清晰。

“我该下水了,”女人说,“你可以先陪我走到深一点的地方吗?”

范文圣扶着女人,走在前侧慢慢带她走下水。

“你觉得我弟弟怎么样?”她忽然问道,“你看起来跟他是同一种人。”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范文圣摇摇头。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女人笑笑,松开范文圣的手后慢慢走进海里。范文圣回到岸上,替男人打开了太阳椅,自己则随意躺在沙滩上。有一会他们同时朝大海望去,看看女人在干什么,在她身后很远的岸上有一座灯塔,白色塔身涂有红色的油漆,直耸高空。

“灯塔会亮灯吗?”男人问。

“晚上会亮的。”

“现在很少会有不熟悉海域的船了吧?”

“但如果碰上恶劣天气,特别是晚上,小渔船还是需要灯塔的指引的。”范文圣谈到。

男人抬起头看了一会范文圣,笑嘻嘻地说:“对了,生蚝真的令你们变得更威猛吗?”

范文圣起初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接着只是笑笑。男人又为自己解说不该胡乱相信某一种食物能有神奇功效。

“如果你想吃生蚝,晚上我可以做的。”

“那就太好了。不过,说实话,生蚝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帮助吗?”

“不该胡乱相信某一种食物能有神奇功效。”范文圣重复他的话。

过了一会,男人坐起身朝女人大喊,但女人在细浪中缓缓游泳听不见,偶尔被浪花淹下去了,又努力冒出来。男人朝她做手势,她也没看见。范文圣躺了下去,沙滩开始发烫,他挪动了背部的位置,感到有昆虫从小腿处爬上来。我得加点油了,你能帮我抹油吗——他好像听到有人这么说话,接着又有一句——只是背部我擦不均匀,否则会晒伤。他坐起来,看到男人正拿着那瓶油,微笑地看着他。

就今年夏天而言,现在依然是为时过早的淡季,有时候空闲的生活会让你变得心理活动异常丰富,无论如何,你是很难控制的。范文圣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时候,他常常冒出一些学习新知识或培养新爱好的想法,比如买点颜料,或是自己亲自弄点海产来卖,依照那些诗集自己模仿一则短诗,但到了暑天又被忙碌打消了念头,最后能留下来的还是花更多心思专研私房菜(尽管大多数是从父亲那学会的)。

女人看着范文圣将蒜蓉、姜蓉、调味粉等食材混合一起,逐一铺到生蚝面上,电烤箱先是传来一股腥味,但很快这种腥味就转变成诱人的香气了。“非常有人间烟火味。”女人用词夸张,但范文圣认为她很细腻,不知是作为姐姐的辈分还是女人本身的悟性,当然,也有可能跟她常常抓起笔写点什么之类的有关,习惯养成的方式总是出其不意。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如果住客多又要求在这里用餐的话。”

“到了旺季我会请个人帮忙。跟酒店不同,这里房间不多,住客会跟我更亲近些。”

“你是说,你是刻意这样做的?”

范文圣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只是恰好在做起来之后,才发现住进来的客人都会跟我聊点什么,我猜这大概就是一所旅店的环境所提供的内容造就而成。”

“你是一个特别的小伙子。你结婚了吗?”

“没呢。”范文圣回答,恰好男人从海滩回来了,这下他的脸蛋有些红红的,大概是晒过的原因。女人却忽然走近范文圣,挽起他的胳膊,十分亲密的样子。

“我得涂点芦荟膏什么的。”男人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见范文圣在做饭,又凑近看了看,“可以给我两个水煮蛋吗?我刚刚在海边做了四组俯卧撑。”说完还抬起手臂,弯曲成健美选手的姿势,上面细密的水珠碰到了范文圣,又让他脸红起来。“生蚝哦!”男人意味深长地调侃道,接着说他得上去洗个澡,同女人相互做起了鬼脸。

范文圣看着男人上楼的背影,女人又忽然缠在他身边,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些年来孤单的生活突然被填满了,就像自己还拥有家人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说话,那些声音原来可以成为构建家庭的重要元素。他去年为什么没有感受到游客所给的温暖?是因为他们大多数是情侣的缘故吗?

