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白月光


【中篇小说】白月光

1

月儿压根儿不想走。

大牛真心不想让月儿走。

月儿独自行走在幽深的郊野,只有影子跟在她的身后。影子被拉得很大很长,然后扔在那些铺满砖石和泥沙的工地上。地面凹凸不平,月儿听到影子的声音,跟微风摇动树叶的声音一模一样。月儿担心自己的影子被弄得很脏,她要逃离眼前这条臭水沟。月儿牵起裙摆,轻盈一跳,影子也就跟她一同跳起来,落到了水沟的另一边,还有一点影子飘落进左手边的那条小河。小河叫馒头河,河面上的月光四散跳跃,鳞鳞细碎的那种,像无数个笑脸齐聚一起,但听不到笑的声音。河水因流淌而快乐,就像月儿在大牛怀里感受到的快乐是一样的。

月儿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这种癖好似乎与生俱来。

“你这么爱干净,长大了一定会嫁给城里一个好婆家。”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月儿还不大,五六岁的样子。妈妈驮回了一篮子猪菜,地马龙、婆婆丁、花儿菜、马兰头,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月儿那时还叫不出这些菜的名字。圈里的老母猪已经很饿,正盯住这篮菜不停地哼哼唧唧。月儿用两根细细白白嫩嫩的手指钳起几根野菜扔进去猪栏,妈妈就说月儿:“你这样要喂到什么时候?”边说边把那篮菜全部扣进猪圈里。月儿捂着鼻子很嫌弃地躲到了一边。妈妈的话就是那时候说的,当然这时候的小月儿还不知道城里和婆家是啥意思,反正妈妈这样说了,那一定是很好的事情,就开心地蹦蹦跳跳着跑开。

月儿的影子一直跟着月儿急急地往前走,很淘气,月儿快她就快,月儿慢她就慢。渐渐的,月儿影子的声音小了下来,弱了下来,再过一会儿就真的只剩下树叶的声音了。天亮了,月儿必须尽快赶到她租住的地方,她不能让人看到她夜不归宿。夜不归宿的女人都是坏人的代名词,月儿就是这么认为的,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女人的名声很重要,不能有人议论。不管有事没事,一有人议论,就一定有事了。和自己合租的是一群小姐妹,每个小姐妹天生都是一部好的电台呢,她们总是不停地挖掘一些新鲜的题材,然后加工,传播,并乐此不疲,个顶个都是行家里手。

昨晚出来的时候,月儿是做了伪装的,串接着两只枕头,再盖上被子,就像有人睡觉的样子,外面的人从窗户的那个破洞里就能看到并很容易信以为真。所以月儿得加快速度,趁那些小姐妹还没起床时就溜进房子里,然后在听到有人开门的时候一同把门打开,像刚起床的样子打着哈欠出来。她这样试过很多次,还没有露过一次马脚,她有时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这一次又成功了!月儿轻轻地打开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屋。坐到自己的床沿上,脱去夜行的装束。月儿想起刚才大牛的神情,一想起大牛的样子,月儿就想笑。

月儿笑的模样很好看,这是大牛的话,所以大牛总爱逗月儿笑,月儿有时就笑出眼泪来了。如果大牛继续逗月儿,月儿就趴在大牛的肩膀上或者躲进他的怀中,左右躲闪着,不停地讨饶。大牛的肩膀好结实,那肌肉一棱一棱的,靠在上面就有安全感。月儿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笑了,想着那些事净想哭。但是大牛给了她欢笑,给了她无尽的欢乐,月儿渐渐就觉得自己离不开大牛了。

地铺一般都睡很多的人,像他们这些外出打工的人也没那些讲究,一捆黄爽爽的稻草,一块席子就能安放自己的睡眠。只有入了盛夏才需要挂上蚊帐,蚊帐隔不了那些蚊子,城外的蚊子很大很野,屁股上画满暗色的条纹。第二天早上,这些人就会炫耀昨晚的战绩,争看着手上大把的血迹和蚊子的尸体。农民工大多时候是快乐的,只有独自抽烟的时候,才感觉滋味很苦,男的女的都一样。这个时候他们常常会想,等把这边工地的事忙完回家就好了。这个季节还没啥蚊子,大牛知道月儿要来,就找到那堆红色的砖堆,临时扫出一个空间。工友们都知道大牛的事,就像大牛也知道工友们的事一样,这事怎么瞒也瞒不住的,那就彼此心照不宣。各人心中明白这都是临时的,不影响家庭,一旦回到老家就自然散伙了。

大牛觉得老这样打地铺对不起月儿,月儿可不这么认为,每次都不重样,月儿喜欢这种新鲜的刺激。

月儿说:“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要花那些冤枉钱,你家还有三个孩子呢。”大牛的意思是花钱开房,哪怕一次也行,月儿这样一说大牛就不再坚持了。

大牛的老婆,月儿是见过的,普普通通一妇女,很强壮,话不多,挺会做事。来到大牛这里就不停地忙这忙那,其实大牛这里也没啥好忙的,一动一团灰,但她就是要忙,仿佛手里一定要拿个笤帚心里才踏实。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月儿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就叹气自责:都是女人呢。但是,说好不来的,还是来了。哎!

大牛睡觉很死相,就那么毫无顾忌张个大嘴,把外面的空气吸进去,停顿一小会儿,完成了过滤,再把肚子里的余气吹出来,伴有很响的哨音,传得很远。

月儿就戳醒他说:“你这样睡觉,小偷把你人偷走了都不知道呢。”

大牛就说:“别看我睡觉打呼噜,好像睡得死,其实你一动我就醒了。”

大牛大张着的嘴里还流口水,但并没有什么异味,这就像大牛身上的汗馊味,月儿感觉这是大牛独有的男人味。她迷恋这气味,枕着这种气味月儿就睡得踏实,哪怕睡这地铺。

月儿听到隔壁的那个叫春风的湖北妹子起床了,月儿就开门,端着漱洗用具来到院子里的水笼头前。

春风打着哈欠,用手指了指另一个隔间:“那个货,昨晚男的来了,声音好大,也不避人,搞得我一夜没睡好。”

“是你不想睡吧?”月儿这样邪恶地说着的时候,春风并不在意。月儿开玩笑的时候不多,她是一个谨慎的人,生怕得罪了别人。

春风转过身有点惊讶地问月儿:“那么吵你怎么没听到呢?”

月儿安静地笑笑:“我哪有你那么多心思,睡死了呗。”

月儿必须抓紧处理内务,她上班的那家还在江北。这家给的工资还不错,比上一家足足高出一千块哩。


2

月儿终究绕不开这条叫馒头的河流。

她必须穿过馒头河,当然是河上的那座水泥桥,然后去赶二路公交车,坐满五站后转八路车再走五站路就到了。她会因此而赶得气喘吁吁,但她总会乐此不疲。除非她告诉这家主人自己不想干了,或主人对她说从今天起你可以不用来了,才可能少了这些劳顿。月儿今天已是第二次走过那座桥,加上晚上回来就得第三次了。

不能不提这条馒头河,月儿就是在这条河边认识大牛的。

那天女主人似乎很高兴,对月儿的家政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就强留月儿共进了一次晚餐,这是一种荣耀。女主的老公不在家,好像去了国外,要待很久的样子。女主是大学教师,很有文化的人,月儿感觉自己没文化,又是个乡下妇女,前夫就是这么骂月儿的,在被前夫骂的时候,月儿就很自卑。在女主的面前,她有过同样的感受。月儿的心目中,有文化的人是可以高人一等的,是可以随便骂别人的,就像领导一样,月儿的妈妈也是这么认为。妈妈的认同加重了月儿对没有文化的负罪感,月儿后来认为这就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既然老天都安排了,就不去抗争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月儿很崇拜女主,觉得她不苟言笑是与身份对等的权利,当然月儿不理解这是一种叫清高的东西,是一种气质,是读了书或者有了权力后慢慢养成的,是一种对自我能力的极端认定。有钱的人也可以这么做,不过他们常常会让人感觉不伦不类。其实清高在月儿看来没多大用处,因为清高无法让月儿挣到很高的工资。养活自己很容易,但如果让女儿也变成一个文化人,月儿就得多挣钱。

女主很可爱,这是月儿对放下清高后女主的认知,关键是很漂亮。月儿也很漂亮,大家都这么说的,后来嫁给了前夫还有人替她惋惜,说是一朵鲜花插牛粪里了。没文化的漂亮女人是自豪不起来的,她是会被城里的男人瞧不起的,但这没办法。女儿长得像她爸,但这并不影响月儿对女儿的爱,这是月儿做母亲的特权,前夫想夺走月儿这个权利,但月儿拼死抗争。女儿不愿意跟她爸,但她爸还是把女儿留在了自己身边。月儿想:女儿你可以留住,但这份母爱你永远夺不走。月儿想,等我挣足了钱,就去要回女儿。这个世界上,哪有女儿不跟着妈的。

