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写作」母亲来自马尔代夫

我的母亲叫殷素芝，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人，今年七十四，属猪，若按阳历算属鼠。农村人的生辰八字，一般来说是按阴历。嵩山脚下长大，一生未登上过嵩山，也没见过大海。

母亲个子原本只有一米七五，前半生在河南老家教学耕地，后半生给孩子及孩子的孩子织衣补衫，经年不辍，终致脊柱变形，腰上长了一个骨刺，后天腰弯了，个子连一米七都不足了。我小的时候，母亲又高又壮。她整日牵着我的手四处走，我仍须仰望她，觉得异常高大。我屡次问她：“妈妈，我哪天才能长到你这么高？”妈妈总是笑得很不屑：“明天。”

从三十七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妈妈就是一个人了。我是全家孩子的排行老三，七岁时父亲就过世了，他在东北野战军当过兵，特帅又聪明。妈妈跟父亲只过了十几年夫妻，母亲常说：他倒好，去那边喝酒享清福去了，孩子们全扔给我了。

我姐是母亲最钟意的女儿。幼时家贫，我们姐弟全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全靠母亲一人张罗着生计，直到我上寄宿高中，后远赴北京读大学。骨刺并不影响她力大无穷、健步如飞，母亲说，只要一干活腰就不疼了。每每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很难受，眼泪想要掉下来。摔倒以前，她在我心中始终是巍峨的，永能倚仗的，就像嵩山——跟她一样，我至今没登过嵩山。

五年前，母亲下地干活摔了一跤，骨刺长在身上。我母亲，命也是硬。奇迹般再次行走，恐也无法承受长途车马劳顿，有生之年终与嵩山无缘。

思来蹊跷，人一辈子翻不过的山，摸不透的河，往往都不在天边，就在眼前。时而，再添个爱不到的人。嵩山对母亲的一生，就是这么个存在。更蹊跷是，这竟是人生铁打的理，人人命里都有座登不上的嵩山。

如今母亲住在乡下，依然田间地头劳作，家里小院养花种菜，粗粮粥两碗、茶水半升。饭后看电视，一直看电视，直到困着。有人陪她看电视，就算她最潇洒的时光。孩辈里只有我会去。近年她开始耳背，时常说话打岔。不论时隔多久，她讲的都是我小时候的往事，有时一件事连续讲三遍，我就那么听着，欢笑里竟裹藏酸楚。

我陪她看了电视。

小时候陪母亲看电视，是我结束每天六小时的书法练习后最惬意的时光。她最爱看《动物世界》，赵忠祥配音的。她说：“这节目好，就这节目演的是真的，你看啊，谁游水，谁飞天，谁跑，谁爬，谁吃草，谁吃肉，老天一早都给定好了，再厉害的人也编排不了。”那些话虽然年幼时的我听不懂，却也明白母亲一定是泄露了什么大智慧，不得了。她喜欢看琼瑶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和战争片，我识字后独立阅读的第一本书是《聊斋》，阅后我只确认了一件事：全天下会讲故事的人，蒲松龄第二，我母亲第一。同一个故事，母亲每次讲结局都不一样，起初我以为她别出心裁故意为之，后来才弄明白那些故事她大多只记了个开头，后面都是随讲随编，竟都能自圆其说，真有文化。

我的母亲常跟我说：你要读书。使劲儿读书。她坚信，读书识字，就能免遭别人白眼。多年后，我遂了她的愿，成为一家老小中读书最多的人，如今甚至以写书为生。我想跟母亲说：其实读书再多，也免不了会遭人白眼。但我还是感谢她让我读书。

母亲信佛但不算命，自己信奉一套善恶因果论，竟也有科学迷信的一面，三观之正，简直该写入《弟子规》。

母亲要以其厚重文化底蕴服我，于是给我讲了个据说是她老家的真实故事：清末，一贫农多年吃苦耐劳，勤恳做人，终于攒了些家底，想盖套房子。选地要请风水先生，贫农花了大价钱请来附近威名最振的先生亲自带他选风水。二人一行走了很远的路，途经无数风水佳地，先生都没瞧上眼。先生讲究，拿人钱财，替人尽责。不料路遇贫农自家一片韭菜地时，先生突然被贫农拦下来。先生：“你干啥？”贫农：“你看这块地咋样？”先生：“你会看还是我会看？”贫农：“咱蹲下再看看嘛。”先生脾气暴，心眼儿又出名的小，心想这傻逼不自量力，跟我叫板呢？那就怪不得我了，遂应声道：“特别好，就这吧。”其实先生一早瞧出这是处凶地。