“早些时候我从礁石这看到附近有摩托艇在比赛,激起了很高很高的浪花。”男人说。

“你想要去玩吗?”范文圣问。

女人想要断开他们的话题,摇摇头说:“我不行,我怕刺激。”

“你的感情生活那么刺激,没见你怕过。”男人说完哈哈大笑。

女人没有理他,只是细声数落那些负心汉,温柔地将手搁在范文圣的肩膀上。“范先生”她说,“你是个好人,我希望我可以把你写进我的创作里。你要知道,只有我欣赏的人才会被我写进去。”

范文圣有些拘谨,因为在餐桌下面,男人的脚似乎伸过来了,正试图轻轻碰触他的脚趾——但他不确定,如果是只从外面飞回来的虫子的话。

“你该看看我写的文章,还有诗歌。”

“那只是无聊的日记。”男人回击,“至于诗歌,也许只是分行写的句子。”

“范先生,你知道女人最能打动一个男人靠的是什么吗?是隐藏的智慧,她们与男人不同,不会只用一根东西打动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范文圣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男人又迅速反驳,“男性在你看来就这么肤浅吗?”

“我只是认为女性会更有意思。”

“傲慢与偏见。”

范文圣不知他们在争吵什么,他有一瞬间猜测他们的表现非常刻意,是在试探吗?

他却忽然发出一个小小的邀约——我知道一个小岩洞,你们想要去吗?

浩瀚茫茫的大海,人类只能在它靠近的地方停留,除去科技所带来的便利,它真正提供的只有几海里的活动范围,幸运的是海岸线够长,你可以从这里走到西海岸看看那边新起的洲际酒店,途中还能拣出不错的贝壳。但倘若你相信那些带你出海体验捕捞的渔船就大错特错了,你手中得到的永远是死掉的海星跟不知名的海螺。大海本身危险,任何天气都能辅助它掀起一场大规模的破坏,甚至成为灾难。范文圣小时候跟父亲出海打鱼,虽然对天气了如指掌,但风云莫测难以做到百分百精确,遭遇狂风暴雨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惊惶的。那时候的螺旋桨还未普及,也贵,大多数是风帆与手动的,尽管在近海,他们必须使劲地在风雨中加快速度,避免陷入不安全的困境。有一次碰上下雨天,他们返回的时候发现雨势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办法回到岸上,情急之下只好向最近的礁石划动,迅速收起了拖网。就在那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岩洞,入口处像个倾斜的拱桥,旁边又有零碎而形状怪异的石头,水面上有崎岖的倒影,但横风横雨将其碎成波动的镜像。靠近岩洞的海面变浅之后,父亲跳进海水里,迅速将船头的绳索牢牢拴在一枚巨大而竖立的岩石上,并把船拖上沙地以免撞毁。范文圣走进岩洞,里面并不大,但也能同时容纳数十人。岩洞下是一片滩涂,往尽头便成了沙石地面。父亲找到舒适的位置坐下,范文圣则研究洞壁上的东西,两人静静躲在那儿,但并未对这样的新发现怀激动的心情,只是祈祷突降的雨水能有好转。

范文圣发出邀请对他自己来说也是陌生的,他从来没有主动提出带住客要去哪,除非他们有要求。他到熟悉的朋友那借来摩托艇,从稀疏的旅客群当中朝这片尚未开放的海域飞来,男人看着他飞奔的样子欢呼大叫,女人说她不太敢坐,但还是想去看一看,上了车,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范文圣提醒他们要抱紧他,或抓稳车身的把柄。当他再次发动引擎的时候,有一只手悄悄移到他大腿处,他说不清已经湿掉了的大腿会给出何种知觉,也猜不到是谁的手。但他什么也没说,认真朝小岩洞的方向开去,摩托艇后面的浪花喷薄而出,在美丽的海湾划出一道弧线。

“兴许你该开慢一点。”女人说,在抵达岩洞前扶着摩托艇慢慢下来,用手去整理头发。

“抱歉。”范文圣说。

但男人似乎很兴奋,也对岩洞更有兴趣。他钻进洞里,对着墙上凹凸不平的岩块研究着,似乎能从中看出点什么来,转头又蹲下,抚摸在沙地冒出的某种绿色植被。他谈到他大学的时候念园林设计,虽然与现在从事的职业没有太大关系,但他总会将办公室的格局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摆放一切东西。

“像这种自然形成的景观,应该是受海水与风的侵蚀形成了独特的面貌。”

“地质我不懂,但这里会发出叫响。”范文圣说着,将摩托艇推上沙地。

“为什么?风大?”女人也加入谈话当中。

“一种叫做风吼的自然现象,听过吗?台风天来临的前一两天,这里会发出嗡嗡声,表明台风逼近。”

“在岸边也能听到吗?”