两个喝了点酒的女人就全部放开了,月儿就把这一切说给女主听了。女主义愤填膺:“真是岂有此理!”月儿其实只能算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她会在说话者最需要同情或赞美时发出一两声附和,这样女主说话的欲望就变得很强烈。月儿自己婚姻的变故是一直藏在心里的事,轻易不让别人知道,包括那些同租的小姐妹,今天是喝酒了。喝过酒的月儿因此就下班迟了很多。

等到月儿撵上公交车时,已是一身臭汗,这是让爱干净的月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月儿很亮地照到馒头河面上,并发出柔和光芒,这种鱼鳞状的光芒充满诱惑,月儿停住了脚步。停下来的月儿好像鬼使神差,一步一步往河水里走去。这或许是来自某种神秘的召唤,这种召唤月儿抗拒不了。她仿佛置身于老家的那条河里,那条傍村环山的猫耳刺河。此时的猫耳刺河应该是静谧的,月儿爬上东山,把山的一半影子投到河面上,猫耳刺河一半光彩明亮一半阴暗神秘,妈妈就带着月儿走下河去。月儿在猫耳刺河水里像一条蛇或一尾鱼游动,这风景很美。男孩子们只能站在岸上偷偷地看,他们白天可以自由地下河游曳,晚上的猫耳刺河是属于女人们的。看月儿游得差不多了,妈妈就拉住月儿,不紧不慢地擦后背前胸,妈妈说:“我家月儿好香香,将来嫁个好婆家。”月儿就很美地笑起来,因为慢慢地她懂得嫁个好婆家的真实内涵,此时的月儿就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月儿看看左右,没人。月儿慢慢褪下裤子,脱去上衣,折叠好,放到那块稍平点的石头上,月儿就下水了。月儿像一条鱼似的钻进水里,先让河水把自己的全身包括头发都包裹起来,月儿觉得这时候的水像妈妈一样温柔而亲切。月儿感觉自己成了仙女,这满河的月光就像置身于银河系,梦幻般清凉舒适。

月儿沉浸在自我的感觉里,她哪里知道,此时的河边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很高大很粗壮,他刚喝完酒,正在那棵树的影子里方便,就看见了月儿。

树荫里的那个男人一扭头望见一个女人赤条条走下河堤,酒醒了大半,他决定不走了,他要等月儿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上岸。


3

高大的男人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在等月儿擦干身上的水珠。月儿正要穿上衣服的时候男人动手了,他猛的一下蹿出来,像老虎扑住一只小鸡那么轻而易举,又或像猞猁去扑一只小雀子那么飘逸,月儿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和动作,甚至连遮挡一下自己胸部也没来得及。月儿整个人蒙了,蒙了的月儿只能任由男人摆布。清醒过来的月儿奋力反抗,用手,用脚,用牙,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男人双手像钳子一样锢住月儿,月儿只能叫喊:“杀人啦,救命啊!”

“你喊啊,叫啊,看有没有人来救你!”男人把月儿抱起,又摔倒草地上,然后左右开弓打了月儿几个耳光。月儿只有绝望地哭了。

“哭啥哭,就当做了一次小姐。”完事后的男人装出恶狠狠的样子,甩出了几百块钱,月儿把那些钱全部蹬进了河水里。月儿只有哭泣,很快就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凭空的一声闷响,男人的头就偏离了正常的位置,然后声音很响地倒地,月儿清晰地看见男人脸上的肉在触地时扭曲的样子,很狰狞。月儿大叫一声想起身逃离,但她的双腿根本就无力再支撑身体。一拳头就把那人砸倒在地不能动弹,这样的人应该更厉害,打人的男人把月儿的衣服扔过来,然后打电话报警。很快,月儿就知道了这个“英雄”叫大牛。

月儿穿好衣服的时候警察到了,大牛告诉了警察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一切,自己是刚刚路过恰巧撞见了,遇到这种情况我大牛是不会不管的,换别人也会管。然后警察就拉起地上的男人,给他上了手铐并塞进了警车。大牛以为完事了,准备送月儿回家,警察伸手拦住了他们:“你俩暂时还不能走,还得请你们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需要你们配合录口供哩。”

女人摊上这种事就已经够倒霉的了,第二天早上,月儿还得去派出所。她心里无依得很,幸好到了那里看见大牛也在。那个时刻,大牛给她的踏实感远远超过了警察叔叔。民警说:“DNA结果还没出来,等固定了证据,你就可以不来了。这种人不能让他再猖狂,大家都敢于站出来这种坏人就少了。别担心,法律会保护你的。”月儿心里五味杂陈,她当然不会怀疑法律,但在自己离婚这件事上,法律也显得笨手笨脚的。

从派出所出来,月儿说不敢再走这条河了,大牛说:“没事,这些天我来接送你,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主人两口子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单位都有食堂,说这是上面统一要求。月儿收拾完自己吃过的碗筷,就坐下来看电视。一档寻亲栏目,讲述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寻找妈妈,女孩最后当众跪地,哭喊着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时候,月儿也跟着哭起来。反正这个家里现在只有月儿一人,月儿就任凭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女儿出生的时候月儿是高兴的,外公外婆都高兴。前夫家里的人却个个都显得很淡然,奶奶居然毫不避讳,脱口而出:“怎么是个女孩!”女儿的奶奶是一个形体粗憨的女人。爷爷很瘦,眼神很阴沉。儿子跟老子一模一样。当初托人说媒的时候一眼就看上月儿:“漂亮能生儿子就行,其他的不考虑。”丑儿子娶个漂亮媳妇,再生个漂亮孙子,人种改良了,搁在家里又有面子,多好。失望之余全家人就责怪月儿,骂月儿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没本事生儿子。月儿学会独立思考就是这个时候的事:你就那个种,怎么能全怪我呢!这句话月儿也就是心里说说,嘴上是不会说的。月儿没读啥书,但知道说这种话的人是没教养的。

日子却没有像月儿那样能隐忍下去。女儿出生后,月儿很快就成了多余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许再踏进这个家门!”奶奶指着月儿鼻子的时候,月儿是很羞愧的,感觉自己身为女人,却没有生下给这家生下一个孙子,合当是自己的过错。她成了一只丧家的狗,只能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开。女儿哭喊着我要妈妈追了出来,又被她爷爷抱回去了,前夫此时根本就没出门看月儿一眼,月儿哭得很伤心。

月儿对自己说:我想回家看女儿去!

上次喝酒的时候女主就说过:“不行就把女儿接到这边来,读书的事我来安排。”但月儿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除了对女主表示感激,只能是惭愧地苦笑了。

女主批准了月儿的假期,月儿就通过手机订好了车票,这是她来到这个城市学会的知识,不去车站也可以订上车票的。她真心感谢女主的教导,发誓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女主一家。这个时候月儿又想起大牛,回家的消息必须告诉大牛,否则他会着急,大牛一着急一定会满世界地找自己。

大牛说:“月儿你过来,我给你买点东西带回家,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呢。”

“瞎说啥呀,你家孩子多哩。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月儿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甜蜜的。

月儿让春风陪自己,一道去给女儿买点东西,春风当然乐意逛街,春风指点月儿买这买那。

春风说:“月儿姐,不要这么多吧?”

“是多了哦,难得买一次哩,买就买了吧。”

月儿对每件玩具都很郑重,怕女儿不会玩,就让销售员全部演示了一遍。她在想象着女儿玩这些玩具时的开心样子,月儿就笑了。春风觉得月儿是一个幸福的妈妈,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难以自拔。看来做妈妈真的很好,幸福中月儿是没有自己的。

月儿把自己租屋的钥匙交给春风代为保管,说怕路上丢了,春风有点吃惊,因为大家接触的时间都还不长。“有啥呀,我这边房子隔音,下次他来就不吵了。”春风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事她都清楚着呢。

“姐,你看你都这么信任我,我也不能不说真话吧,临时的,他不是我老公。”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信任就成了一种奢侈的商品,需要花钱来买的,有的时候连钱都买不来。春风很感动,不打自招。

“知道哩,我们这种人把城市当家,但城市不一定把我们当家人呢,都不容易。临时凑合一下互相也有个照应。”月儿很有感触:“你说这女人吧,终生为情所困,为男人为孩子。呵呵,不说了。”

“谢谢姐姐的信任,代向姐夫问好。”月儿嘴角动了一下,这明显是苦笑。

姐夫?哼,月儿轻哼了一声,这已经是一个很陌生的称呼了。


4

月儿忽然叫了一声:“梦儿梦儿,妈在哩。”因为月儿听到了女儿叫妈的声音,月儿常常出现这种幻觉,正做着事,突然就听到了。有人说这是幻听,是一种病的前兆,但月儿不管,她觉得有了这病才能经常听到女儿的声音。有梦儿叫妈,月儿就是妈妈,就好幸福。