先生四方云游，十年后再次路过当年那片韭菜地。一大户人家，庭院显贵。先生好奇，入门拜访，户主正是当年那傻逼贫农！先生大惊：自己看风水天下第一，怎可能看走眼！终忍不住发问。当年的贫农，如今的地主解释说：先生，我当然不会看风水，十年前那天，我在自家韭菜地里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大肚婆在偷韭菜吃，看那吃相，应该是饿了多日，不然怎至于偷吃，当时我跟你若继续前行，冲破了人家颜面，更怕惊了胎气，我想等她吃饱离开后再过去，来不及跟先生解释，便随口扯了个谎蹲下猫起来，等她吃完，结果先生说这真是块宝地，我就信了先生，在这块地上盖房子，如今看来，先生果然神算，还未来得及谢恩！

先生从此封目隐退，再不看风水。隐退前，给世人留下话：看了一辈子风水，今天才知道自己瞎，哪里有什么风水宝地，风水都是跟着人走的。好人走到哪，哪就是好风水。

母亲补充：“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命自己修。懂啥意思了吗？”

我：“做人要善良。”

母亲是个善良人。

大约我初中一年级时，陪母亲看了好几年《动物世界》后，我跟母亲共同爱上了中央电视台的另一档综艺节目《正大综艺》，节目中有三位英文很棒的台湾女导游，带观众去全世界欣赏风景。瑞士雪山，巴西丛林，夏威夷海边——当然，哪里的海都比不过马尔代夫——起码在电视上看起来如此。我跟母亲双双看傻眼。

“妈妈，你看过海吗？”

“没有。”

“河南没有海吗？”

“没有。但有黄河。”

“那你怎么不去？”

“没工夫。”

“河南都有什么？”

“嵩山。少林寺。淮阳人祖太昊陵。周口关帝庙。开封铁塔。洛阳牡丹。”

“那你去过吗？”

“没工夫。”

“妈妈，将来我陪你去嵩山好不好？”

“就怕到时我岁数大了，爬不上去了。”

“等我挣钱了，花钱叫人背你上去，买直升机飞你上去。”

“好。”

“妈妈，将来我带你去马尔代夫，看海。”

“好。”

那些年里，我跟母亲在《正大综艺》和《动物世界》里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但大多数地方母亲都是一看而过，从来记不住名字，反而“马尔代夫”这四个绕口的字，像是扎在了她脑子里，大概因我提的次数最多，逐渐演变成我跟母亲之间的梗，家里亲人才懂。

“妈妈，将来我要带你去哪看海？”

“马尔代夫！”

我们姐弟都是母亲一手带大，从小没有为生活琐碎忧愁过，洗衣、做饭、大小家务全都不会，少爷当不了，倒像个废人——这我知道，但那已是在父亲过世以前的我。

父亲过世后，引发一系列家庭变故。此后不久，陪伴母亲，料理家事，学会了洗衣、做饭、大小家务。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离了母亲无法自理的孩子，却还是没有足够的本事带她去坐直升飞机登嵩山，去马尔代夫看海。

我只恨嵩山不能移动，马尔代夫也无法化作一掬清泉，将一山一水精美的微缩盆景呈至母亲面前。大学最后一年，我仍旧偶尔做孩童般的白日梦，幻想自己有天人前显贵，买一架直升飞机，雇一队最好的医护跟保镖，带母亲登山越洋。但可笑的是，现实存在的意义，有时恰恰只是为反衬梦的虚假。那两年是我过得最无助的岁月，身体常抱恙，写作陷瓶颈，郁郁不得志。

时至今日，我仍没去过马尔代夫，也仍未登上嵩山。但我的生活早已悠哉了许多，却只是经济上，忙起来的时候反而没了时间。去年初，我在河南老家驻留了数月，陪母亲看电视，陪她聊家常。

“妈妈，有一天你不会忘了我的名字吧？”

“你是我的孩子，啥时候都不会忘。”她像在念某种拯救记忆的咒语。

我泪水噙在眼里。

母亲嘿嘿一笑，懒得理我。奋力用手肘想撑起身子——要看电视了。

电视打开，正巧某个旅游节目在播。屏幕里汪洋一片，竟是马尔代夫。

她努努嘴，意指海滩边上嬉戏的几个比基尼美女，慢吞吞说：“穿太少了。”我被她逗乐，扯过一枚枕头替她垫上，调大电视音量。问她：“大海，漂亮吗？”她点点头：“漂亮。”

“这是马尔代夫。”我趴在她耳边半喊，“还记得马尔代夫吗？马尔代夫是哪来着？”

“知道。”她眼神没有看我，始终盯着电视机里那一片蔚蓝，撇撇嘴角，很不屑地说：“我家。”

我泪如雨下。如同那年吃了一颗太阳。

我母亲殷素芝，河南淮阳人，今年七十四，属猪。嵩山脚下长大，一生操劳，从未登上过嵩山，更没看过大海。

或许她的余生都只能在乡下徜徉，但她已然去过马尔代夫。全世界最美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