“如果是更大的岩洞就能听见,但这里太小了。”

“听起来怎么样?”

范文圣试图找到贝壳之类的东西,但这里什么都没有。他想了一会说:“就像一个大的海螺号角,有风在旋转的感觉。”

“像是大海与岩石的对话。”男人说,站起来又四周围看看岩洞的顶端。“可是如果你们能发现,那么别人也会发现啊。”

“没关系,我只是喜欢这个位置的隐秘,避开了大多数游客的目光。从春到秋,除了出海的渔船,没有谁能真正看到它,它的背面看起来不过是一个稍微大点的礁石。”

“那么,直到死亡,也会有人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地方。”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范文圣。

范文圣笑笑,“你在说什么呢?”

那道界线又模糊地出现,但这一次就好像直线被拉长,沿着岩洞紧紧盘缠。

“你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吗?”

“这么快就说出自己的期盼吗?”女人靠在洞壁上,失望的样子似乎宣布退出游戏。

范文圣没想到男人会在这儿跟他谈这个话题。过了很久,他用脚趾在滩涂上轻轻挖出一个小坑,越来越深之时,又被海水倒灌进来,重新抚平了。“就像这样,”他说,“当你打开一颗心,不用多长时间,它会恢复原来的面貌。”

男人走过去,“但你知道打开过之后,能更容易接纳别人吗?”

如今男人的肤色总是能吸引到范文圣的目光,所以很多时候,他会在听他说话的时候走神。但他很清楚男人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女人正向范文圣露出一种鼓舞的笑容。她在鼓舞什么?他又在说接纳别人的什么?爱吗?

如果可以测量大海,范文圣可能会从现在开始准备工作。如果感情比他预想的要重要,他会重新审视自己。如果这一天注定成为推动他成为什么人的日子,那这位男人则充当了重要的身份。可是范文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什么人发生感情,至少在此之前都不会。男人温暖、醒目、阳光、洒脱,但对范文圣来说他更像是一个点火石,他会花上力气照亮他,但不会磨掉自己成全他。说到底,是他还不愿意相信一个人的话,不管出于什么。

可是,尽管自己总是怀疑,心里还是受到了那股冲击。范文圣看着男人柔和的目光,想象自己拥有多个分身——一个远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沉落进深海之下,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观察彼此,从来不会靠近;还有一个则是现在的他,钻进岩洞里的范文圣,在他背后,是岩洞里窄小的角落,而前方,是一个男人,以及大海之上光的路径。

“读诗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这夜月光把海面照亮了,一片蛋黄色粼粼闪现又被模糊掉边缘的倒影在缓缓摇晃,黑漆漆的海水因得这月光而又显得幽蓝。夜间的风从陆地吹向海面,在窗口感受不到风,但能听见风声。男人来到二楼,站在走廊上,透过房间的窗户,看见范文圣在床上看书。

“你怎么知道我在读诗?”

范文圣起身打开门,请男人进来坐。

“你的书房大多是诗歌。”

“很不巧,我在看花卉养殖。”

范文圣盖上书本,把书递给男人。男人哈哈大笑,仿佛为自己的猜测错误感到不好意思,接过来打开看里面丰盛的彩色图案。

范文圣说:“我想在围栏边上种点好看并尽量不需要打理的植物。”

“你很有构想哦。”

“晚上在这样的房间睡觉还行吗?”

男人合上书,似乎没听清。“什么?”

“我说,你睡不着吗?”

“你知道码头那家酒吧吗?”

范文圣点点头。

“晚上我们到那喝酒,有个连续三天遇见我们的男人,说大家都是远道而来,却也能有多次的相遇,是一种缘分,于是到吧台请我姐姐喝酒了。”

“哦?”