梦儿是女儿的乳名,是月儿妈妈也就是梦儿的外婆给起的。月儿当时觉得顺口又好听就叫了,其实并没有懂妈妈的意思。月儿的妈妈也是一个有梦的女人,但是她的梦被那个藏在深山里的村庄及一对儿女束缚住了,这一辈子实现不了,就希望通过女儿月儿或儿子狗儿去实现。狗儿并没有实现这种梦想的可能,那就指望着月儿。月儿帮妈妈实现了这个梦想,嫁给了城里的一个好婆家。

当然第一次看到未来女婿的时候妈妈是失望的,月儿也失望。媒人就不停地说给她们听:“人家看得上你们是你们福气。人家又有钱又有权,样样都有呢。那个大房子,你一辈子都住不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这辈子,就是这个命。”月儿听妈妈的,妈妈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爸爸说话了:“她妈,这辈子我就觉得亏欠了你,还不是条件太差?不是我家月儿好看,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呢,月儿就嫁这家吧。”后来了就定下来了。出嫁那天月儿哭得厉害,妈妈哭得更厉害,妈妈知道月儿心里苦。

第一次叫梦儿的时候,梦儿的爸爸和爷爷是反对的,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他们的反对可能是对的,月儿这样安慰自己。梦儿爷爷是一个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包括他儿子和老婆,或许当领导的人都是这样吧。月儿没见过其他的什么大领导,就觉得领导都是有本事的,都必须敬畏,就像梦儿爷爷。渐渐地,梦儿爷爷也喜欢梦儿了,因为那套大房子爷爷是写了梦儿的名字的。梦儿的爸爸和奶奶名下已经都有了一套房,再写他们的名字就不太合适了。梦儿这么小就有了自己的大房子,尽管月儿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但月儿依然很开心。在城市,房子就是身份,就是根,梦儿的根扎在城市里了,月儿牵着梦儿的手也就有了根。不过月儿还是觉得浪费,全家才五口人,现在住的别墅多好呀,上下三层,互不打扰的。

“孩子就叫龙菲菲。”爷爷只是宣布一下,就像在开会的时候读一个通知,不需要垂询谁的意见,他的脸上一如既往没有表情,月儿有点害怕,当然她不会反对女儿叫这个名字的。慢慢地,梦儿奶奶也觉得梦儿这名字好听。梦儿是个可爱的孩子,并且越来越可爱。

车子有些摇晃,月儿紧抓住扶手站起来问司机:“师傅,快到了吧?”售票的人就大声地呵斥:“坐下坐下,摔倒了算谁的!”月儿赶紧坐下,她不是担心到不了家,而是真的真的想梦儿了。她刚刚正牵着梦儿的手在公园里放风筝呢,跑啊跑啊,车子摇晃了一下就把她摇醒了。

月儿不愿意记住仇恨,她觉得那样太累。世界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啥人都有的,为啥要把别人的对与错作为自己的负担呢。刚被逼着离婚的时候她是有仇恨的,她甚至恨得要忘掉前夫和他家所有人的名字,就像扔掉梦儿的一泡屎一样,梦儿的一泡屎都比你龙飞一家人的名字香呢。这种仇恨没人可以诉说,爸妈遭遇那场车祸后,月儿所有的痛苦和欢乐就没人可以听了,哥哥狗儿也不行。后来月儿就自己安慰自己,上天把梦儿给了我,有了梦儿就有了世界,世界都有了,还有啥不能想开的呢,月儿这样想着就慢慢放下了那些仇恨。


5

狗儿哥自娶了嫂子之后人就整个变了,盖新房时说好了给月儿留一间房子,这样月儿每次回娘家就有地方住,但嫂子不行:“你妹都嫁出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哩。再说她家房子那么好,还要我家这点房子干吗?”哥哥也就没了办法。娘家没有了月儿的房子,月儿就觉得自己的根被人挖断了,没有了根的月儿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流浪的人或者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这以后月儿每次回家就去给爸爸妈妈上趟坟,然后趴在爸爸妈妈的坟头上哭一回,而月儿的这种哭诉别人是听不到的,因为月儿只想跟爸爸妈妈说说话。哭够了的月儿下山的时候又望了一眼猫耳刺河,她很伤感,这猫耳刺河已经不属于月儿了,属于月儿的只有跟妈妈一起河中洗浴的记忆了。

爸爸妈妈的死是与哥哥有关系的,哥哥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嫂嫂进门后就不再这么说了。“你家这么穷,谁能看得上啊,也只有我瞎了眼。”嫂嫂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时,哥哥是不敢反驳的。这番话嫂嫂也不是当着月儿面说的,所以月儿没法去评价嫂嫂,也就原谅了哥哥没给自己留一间房子的事情。

爸爸妈妈就是为了凑钱给哥哥娶亲才那么不停地砍树卖树的,但那天就那么巧,山上滚下来的一块大石头,就那么不偏不依地砸中了爸爸和妈妈的手扶拖拉机。村子里的人帮着月儿把爸爸妈妈安葬了,邻居在救醒哭晕了的月儿后就安慰她:“月儿呀,爸妈都走了,也哭不回来了。唉,这就是命吧!”邻居抹着眼泪也慢慢走开了。月儿长大了后其实不太相信命的,但被逼迫离婚后开始信了,因为妈妈也相信命。妈妈当初委屈月儿让月儿嫁给龙飞就是要月儿不再走自己的路,就是要改变命的,但月儿觉得自己没改变得了,就觉得对不起妈妈,很羞愧。

月儿后来想自己的被离婚是不是与哥哥也有关系呢?月儿曾多次问过自己。但是以哥嫂现在的理解,他们是不会接受这种说法的。嫂嫂有次跟哥哥说:“人家条件那么好,你妹都没把握住,是你妹没那个命,享不了那个福。是你妹自己没本事,怪不了别人。”哥哥怕得罪了嫂嫂,怕她回娘家一住就不回来,所以就不管嫂子,随她怎么说。月儿后来还是觉得离婚是与哥哥有关系的,但她不怪哥哥。哥哥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把老婆娶进门,谁都会急呀,但没有钱也只能是干着急呀。

然后哥哥就逼着爸爸妈妈找月儿借钱,说是借其实不会还的。一次两次三次,后来龙飞就生气了:“怎么的,我家上辈子欠了你家还是怎么的?嫁个女儿就当成金山挖吗?才多久就借了二十万,还不还呀?”

龙飞一责问,月儿就有点发虚,就赶紧保证:“还,一定会还的,就是哥不还,我也会想办法还的。”

“你想办法还,你拿什么还?你人又不值钱,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这是一种耻辱,其实生下女儿后,月儿就一天天感觉自己在被轻视,是那种施舍一方居高临下的冷漠。月儿想想觉得自家人理亏,不敢跟龙飞计较,便躲避,但龙飞一家并没给月儿太多躲避的机会。

逼着月儿没法脱身了,月儿就自己说:“不行就离婚吧。”

“这可是你说的哦,我家人没逼你哟。”龙飞爸爸见达到了目的,就告诉龙飞快把离婚手续办了。因为他正在为龙飞未来的发展做准备,桂市长的女儿还没找婆家哩。

月儿脚步轻快地走着,尽管手上拎着很重的给梦儿的礼物。她想象了一千次一万次与梦儿见面的情景,她想着梦儿一定会在听到妈妈的声音后,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歪歪扭扭地跑过来冲进自己的怀里,然后自己就装着被她撞倒在地,就让梦儿骑在自己的肚子上蹦或跳。月儿这样想着的时候,非常幸福,所以她就忘记了不愉快,就径直往龙飞家门口跑过去。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在临河的一片连排别墅群中,月儿站在了一家建有高大门楼贴着玫瑰红磁砖的大门口,放下手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敲门。

“谁呀?”是梦儿奶奶的声音。

“奶奶,请开门。”月儿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奶奶,是我,月儿。”

“谁是你奶奶!不要乱叫呀!你还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奶奶,梦儿奶奶,求求你,我只是来看看梦儿,看一眼就走!”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里面的梦儿听出是妈妈的声音,又蹦又跳大声叫喊起来。

听到梦儿的声音,月儿大声哭道:“梦儿梦儿,妈妈在这儿呢,妈妈在这儿呢!龙飞龙飞,开门开门。”月儿不停地哭喊拍打着大门。但梦儿哭喊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了。紧接着,里面就没有了一点声音,没有任何一个人理会门外的月儿,瘫坐在地上的月儿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城市非常安静,正在吃着晚饭的人们并没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月儿哭累了,哭累了的月儿必须要找个能住下来的地方,她开始转身往外走,然后沿着河边向不远处的一个家庭旅社走去。

这是一条月儿再熟悉不过的河流啊,这里承载了月儿太多的欢乐和心酸。

嫁过来不久的月儿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月儿把孕检报告递给龙飞的时候,龙飞当时就抱着月儿跳了起来:“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谢谢你,月儿!你是我家的大功臣哟!”很快龙飞父母知道了这个喜讯,再后来就是月儿的爸妈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这时候的月儿感觉自己成了骄傲的公主,谁见到她都表示很开心,并且都那么小心谨慎,仿佛成了瓷娃娃。被人宠着真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看着月儿肚子渐渐大起来,有人甚至当着龙飞爸爸也就是龙威局长的面奉承:“龙局长,儿媳妇这么漂亮,一定会给您生一个大胖孙子的。”这个时候龙局长就不会板着个面孔,就会微笑着看着月儿,很慈父的样子。

龙飞同样给了月儿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在临近生产的时候,婆婆说多运动对生孩子有好处哩,自然生产的孩子更聪明。这样,每天吃过晚饭龙飞就会陪着月儿去散步,会买很多月儿爱吃的零食然后就看着月儿吃。月儿这时候也曾美美地想过,婚姻不仅仅是为了解决吃饭穿衣这么肤浅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传宗接代义务的那么神圣,其实婚姻的内核应该是一种叫幸福的东西。

月儿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她看到河里的水似乎静止不动了,那河面上的月光了无生气。那年发洪水的时候,梦儿还没出生,月儿就想看河水。站在大块石条垒砌的桥面上,月儿看到了浑黄的河水里有连根的大树在翻滚,还有一些撞掉头的大鱼也漂在河水上面,就有人拿着装有长长杆子的网兜站立桥头捞水中的死鱼。龙飞不让月儿看这些,说不能看那些死的东西,对孩子不好。月儿无法考证这种说法的科学性,既然对孩子不好那就不看呗。月儿一直不明白怎么一想到孩子,这世界上就没有放不下的东西呢。

月儿感觉周身发冷,她并不急于去找旅社,她就想在这河边多坐会儿,因为梦儿就在不远的地方睡觉。乖梦儿,有妈陪着呢。月儿安静地坐在那块平平的石头上,这块石头她是多么熟悉啊。她带梦儿在这里看河水里游动的小鱼,在这里把梦儿粉红的小脚掌放进水里,看着梦儿乱噔着小腿咯咯笑。还想坐一会儿,发现有几个年轻的人正在举着手机拍视频,一边拍还一边说:“能看到吗?这条小河的夜景真的好美!帖出去后看下网上的反映。”

还是年轻人好啊,月儿想了想就起身离开。


6

月儿必须回到龙飞家门前,月儿要见到梦儿,这是自己的使命。你骂我不会走,你抬我也不会走,实在不行你们就打死我吧!

月儿来到龙飞家门前,她没有叫门,只是站立大门的一侧静静地等候,像当时刚过门时的小媳妇。龙飞出门准备弄吃的去,就见到了月儿:“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梦儿,看不到我不走。”

“梦儿不在家,再等也没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较着劲儿,梦儿奶奶伸了一下头,发现是月儿又赶紧抽身回去,这个体形粗憨的老女人这一刻动作竟然那么灵活轻盈。梦儿正追着爸爸往外跑,奶奶就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往里屋拽,梦儿在挣扎了几下之后就顺从地跟着奶奶去了里屋。奶奶不想让梦儿看到自己的妈妈,梦儿当然不知道。奶奶的逻辑就那么简单,你都不是我家人了,凭什么你要进我的家,凭啥要把孩子给你看。是你女儿又能怎样,不想让你看你就不能看。法院是判了,你有探视权,但是奶奶我今天不高兴。

龙飞摆脱了月儿,遇见鬼似的跑了,这个猥琐的男人,月儿曾经的丈夫或者老公,就那么无情和无耻地逃走了。嫁给他是因为月儿憧憬着无限美好,以致宽容了他的丑陋,而当憧憬不再,丑陋就这么不加掩饰地跑了出来。等跑了很远,确定月儿没有跟来的时候龙飞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是打给他老爸的,因为他爸也正准备出门上班,他不希望老爸遇到月儿。接了电话的龙飞爸想了一会儿也没啥好办法呀,这个阴鸷的老男人也有六神无主的时候,打电话报警吧。然后他就直接给公安局安副局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的家被人骚扰了,有人封住他家门,他因此出不了门上不了班,会误大事的。龙局长在小城可是个踩得山响的人物,连公安局一把手局长都忌惮他三分,安局长还能说啥。安局长接完电话就亲自带了两个民警赶了过来。

月儿知道梦儿肯定在家,她似乎听到梦儿叫奶奶的声音,但很快这声音就消失了,她猜测这一定是梦儿奶奶把她弄走了。梦儿奶奶会做出一切无耻的事情,这是月儿三年来对她的全面认知。

长时间地等待,并没有人开门出来的迹象,没人出门,月儿就没有进门的机会,月儿有些绝望。月儿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以至她没有关注身后渐渐已围过来很多人,这其中就有昨天晚上河边遇到的那几个年轻人。月儿只想着自己的梦儿,跟梦儿比,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值一提,包括妈妈的尊严。这样想着的时候,月儿不觉身体发软,也就慢慢地跪下了。月儿昨天晚饭还没吃哩。伴随月儿的跪下,人群里有了一阵骚动,那几个小青年快步走到月儿的身边,他们举着装有自拍杆的手机,一边走一边还在说着一些月儿不太懂的话:“各位大伽各位上仙,这里是小城的富人区,一溜排的别墅彰显了这个城市的繁华与荣耀,但在这个富人区的某一栋别墅的大门前,却长跪着一个身着朴素的少妇。她是谁?所为何事?让我们拭目以待。”

看着那个脖子上吊着平板电脑的年轻人,有人开始激动:“好夸张,还有网络直播哩,这是拍电视剧吗?”


7

安局长一路鸣着警笛赶了过来。

小城民风淳朴,所以近些年并没有发生什么恶性案件。安局长在接听龙局长电话时先是吃惊,后来就决定立刻马上亲自去现场处置。警情就是命令,耽误不得的。一些重大的群体性社会治安案件都是从小事生发出来的,由于重视不够,处置不当,以致出现大的负面影响,说到底是责任心缺失。

但赶到现场后的安局长有些奇怪,没看到有啥不对的地方呀,就是围了一些人,大家都还在说说笑笑的,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安局长满腹狐疑地直接往龙局长家门口走去,他知道这是龙局长的家。小城并不大,认识几个领导的住处也不足为怪。走进人群的安局长就发现了跪在地上的月儿,凑过去问话:“起来起来,怎么跪这儿啦?”

月儿没理会安局长,只是嘴里一个劲地重复:“我要梦儿,我要梦儿。”

“请站起来说话好吗?梦儿是谁呀?”安局长还以为是个大脑不太正常的女人呢。

就有人回答安局长:“她是这户人家以前的儿媳妇,她想见女儿不给见呢。”

安局长赶紧让一同来的两个民警维持现场秩序,自己上前敲门:“龙局长、龙局长,您在家吗?我是公安局老安,不好意思清早就打扰您,请开门说话。”

“安局长,对不起了。请你先让那个跪着的女人离开,等到离我家门口一百米我再开门。”其时梦儿的爷爷奶奶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盯着下面的人群,他看到了赶来的安局长。他知道自己就是不给安局长这个面子,安局长也不敢拿他怎么的。

“什么人这么霸道?凭啥要我们离开一百米,是不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都是他家的呀。”几个拍着视频的年轻人准备挤上前来,安局长就用手拦了一下他们。

“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添乱。先听我说一下,监督民警执法我们坚决支持,视频可以拍,可不能掐头去尾、断章取义。互联网不是法外天地。第二,这是一家私人住宅,享有完全的法定权利,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入内。”安局长这番话引起了一些人的叫好。

“龙局长您就请开开门吧,我敢担保,有我在,不会有人骚扰您的。”

“地上的那个女人坚决不能进来。”龙局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大门。其实安局长对今天这起事件已基本了解得差不多了,这样的案子处理了不少,有经验。

“这样好不好龙局长?暂时先不让她进来,但因为涉及双方当事人,不能仅听您一面之辞的,到需要的时候还是要她参与。”这样的话让龙局长已无话可说,当龙局长再关上门的时候,有人惊叫了起来:“倒了倒了,这个人晕倒了。”

这下龙局长有点慌了手脚:“快抬走快抬走,不能让她死在我家门口。”

“救人要紧,赶快救人!”安局长指挥着民警把月儿抬进警车送往医院。自己则留了下来,因为这个案件涉及的是法院判决执行层面的问题,安局长不敢擅自处理,就联系上了法院当时审理这起离婚案的民庭庭长张义,约定明天去法院做最后调解。

月儿只是感觉自己突然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起来,扔到了无垠的波涛上,然后随波逐流,任意东西。她看不到天看不到地,漆黑的水面上没有一叶小舟,就那么无所依傍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结。无来由地就有一根管子伸到了她的手里,直至她的血脉,她醒过来了。我不能死,我还没见到梦儿呢,这是月儿醒来的第一意识。这个世界月儿可以失去一切,但唯一不能失去的就是梦儿。