“我就先回来了。”

“她今夜不回来了吗?”

“不知道啊,谁预料到他们会发生什么?如果那个男人受得了她的性格,兴许会发生点什么。不过,你的房间不会不允许住客带别的人进来吧?”

范文圣笑笑,称没这样的事。

他们到窗边一起抽烟,一个用手肘撑在窗台上,一个身体弯曲,斜斜地靠着边缘。大海一点也不平静,海浪声还能听得见。这里看不见灯塔,附近的路灯给了这景象一种阴森的感觉,但同时又是充满魅力的。

“你的房间很好,从这里眺望的视野很广。”男人说。

范文圣告诉他,小时候他称自己的房间是天使的房间,因为这里就如男人所说的那样有着宽广的视野。现在是夜晚,有些东西看得不太清,但到了白天,从这儿可以看到一半陆地、一半海洋,那座突起的半圆小岛屿就好像是天使的头部,沿着岛屿外的林区如同光环的弧线,而海洋则是天使深蓝色的衣裳,那些拍打礁石的浪花就是衣裳被风吹动的时刻。

男人发出一声赞叹,似乎真正赞叹的不是景色,而是范文圣所描述的词汇。“你的描绘让这片海域无形中变得更美了。”

“其实这里对应三楼的房间也能看到,就是你姐姐那间,只不过住客通常不会想到天使吧。”

“毕竟天使不是真的存在。”

范文圣回到桌面拿来烟灰缸,对着男人说:“但天使也可以看作是一个人啊。”

房里有些东西打碎了,范文圣细心倾听着,他说不清自己在听什么,根本就没有东西打碎。

那会儿房子在加盖第三层,联络施工的包工头带来了一群自己人,每天早上九点开始在门前搅水泥,倒沙土,在楼梯上上下下,越来越多的工具堆积于顶楼。在完成水泥钢筋与屋顶的铺盖时,他们中有一位腼腆的男孩逐渐引起了范文圣的注意。男孩不管在何时都不喜开口,大家说笑的同时他也只是勉强回应,而且会在不经意间向范文圣投去格外迷离的眼神,说不清那意味着什么,也许是一种讯号。他给出行动是在雨季的一个傍晚,由于雨势不见收敛,当天大家都提前结束工作回去了,他返回来找范文圣,称他们临时居住的地方这几天只能洗冷水,而他最近有些感冒,问范文圣是否能容许他留在这里淋浴。“我会保证干干净净,不弄脏你的地方。”范文圣至今仍记得他当时这么说,像发誓一样给出某种不贴切的承诺,同时这句话也显得他身份卑微,他大可不必这么。“别推开我。”男孩的声音。

外面的雨也逐渐变得淅淅沥沥,变得更安静。

不过事情并没有发展下去。在三楼开始步入天花装潢的时候,有一天男孩悄悄地拉起范文圣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蛋上,又亲吻他的掌心。但因为还有其他人(尽管他们不曾发现),范文圣还是惊怕的,当即甩开了男孩的手。到了第二天,男孩就不再来了。包工头还抽空过来跟范文圣解释说他们的一个员工暂时有事不能来,但不会拖延工期的。范文圣点点头,没问什么。然而,就这件事情而言,意识的根基仿佛被这样一位不善表达的陌生男孩轻轻撬开了,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引发了他的本质,这使他好长时间都处于忧虑之中。

范文圣已经习惯一个人很长时间了,也有朋友介绍过女孩给他,但他谈不上喜欢,也不知自己是不喜欢女孩还是不喜欢那位女孩,前后的差别足以令他踏上不同的生活道路,倘若行差踏错,他也不清楚从哪能找到最初的原因。他不知道如果父亲在世的话,他是否会谈起自己心里的感受,而他老人家又是否会语重心长地说点什么类似同性相斥的警告。不过这都无所谓,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一直保持单身,也从未想过会跟住客发生什么关系。他却不知所措了。当一个人久了之后,心里自然而然还是会有所封闭,即使男人越过了范文圣的边界,他还是有理由怀疑它会自我愈合,重新规划出一块新的领域。

范文圣接到了下礼拜六的住房订单,是一家四口,订单留言有一则消息弹了出来:我先生吸烟,房间允许吗?另外你们那儿能栽种白玉兰吗?