醒过来的月儿让护士激动万分,就跑过去告诉了医生,医生告诉护士,病人身体没大碍,饿、困和焦虑交织,促成了这种暂时性休克,注意补充营养。没有陪护家属吧?那这样,就由你来负责全程陪护加特护,药费公安局已交过了。


8

在法院里与女儿梦儿相见?这是月儿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事。

早上机关刚上班的时候,安局长就已来到了医院,他必须早点到,案子没结束他就心神不宁。医生全面检查了一遍月儿的身体,然后告诉安局长:“患者体征稳定,恢复良好,可以出院。”

月儿平生第一次走进法院大门还是那次协议离婚的时候,所以这条路月儿熟悉,她抗拒这条路,因为正是走过这条路才让她失去了梦儿的。那个张庭长还不错,在正式签字之前还在提醒月儿:“你要想好,如果净身出户意味什么,你知道吗?包括你的生活保障。”月儿表情木然,她当然知道净身出户的意思,何况这是自己主动要求的:“我家曾借过他家二十万元钱,这二十万就算是我还他们家的吧,有了女儿我啥也不要。”

月儿紧张地盯住门口,龙飞的身后并没有看到女儿的到来,月儿有些失望。

其时走进门来的还有张法官,进来的张法官抱着厚厚的卷宗。他看双方当事人都到齐了,就抽出一张纸说:“月儿,龙飞,这是你们俩离婚协议的副本,你们都签过字的,具有法律效力。从执行层面来看,龙飞违约在先,必须予以纠正。月儿当初放弃财产主张,就是为了争取监护权和探视权,因考虑月儿的实际经济状况,经庭外调解暂时放弃了监护权,但她依然拥有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利——探视权,这个权利任你是谁也剥夺不了的。龙飞,由于你方的违约失信,我建议月儿的探视权和探视方式从今天开始重新界定,这个可以由月儿自行决定。如果发生因为某种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梦儿的监护人也将即时发生变更,龙飞你有异议吗?”

龙飞并不认同张庭长的意见,犹豫半天也不明确表态。这是一个不容易下决心的男人,他的所有决定都是他父亲龙局长的,他父亲先有了意见,他就有了意见,这一次也一样。龙飞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是自己老爸发过来的信息,打开一看,很快就同意了张庭长的意见,然后在协议补充条款上签了字,签了字的龙飞就躲一边去研究他老爸的信息去了。

签过字的月儿呆呆地看着大门口,她在等梦儿,突然梦儿就出现了!月儿袋鼠一样弹跳起来,冲过去就从梦儿奶奶手中抢过梦儿:“我的梦儿呀!”然后紧搂怀中,生怕别人再抢走似的,这一声长恸让现场的两个男人眼睛湿润了起来。梦儿不停地亲吻着叫着妈妈,安局长感慨了一句:“一切权力和财富都是暂时的,只有这亲情永恒啊!真不希望法院再成为母亲和孩子相认的地方。”

月儿抱起梦儿就冲出去,她截停了一辆出租车,她要带女儿把整个城市跑遍,她要把这个城市最好的东西全部送给女儿。梦儿奶奶在月儿冲出去的瞬间抬了抬手,似乎要阻挡,张庭长制止了她:“多好的一个孩子呀!可惜了。”

梦儿奶奶最后赞同了张庭长的观点,不过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月儿回到城市的时候,大牛已经回家。回家的大牛可能再也不能来到这个城市做活,他的左腿在一次严重的事故中折断,并丢失了一块骨头,丢失了一块骨头的腿子就不能再跟另一条腿等长,那些背砖块石头和水泥的活他就干不了,强壮的大牛注定要做那些活儿的,既然干不了那就不干了,就只能在家待着。而那次事故仅仅是因为大牛想了一会儿心思,而那个心思全部都是关于月儿的。月儿并不知道这些,如果她知道了会哭死。月儿说大牛啊,不来就不来吧,把三个孩子带好呢,你那老婆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哟,告诉她我会真诚祝福。

月儿还把祝福送给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春风。春风递还给月儿钥匙后,拥抱了一下月儿:“姐,我要回家结婚了,这回是真老公哟。”月儿就流着泪笑:“妹子,听姐的话,一定要幸福哟!”

月儿不知道龙飞为何那么快就签了字,月儿心里只有梦儿了,她对梦儿以外的事概无兴趣。其实龙飞签字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父亲那条信息,龙飞点开父亲信息的时候,即时蹦出了三个标题:

弱女子豪门前长跪,到底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单身弱女两次求见女儿不得,现场昏死背后推手究竟是谁?

小城连排别墅区的死亡螺旋。

再点开,竟然有昨天月儿晕倒自家门口的照片,还有很长的文字解说,龙飞不用多想就明白老爸的用意。龙飞直直看着这几个标题:这是谁弄的网络直播?心里不禁开始恐惧起来。龙飞的恐惧后来变成了现实,老爸似乎出了问题,正被纪委调查,估计很严重,这不是月儿感兴趣的话题。月儿只知道财富是龙家的,与自己无关,结婚时是这样想,离婚后更是这样想。只要梦儿是自己的就行,并且月儿认为梦儿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

女主看着一边不停地做活一边快乐地哼着歌儿的月儿:“你的故事刷屏了。”月儿当然不知道啥叫刷屏,就笑了一笑,女主继续告诉月儿:“月儿,我佩服你!你本柔弱,为母则刚。月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替你申报了经济适用房指标。经办人要你尽快带上身份证过去一趟。”女主的话月儿有时听不懂,这样更激发了月儿的崇拜和感激。月儿点了下头:“身份证我都随身带着哩。”女主还告诉月儿:“月儿,梦儿读书的事我正在托人办理,这个急不得,可以慢慢来。”

月儿回家的时候又一次经过馒头河,月光正好,月儿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一会儿。坐久了就有巡逻的警察过来打招呼,看来这馒头河比以前是安全多了。月儿觉得有月光的馒头河是最美的,那满河流淌的月光,总是那么无忧无虑,笑逐颜开。月儿伸出曾经细细白白嫩嫩的手指,搅动了一下河水,月光便碎了。月儿说,我听到你笑哩,满河的月儿就都笑了起来,然后一圈撵着一圈跑向远方。


9

月儿的世界很简单,想的事情也简单,她觉得事情本身就简单,只是因为人,想法多了,就把它变复杂了。在家带梦儿的时候,就想着怎么把梦儿带好,她觉得是应该的。出门干活想着把活儿干好,她觉得是应该的。月儿觉得:大牛回家也是应该的,他有老婆孩子呢。月儿常常想大牛,她想大牛的时候感觉很特别,想大牛的时候很甜蜜,有时还很心疼,一点也不像对龙飞的样子。

跟龙飞见第一次面是相亲,第二次见面就结婚了。相亲的目的就是结婚,既然两人想法一致,就结婚呗。梦儿突然来到这个世界,月儿是没有预期的。月儿甚至怀疑自己的能力,怎么我月儿就成了母亲呢?做了母亲的月儿就有了神圣,尽管这神圣还有点笨拙。嫌弃梦儿?这是龙飞家人早前的集体想法,梦儿奶奶意志最不够坚定,她看着一天一个样的梦儿,态度转变明显,就喜欢上梦儿了。在月儿手忙脚乱的时候,奶奶会及时引导,甚至让月儿站到一边,自己亲手示范为梦儿洗澡,换尿布洗屎片,这时候的月儿感觉妈妈就在身边。这是女人的天性吧?为啥女人的天性会变,这是月儿还没弄懂的问题。

跟大牛是第几次才在一起的?月儿觉得自己很笨,就是想不起来。想不起就想不起呗,为啥就那么没羞没臊?

大牛说:“这叫爱情,爱情会让人放弃物质性的东西,让灵与肉合二为一。”

“那你与老婆呢?”

“那叫婚姻。”

月儿想想也是,自己和龙飞不也是这样吗?婚姻可以不需要爱情,因为有了物质。爱情也可以不需要婚姻,就是因为爱情,像月儿和大牛。月儿觉得自己跟龙飞结婚是有所图的,开始就变味了。这样一想,月儿有点害怕自己了:把婚姻当成了上船的跳板,就是没有虔诚地尊重婚姻。大船远航的时候,跳板要么搬掉放在彼岸,要么扔到了船的某个角落,不再关注。

月儿无师自通地想着这些事,火急火燎地去赶车。她可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去影响工作,或者说去影响女主一家的日程安排。

“早上好!”刷完卡的月儿发现司机跟自己打招呼,有点奇怪。这是一个帅气的公交车司机,月儿慌忙点头回应,月儿不会因为疏忽而无视别人的好意,善意是需要交换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交流。月儿第一个上车,后面全是空位,为图方便,她坐在了右手侧面的位置。月儿注视了一下司机,这是一个挺阳光的大男孩,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少。

月儿觉得刚才自己礼貌不够,就赶紧主动示好:“师傅你可真早呢!”

司机一边等人一边就跟月儿聊了起来:“你是月儿吧?”

“你怎么知道我叫月儿?”这倒让月儿有些奇怪。

“你现在成了‘网红’呢,怎么不知道?”

“网红”是什么玩意儿?月儿有些不解,就没法接这个话茬。

“我叫徐一航,这是我的名片。”阳光男孩说着话,递给月儿一张名片。月儿正考虑接还是不接呢,一群晨练的老人上车了,老人们背着长枪短棍,清一色的白褂蓝裤,上车就开始热闹着抢位子。月儿接过名片,就主动起身到后面的位子上去,她觉得老人们坐在前面会方便一点。

坐在后面的月儿就在想“网红”的事儿,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明白,又不好再挤到前面去问司机,就放弃了这种好奇。月儿只想一些简单的事,她看了下手中的名片,上面的姓名、工号、手机号都看了一遍。名片左上角那张照片倒是吸引了她,如果时光倒流至小时候,这个男孩一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妙人儿。看了一回,就把名片揣进了里衣兜里。

徐一航刚发动汽车,车外不远突然响起鞭炮的声音。

“快走快走师傅。”

“这鞭炮太吓人了,没防备,我这老心脏哟。”

车子就在这闹嗡嗡的谈话声中出发了。

“是进新房还是工地开工呀?”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进新房就是工地开工,工地开工就是为了进新房,进了新房工地又得开工。”

“你就绕吧,把自己绕成老糊涂才行。”

这种环境有点乱,月儿想不了自己的心思,她就听,乐呵呵地听,她觉得这就是生活,很亲切。听着像抱怨,其实是开心。谁都会有抱怨,谁都会有指责,因为某人某事不遂自己的意,不能满足自己要求。其实就是权欲作怪。世界这么大,哪就人人事事围绕你一个人转,除非你是皇上。过去月儿总感觉梦儿爷爷就像一个皇上,他要家里人谁都怕他,那他在单位一定也是皇上。

月儿真正开始怕梦儿爷爷,是那次洗衣服吧。刚到龙飞家不久,龙飞他们上班,一人在家的月儿见没啥事干,就有点着急,就准备洗衣服。月儿不喜欢洗衣机洗,觉得那样会伤衣服,她喜欢用手搓,用手搓洗就能想起猫耳刺河。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不紧不慢地搓,揉,然后搥打。脚放进水里,一只两只都行,就有鱼有虾从脚背上游过。这时的月儿就觉得自己融化在河水里,像水像影又像鱼,衣服洗好又一点一点合成了自己,就挽着篮子唱着歌儿回家。河水洗过的衣服是清朗的,一件一件挂起来,那根晾衣服的绳索就摇晃成了一首歌。月儿就听到了整天的欢悦。

月儿碰到了一团硬硬的东西,赶紧捞起衣服。爷爷的衣服平常都是奶奶洗,今天看来是疏忽了,裹进来了。月儿抽出那些硬的东西,是一摞卡片,觉得有点好奇,就翻看了一下,有七八张的样子:“要这么多房卡干吗呀?”这是别人送给爷爷的购物卡,月儿当然不认识。月儿把这些卡片甩甩干,叠整齐,放到了爷爷常坐的沙发上。回家的爷爷发现了这件事,大骂了一回:“以后我的东西谁也不许碰!”知道爷爷这个谁也不许是专指自己的,月儿从此就不碰爷爷的东西了。月儿觉得爷爷有很多秘密,害怕爷爷就是很正常的事了。

“房价就是这么涨起来的。”

“江北过去都没人问津,你看现在都四万了。”

“就是这些农村人把房价抬高了。”

“切!就你这么一个城市人!三代之前你家不是农村的吗?回家查查去!”大家互相戗着,都不生气,无处不在的笑声感染着月儿。

“城市不该只是城市人的城市。”有一个老者幽幽地说了一句,月儿琢磨着这话,觉得很有道理,北京城还是安徽朱家人建的呢。月儿惭愧的是:自己偏偏被那个小城赶了出来,月儿成了空中飞人,每天就这么无根地乱撞,好在梦儿是那根绳,猫耳刺河也该算是根绳吧。

月儿赶到女主家的时候,女主还没走。

“教授早上好!怎么还没去上班呢?”

“等你呗,身份证带了吧?”

“带了带了。”

“家里能不收拾就不要收拾,没那么多讲究。等会儿你就去行政服务中心,要填写一些资料。我呢先送孩子上学,然后上班,没时间送你过去。”说着话的女主递给月儿一张纸,纸上把目的地位置、坐几路车都标注得很清楚。等月儿点头说都知道了,女主就准备开车。

月儿追过去:“什么叫‘网红’呀姐?”

“哈哈,傻丫头,这个都不知道呀!晚上告诉你。”


10

来女主家多久了?月儿时常问下自己,她这样问自己其实是在检讨自己,是否因为疏忽而做错了事。当然做错事了,月儿竟然不知道女主的名字,这让她很不好意思直至汗颜。

月儿递上身份证,窗口工作人员探出头,仔细辨认了一下:“你就是月儿呀?”

月儿有点奇怪这个人的语气,好像认识自己似的,没见过呀。发了一会儿呆,就赶紧回答:“是啊,我就是月儿呢。”

“你就是喻蔚然介绍的那个月儿吗?”旁边的工作人员补充问了一句。

“谁叫喻蔚然?我不知道呢。”

里面的两人就笑了起来,尽管月儿能听出人家没有恶念,是善意,但月儿还是感到了尴尬,只能陪着笑。笑过后,里面的人忙说:“我们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你这人吧挺逗的。你现在是名人了,大家都知道你的故事,我们都是你的粉丝,都支持你。”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啥时我又成名人了?还有粉丝?月儿木木地站在窗口。里面的人很快地填写好资料,然后递给月儿签了字。这时候听到里面的人说:“月儿,过去照张相吧。资料上还要贴你的二寸近照。”月儿拿着表格去到里面的摄影室。

月儿好久没照过相了,梦儿出生后就没再照过了吧,离婚后她甚至连镜子都不再碰了。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这是跟谁较劲呢?当初是因为漂亮才被龙飞相中的,以为这样可以一生无忧,可最后还是被人甩了,看来这漂亮是没有价值的,月儿有点仇视自己的漂亮。拍照的是个小女孩,还没长开的那种,她递给月儿一面大镜子。月儿的头发很简单,轻轻松松一马尾,好打理。看着镜中的自己,月儿轻声地叹了口气:“老了哦。”摄影女孩不停地指挥着月儿,调整姿势抓镜头,连续拍了几张后,忍不住叫住月儿:“姐,你来看看你的照片,可以当明星哩。”

“妹妹这是逗姐开心吧,谢谢你!姐已是当妈的人了,当明星是你们年轻人做的梦哟。”

月儿将表格递到窗口里面,刚才的工作人员说:“月儿,回去告诉一下喻蔚然,你的经适房的事,要等一段时间才有消息。如今,国家已放开了农村户口,我们这个城市呢,也已按照国家政策制订了相应的落地办法,执行起来还有一个过程,这就要时间。她是我同学,你告诉她就行,没事的。”


女主名叫喻蔚然,月儿还是第一次听说。来她家做家政前,月儿在中介登记了信息。月儿只记得男主叫斯林,并没有看到女主叫什么。斯林也叫过女主名字的,只是月儿听到的是叫女主为大宝,这应该是个特定的称谓吧,月儿可不敢乱叫,月儿依然称呼她老师或者教授。

斯林叫大宝的时候,喻蔚然正躺在他的身上。斯林不知说了什么,女主就笑了起来,并在斯林怀里滚来滚去,然后就听到叫大宝了。如果喻蔚然成了大宝,斯贤就顺理成章成了小宝呗。

月儿喜欢并羡慕这种感觉,夫妻二人就该这样把心给了对方,这才叫爱情,这才叫幸福。斯林那么严谨的人都能放下身段,这样宠着他老婆,这是爱的魔力。什么是家呀?家就是盛放爱的地方,权势、利益和世俗全部都得走开。爱又是什么呢?爱就是彼此关心彼此温暖,爱是一个拥抱、一个轻拍、一次撒娇,月儿想着这些时就流泪了。


11

月儿转变了对这个城市的看法,一切转变都在慢慢地进行,她自己并不知情。这个城市像一个慈祥又睿智的长者,张开双臂把月儿搂进怀里,给她以机会、自信和温暖。像春风,像大牛,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吧。那些投身这个城市的年轻人,一批又一批地从月儿身边经过,月儿感受到了春风满面,或者是希望满怀。