即使在男人女人离开之后,范文圣也还有大把的时间打扫卫生、休息,又将一个人度过。他们离开的这天,男人说了好多话,但他不像女人那样对范文圣说一些关于她自己过去的事。男人说自己应该常来,他很喜欢这种无人打扰的生活方式,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因为独自留在一个地方而感觉寂寞,也有可能是他留在这的时间还不够长。他看着范文圣的眼神似乎有些湿润,由于他姐姐在身旁,一种不舍与难能可贵的情愫被压抑住了。范文圣很想要解释,但不知道要解释什么,他还是不太相信男人会真心愿意待在这样一个地方,更别说他会对他有留恋。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接不上男人的话,不知是出于顾客与老板两者不同身份的立场,还是出于自己对他有过生理反应的缘故。这会儿,范文圣真正看到了一种分割——在这片靠海的土地间,椰林、龙虾、人行道、海神像、建筑物,对大家来说都有着不同的含义。隔岸观火的游客要从远方到来,跳到火海当中感受自然的恩赐。而范文圣却身陷这片火海,它既凶猛,又温柔,它发光发亮,它以陆为界,面积以数亿万海里算计,这是他永远不会陌生的。在夏季里熙熙攘攘的游客们看来,一景一物都意味着观赏,有趣的浪花使他们精神抖擞,一只海鸥能使他们尖叫起来。而对范文圣来说,这只是一些岁月的变迁。如果某天他不在这,或许仍然有迹可循,但所有这些意味着的是不断重复的、越来越稳固却又越来越抽象的东西,荡然无存的不是过去的历史,是日新月异的变幻带来的无力感,生活也随着慢慢变得抽离。

最后,他开车送他们到汽车站,把去年秋冬晒干的马鲛鱼送给了他们,女人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悄悄地说她之前对他做的一切都是开玩笑,只是希望激发弟弟表达他的感情。范文圣为她的话与那些行为感到十分惊讶,她那天说的“同一种人”是暗示吗?如果她问起,他一定羞于开口的。还是说,她弟弟已婚却总是乐于寻找猎物?活跃的思绪像巨大的浪潮,从未停过。范文圣留意到男人的肤色变成小麦色了,紧紧搂着他姐姐的肩膀,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同走进了售票大厅。范文圣以为男人会回头再说点什么,但他只留下背影与耳朵上的口水,风吹过的时候,耳朵凉凉的。

独自沿着滨海公路往前开,穿过大桥后在岔路口拐进其中一条弯道,继续开到尽头。年年月月熟悉的道路,在今天看来似乎有点陌生。

回到房屋时,范文圣发现冰箱里还有女人买的水果,那些她要做成各式沙拉给她弟弟吃的食材,以及一罐尚未用完的沙拉酱。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工作服,窗台的烟灰缸还在那,里面只有两支烟的烟头。他感到失落,跑上三楼开始收拾客房。

签字笔滚落到地上了,范文圣捡起来,看到女人写过的纸张还在桌面。他读到了一个城市女人的梦想,谈到生活不易,也表达了自己关爱弟弟的心情,希望弟弟可以过上好的生活。翻页还有自己对这里的赞美,几行字词就把大海描绘成瑰丽的世界。如果这是诗歌,那对范文圣来说会有些残忍。他小时候有过这样的赞美之心,但现在随着生活一并消逝了。如果有人来聆听,他还是可以谈谈海岸边的渔船是如何运作的,那些内湾养殖的生蚝需要注意些什么,台风的来临会出现哪些罕见的预兆等等,也许听来会感到小题大做,但真实的生活能让人深感向往。不过,真正对他残忍的真相是,他更期望自己能得到一个解脱,彼时的苦难与消失殆尽的恩情,统统都不会是他隐匿的自尊——这种感觉就像他身后的一扇大门轻轻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他心里默许的、不易传达出来的欲望洪流,从落日后的滩涂开始,将界线慢慢推向外面更广阔的地方。

“范先生!”

范文圣听到有人喊他,退出房间到阳台来,原来刚刚离开的男人又独自返回来了。他很惊讶,问男人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但男人只是笑着说——

“我想留在天使的房间里,可以吗?”

【红地毯佳作】天使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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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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