女主,月儿习惯于这样称呼,知道她叫喻蔚然后,月儿还是只能叫她教授的。直呼其名月儿不愿意,那是不尊重。一个大学的老师,应该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是被捧在大众手心里的宝,但女主却选择俯下了身子。女主视月儿如姐妹,不仅仅是因为尊重。月儿在小城里失去的,在这里,正在一点点找回。车过高架桥,月儿看到“包容,奋进”几个大字横幅正在安装工人手下一点点展露出来。眼前的城市天天都在变化,楼房在一天天成长,月儿有一种被唤醒的感觉,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愿望。

晚上教授回家,放下背上的斯贤。月儿赶紧拿过来益智玩具,斯贤叫了一声谢谢阿姨就一个人玩去了。教授拿出一款手机:“月儿,用这手机吧,这是智能的,能看新闻能聊天,啥都行。”

“教授,我不能要。”月儿真心不要,教授给予自己的帮助太多了,哪能再收她如此贵重的礼物。

“月儿,还把我当姐吗?姐姐给妹妹送个手机,不算行贿吧。”月儿还要推让,教授已把手机塞进了月儿的手中。

“这个手机比你那个好。可以聊天,不要钱,还能微信视频。你要想女儿了,视频一下就可以看到的。”能看到女儿,这是一个让月儿心动的理由,最终月儿收下了手机。

月儿的聪明让喻蔚然吃惊,几乎一听就会,这样省了不少时间。很快,月儿就会使用新手机了:“你回家慢慢看,输入你的名字,有好多关于你的新闻呢”。我有啥新闻呀?教授的这句话让月儿又开始摸不着头脑了。

“怎么这么巧?”月儿刚上公交车,发现是早上的徐一航,月儿没忍住这种惊讶。

“调班了呢。”月儿感觉徐一航的笑容清纯透彻,还没受尘俗的粘惹的那种。这种笑容会让人宁静,会平息纷争。

此时不断有人上车,月儿刷完卡,被人群带着往里面走。

还是大城市里的孩子好啊。月儿想,这就是差别。就拿斯贤这孩子来说吧,人见人爱的,那种良好的成长环境,塑造了一个人由内而外的气质。感觉他啥都好,就是说不出来。那么小的人,就懂得了尊重,从没拿月儿当外人。被尊重,让月儿感知了存在的意义,月儿知道这是一种家庭教养,一种人生格局,是一种胸怀和气度,是一个人健康成长的性格基础,但月儿说不出来。她知道,自己只给了梦儿一个生命,却没有给她良好的教育。月儿担心梦儿,畸形的家庭环境中,又会造成多少性格甚至人格的缺失呀。月儿以前不知道,现在受了教授一家的感染之后,她有了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意识。但是,月儿能改变这一切吗?

月儿不等车停稳,就第一个跳下来,徐一航也下了车。他在找月儿,见月儿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后,很失望。

月儿按照教授的指导打开了手机,然后找到新闻网页。她要寻找一个答案,这些天来一些莫名的关注让月儿很奇怪。也就在这一夜,月儿知道了什么叫网红,什么叫粉丝,以及还有梦儿,还有更多未知的事。


12

月儿推开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阴暗。这一带是棚户区,市政设施跟不上,听说要拆迁。很多房主把大房子改成了小房子,租住的人比较多也比较杂,难管理,出现过一些治安问题。月儿自上次那事后,晚上轻易不出门,回家一般都很早。今天稍稍迟了点。

月儿按亮电灯,本想关上门看手机,忽然发现门楣上贴有一张纸,这是广告吧?揭下来,看了下,是社居委的一个通知。大致意思:这一片城中村改造工程即将启动,希望广大房主和租房户予以支持配合。这是叫房主停租吧,月儿想,那我明天就找新住处去。

大不了再流浪一次,月儿不再自怨自艾,忍不住开心了一把,她已从坏情绪中走了出来。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是个啥状况?月儿记得自己当时哭了,那种绝望、恐怖到极点的哭泣,没有号啕却极尽伤心。大概是下午六点钟的样子,天下小雨,月儿拉着一个大的蛇皮袋,一路拖着前行,月儿已经没了力气,她已无力把行李扛到肩上。口袋里只剩下160块钱,旅社住不了,要想在这个城市多待几天,只能克扣自己口粮。家是回不去的,龙飞家和猫耳刺河,都回不去了。这是老天要灭我了吗?但我不能死,我还有梦儿。月儿正蜷缩在街角,月儿的蛇皮袋突然被踢了一下,月儿泪眼朦胧地看了一下来人,是个大妈:

“小丫头,是不是要租房子?”月儿赶紧点头。

大妈就说:“幸亏遇到我,跟我走吧,我家还有一间,只能住一个人的,就你一人吧?”月儿诚恳地点头。

大妈边走边告诉月儿:“小丫头,你今天算是运气好,遇到了我。遇到其他的人就难说哩。你不能找中介,中介费就是半个月房租。”

月儿小跑着跟上大妈:“大妈是好人哩。”

大妈真的是月儿的救命恩人,大妈在得知月儿只有160元后,当即取消月儿押金,租金等有了钱再付:“先住下来吧,城市机会多,你这么年轻漂亮,肯吃苦,工作一定会找到的。”月儿哭了,她是激动,就像水中正要灭顶的人,突然有人揪住了她的头发,然后拉她上岸,这是被救命后的庆幸。月儿连连点头:“姨呀,我能吃苦的,啥苦都不怕。”月儿认识这个城市就是从大妈开始的。

月儿正想着一些往事,大牛的电话进来。大牛叹了口气,告诉月儿:回不了这个城市了。不知怎的,月儿鼻子酸酸的,想哭。准确地说,大牛是月儿爱过的第一个男人,这种爱已超出了物质和肉体的层面,在最困难时候,大牛给了月儿一种精神支撑。身处社会底层,大牛把自己当一头牛,在沉默中坚忍付出,只为获得改变命运的回报,月儿很感动。大牛曾经把梦想放在了这个城市,但那不经意的一摔,大牛的梦想就破碎了。这也是命吧。月儿这样想着的,眼泪就真的下来了,都是苦命的人啊。

挂了电话,月儿梳理了一下思路,对,关于“网红”关于粉丝。

手机主页上还没有太多的图标,月儿就点开了一个新闻资讯浏览器,有一些新闻标题蹦出来,面对这许多的标题,月儿有点慌张,她不知先看哪个好。停顿了一下,就按了最上面的那一个:那个豪门楼前长跪的女子如今去了哪儿?是躲避是掩藏还是遭遇他杀?这个题目是不是太血腥了?月儿就往下看,越看越感觉到是写自己的事。这篇文章中把月儿如何嫁入龙家,如何生女儿后不受待见,如何被逼离婚,如何被抢走女儿探视权,等等,写得极其细腻真实。没有谁采访过我呀,这些人是怎么挖到这些素材的?文章结尾,发出正义的呼声:社会需要良知,弱女需要救助,请告诉我们一个真相,龙家人,你们真的听到了吗?月儿究竟去了何方?再往下,是网友们无休无止的评论。

月儿不想看又忍不住,就打开了一个长篇评论:《月收入四千的正科级局长,一家四口两人上班为何能拥有四套大面积豪宅?》。月儿不敢往下看了,她没想到自己的一次固执,把龙飞一家人都卷进来了,龙飞老爸会因此深陷其中。月儿在反问自己,难道我错了吗?我只是想看我的女儿,我没有其他办法。这种自责让月儿一夜未眠,月儿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月儿感觉哪里真的错了。

月儿的脑袋有点发木,上车后就昏昏沉沉想睡觉,并且摇摇欲坠。打从一上车徐一航就注意到了,他提示月儿身边的乘客,帮着照看一下月儿,自己马上向调度中心做了汇报:“调度中心,我是徐一航,车上有一乘客突然发病,需要紧急就医。”调度中心的意见是:征得同车旅客同意,就近送医。

上午十点,月儿醒了过来,醒过来的月儿就看见了徐一航:“你怎么在这里?”月儿依稀想起来发病的过程,对徐一航充满了感激。

“给我电话,徐一航。”月儿命令徐一航,这个语气让月儿自己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我敢这样对人说话?这跟自己的性格格不入。

“你那教授我已打过电话了,她等会要过来看你呢。”

“自作聪明,徐一航,你凭啥乱替我做主!”月儿真的不想给教授添麻烦了,她那么忙,“你快走吧。”

“为啥要走,你还没好过来,我跟公司领导请过假的。”徐一航有点倔,倒让月儿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正僵着呢,喻蔚然过来了。喻蔚然直扑月儿床边,抱住月儿:“好妹妹,你受苦了。”喻蔚然说着话,泪水就无所顾忌地流了出来,月儿见喻蔚然流泪,自己也跟着哭起来。太多的辛酸,太多的委屈,自母亲逝去,月儿再没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喻蔚然捧着月儿的头:“妹妹,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喻蔚然了解月儿的一切,丧母之痛,痛失家庭,爱女被夺,孤身求生,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女子,正是享受鲜花与娇宠的年纪,老天为啥一定要让月儿承受了这一切!喻蔚然替月儿愤愤不平!由此对月儿越发怜爱。


13

“妹妹,你有心事,信得过就说给姐听听。”喻蔚然轻抚着怀里的月儿,不容置疑地说。

月儿说:“逃不过你的眼睛。姐,你说龙飞爸要判几年?”

“这个不好说,看他认罪的态度好不好,退赃是否彻底。如果不超过三百万,判刑在六年上下。我打听了一下,目前,龙飞爸被拘押在看守所。”喻蔚然若有所思,“判刑还没那么快,但结果不容乐观。”

徐一航正想说点什么,月儿瞪了他一眼:“有你什么事,走吧,回去上班吧。”月儿觉得自己好奇怪,怎么这么放肆,敢对一个男人发脾气,这个男人还算陌生,还那么关心自己。徐一航也奇怪呀,我好心好意地帮你,就不能领个情吗?还对我那么凶!喻蔚然更奇怪了,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个男孩,这一对人物关系有点让我看不懂。三人各想心思的时候,徐一航说话了:“月儿,我的电话号码已存你手机里了,记住打我电话哦。教授,费心了,再见。”

在徐一航离开后,喻蔚然努了努嘴,月儿红了脸:“姐,你乱想什么呀?公交车司机,刚认识的朋友。”喻蔚然轻轻捅了一下月儿:“怎么了,还看不上公交司机呀?我月儿眼光很高喽。”闹了一回,喻蔚然要月儿回家休息:“房子的事没问题,休息好了就搬到我家一起住。姐知道你心思,想回家就回趟家,钱不够我打给你。”月儿无法更多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搂了搂喻蔚然。


14

月儿必须回家,自己能做什么?月儿并不明白。

月儿对小城还是很陌生的,这是一种人为的陌生。刚嫁龙飞的时候,就听到龙飞爸的告诫:注意领导家属的形象,尽量少抛头露面,不要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月儿是个听话的孩子,因为听话嫁给了龙飞,因为听话就不出门,因为听话就离了婚。但月儿唯一不听话,就是让她放弃梦儿,阎王老子的话她也不会听。

对这个生活三年多的小城,月儿有感情,但有点说不明道不白,爱过也恨过,这些月儿都不计较了。看守所就在不远的地方,龙飞家河流的下游,但对于龙飞家人来说,咫尺即天涯。

看守所的铁大门,很厚,很重,望而生畏。月儿靠近大门,伸手想敲门,头顶就有声音传下来:“这里是看守所,无关人员切莫靠近。”月儿循声望去,塔内有人,正盯住自己。

“我是家属呐,聊几句就走。”

“下面的人听着,我现在警告你,请你马上离开,否则后果自负。”月儿听到拉枪栓的声音,号啕大哭起来。站岗的士兵傻了眼。正哭着,有人开门:“谁在外面吵闹?”见到开门的人,士兵马上立正,喊了一句:“敬礼,首长好!”

月儿听说是首长,哭得就更凶了。面对一个梨花带雨的女人,首长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说姑娘,我们这是看守所,是关犯人的地方,你进去干啥呀?”

“我爸在里面,我只想看一眼我爸。”

“你爸是谁呀?”

龙局长叫什么名字?月儿不知道。因为压根就没人说过:“那个龙局长。”

“你是说龙威吧?刚进来的那个?”

“对,就是他。”首长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叫过来一个士兵:“龙威是个还没定案的嫌疑人,进来后情绪极不稳定,让他见一下家属。你去安排一下,要做好防范,阻隔一切串供的可能。”

士兵敬了一个礼,就带着月儿往里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间大房子里,墙壁上有许多摄像头,大房子被横向隔成了两间,隔断是很厚的玻璃,还焊有很粗的栅栏。玻璃上开有小孔,小孔下摆放着电话机。


月儿正在张望,见对面就走过来三个人,两边是士兵,中间就是龙威局长了,龙局长更瘦了。龙威看清是月儿,转身想走,两边的士兵阻止了他,龙威不想见到月儿。

“爸爸呀,女儿不孝,让你受苦了,你就责怪女儿吧!”月儿大哭起来,撕心裂肺,这一刻,月儿真的感到龙威好可怜,她想起了自己苦命的爸爸,“爸爸,你是个好爸爸。为了孩子,你做了这一切。我知道,这是一种爱。这种爱或许有对有错,我没法去评判,但爸爸,作为女儿,我该怎么做才能报答你的恩情?”龙威似乎被感动了,开始往月儿跟前走。

泪水冲刷着整个脸庞,那么肆无忌惮地流淌,月儿也不去擦。

龙威突然挣脱士兵的手,扑到了月儿面前:“月儿,你真的不怪我们了吗?”

“爸,怪你啥呀?离婚也是我同意的事。就是离婚了,你还是梦儿的爷爷呀,不管你是局长还是平民,你永远都是梦儿爷爷。爸,我不能跟仇恨过一辈子。”月儿抓住龙威的手:“爸爸,从今天起,月儿就是你的女儿了。你养了我三年,我就养你一辈子。”

“好女儿,都是爸爸一时糊涂啊。”龙威不停地砸着自己的头,月儿阻止不住。

“爸爸,要那么多房子干啥呀?没有人住的房子不是家啊!梦儿不要大房子,有了妈的梦儿才有家!”

“女儿呀,我是权迷心窍呀,有了权我就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龙威的认识来得有点迟,但月儿总算放心了:“爸爸,我们都在等你回家呢。”

“放心吧孩子,爸爸知道怎么做的。”泪水,无眠,龙威就这样度过了一夜。他惭愧呀,觉得自己比不上月儿明白事理。龙威好想回家,在这失去自由的时候,龙威是多么渴盼家的温暖。

从看守所出来,月儿给龙飞打了个电话,梦儿的事必须谈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月儿现在谁也不怪了。

离家不远处有个茶座,月儿知道那里,龙飞让月儿去那里等,不久,龙飞、梦儿和奶奶一起过来了。

“妈妈,我要妈妈。”梦儿挣脱奶奶,投入到月儿的怀抱。月儿抱着梦儿,亲啊摇啊,好幸福。奶奶看着这一切,不停地擦眼泪,哪个孩子不要妈妈啊,这都是谁造的孽哟!

龙飞赶紧问月儿:“我爸怎么样了?”

“妈妈快坐,梦儿,去请奶奶过来坐。”听到月儿叫妈的时候,梦儿奶奶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哭了起来:“月儿呀,听龙飞说你去看他爸了,好孩子啊,我哪配有你这样的好女儿。”

梦儿奶奶平复下来后,月儿就说:“爸爸目前状况良好,你要常去看他。如果我在那边发展很好,就把梦儿带过去,谁是监护人并不重要,只要梦儿承认我这个妈就行。”

“女儿是独立的,不是你我的私有财产,只要为了她好,怎么着都成。”这一刻,龙飞觉得月儿变得特别陌生,甚至有了畏惧。作为月儿曾经的丈夫,他甚至有些惭愧,他给月儿的实在太少了。在权力和利益面前,家庭最本质的属性——亲情倒成了一种奢侈,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啊。

“今晚妈妈陪我睡觉觉啰。”在梦儿的小床上,梦儿一直没撒开妈妈的手。


15 尾声

月儿想着梦儿醒来后的情景,她会找妈妈,她会急得揪小辫儿,会大哭,月儿想着这些,忍不住掩面而泣。

月儿又想起猫耳刺河,那是月儿永远割不断的根。今晚的馒头河应该也有月儿的,有月儿的馒头河永远是欢快的。

月儿打开手机。有两条短信,一条是教授的,一条是徐一航的。

教授说:“月儿,替你报了一个外来务工者技能培训班,地点就在我任教的那个大学。月儿,你的职业不能只定位于家政服务。你是一个让梦想住在心里的人,那就让这梦想插上翅膀,飞吧。天那么高那么阔,飞到哪儿姐都支持你。回来后,搬来我家,咱姐俩一起住。”

读着教授的信息,月儿想,我现在是站在教授的肩膀上呢。月儿得学习,得先让自己有本事。再把哥哥、嫂嫂、大牛、春风都叫过来,把这些有梦想的人全部叫来,一起做事,然后挣钱买房子,再像这个城市的人一样生活。

月儿发了一会儿呆,再看徐一航的信息:月儿,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月儿,我感觉已经爱上了你。

月儿想:傻蛋,这也太快了吧,才见两面就能爱上?你们这些城里人,月儿真的不懂。爱是需要时间的,需要把两颗心都捧出来,剔除全部芜杂,然后上锅,用炆火,慢慢煨,熬,这样的爱才能入味,懂吗?

信不信,我会等你三年?徐一航并不在乎月儿回不回信息,接着又发来一条短信,月儿陷入了沉思。

【中篇小说】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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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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