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乡村记忆 | 那些推船磨的人家,那些磨面碾谷的门道


烟台乡村记忆 | 那些推船磨的人家,那些磨面碾谷的门道

推船磨,是掖县(今莱州)虎头崖一带的说法,乍听起来,好像是给船上推磨,其实就是给粮店加工粮食。粮店的米面起初主要销给虎头崖的船家,久而久之便有了“推船磨”之说。

推船磨挣不了多少钱,但只赚不赔,只要吃得了苦,养家糊口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早的一批推船磨户

推船磨的尽是我们坡子村的,而且大都是我们本家。此事说来话长。俺本家有一没出五服的长者,我称其“二伯父”。他年轻时,曾在大连生意行干过账房先生,三十几岁时因家境变故,辞职回了家。靠几亩薄地难以维持生计,便到虎头崖开了个米粮店,经营小杂粮以及牲口吃的草料,也卖贴饼子。

当时跑关东的风船,回程时多半满载玉米、高粱、大豆等。船靠岸后,卖不完的即降价处理。二伯父深谙生财之道,便凑资包圆儿买下。高粱卖给酒坊,大豆卖与油坊,玉米则全部推成玉米面,大部分连卖带赊给了从沂水迁来虎头崖的住家户,用于摊煎饼。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经营范围也扩至小麦粉,便将米面加工业务交给其亲侄任永恩负责。

二伯父为人谦和,又是贫穷出身,很有怜悯心,面粉除卖给当地人烤伙食和蒸饽饽外,也常赊给贫穷人家救急。

最大的客户便是海西大机轮和大风船。垦利、利津、沾化、广饶等海西一带属盐碱地,不长小麦,面粉稀缺,因而凡是小麦粉,不管好次,有多少要多少。随着销量的大幅增加,推磨户也发展到了六家,全是我们本家,这便是最早的一批推船磨户。

正当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到二伯父头上:其在青岛鞋厂学徒的儿子交友不慎,吃喝嫖赌抽,败光了家产不说,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二伯父只得忍痛卖掉了虎头崖的米粮店和几亩地,从此一贫如洗。粮店易主,我村的推船磨自然也歇了业。

东宋村村北,有一片叫“北青”的山地,很早以前就有人在此开采滑石,将其碾成粉子面外销,故而此地亦称“粉子山”。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派来了钻探队,经勘探,发现地下蕴藏着大量的优质滑石,决定立即开采。各路人马云集,掖县滑石矿就此诞生。

矿上总共有百余人,当时东宋粮所和东大宋粮库没有成品粮,需要加工,上面便决定由我村推船磨的人家负责碾米推面。原粮由矿上派人用地排车从粮所拉到推磨户,约好日期,再将成品的米面拉回矿上。

按照国家规定,回收的米面比例和加工费是这样的:小麦每百斤回收毛重的81%即81斤面粉,这便是“81粉”的来历,加工费为2元(1953年以前为2万元[旧币]);玉米回收毛重的95%,加工费为1.5元;大豆回收毛重的95%,加工费为1.8元;谷子回收毛重的71%,没有加工费,因谷子出糠多,以谷糠顶加工费。

那时,工人吃饭不定量,以细粮为主。推磨户都愿意加工小麦,加工费多不说,赚头儿也大;而推玉米和豆子,没什么赚头儿;碾谷子,矿上的炊事员嫌碎米多,谁碾谁赔米,只剩些碾糠。于是,负责这事儿的永恩大哥找到我母亲。

我母亲是压碾高手

我家的石磨是绝世利器

我母亲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没有半点儿娇气,心灵手巧又吃苦耐劳,1米7的身高,骨架也大,除缠了小脚以外,手头力气不亚于青壮男子。母亲话不多,有名的好脾气、好人缘。

那天,我和我哥正从外边往家里抬土填牲口棚,只听永恩大哥一口一个“二婶子”地叫着对母亲说:“都知道婶子碾的小米没有碎米,而且成色也好。您家又和碾屋只一墙之隔,您就受点儿累,接下碾米这一差事吧。”母亲点头应允了。

第一批300斤谷子送到了碾屋。母亲踩着凳子把碾米所需的工具,越过院墙递到了碾坊院里,只牵着我们家的关东驴去到碾屋。所谓关东驴,就是从东北贩卖进关的驴子,多数是驴驹子,成年的很少,个儿小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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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这头小母驴驹子,是1948年,我二舅领着我兄弟俩,去赶十哥庙的腊八山,花了73万元(旧币)买回来的。其时,小驴驹的奶毛还未退,像一个大绒球,比绵羊大不了多点儿。

从十哥庙牵着它回家,途经的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驴驹眼尖,挣掉头也不肯过河。没办法,我哥抱着它脖子,我抬着它两条后腿,硬是将它抬过了河。

回到家,母亲嫌驴驹太小,我便学说二舅的话:我们家只有8亩地,大个儿驴养不起,等驴驹长齐了口,论干活,给个大驴也不换。

果不其然,在母亲的精心饲养下,两年时间小驴驹长起来了,虽然还没齐口,个头也比当地驴小些,但草驴长了个叫驴架,行走“大过步”(牲口行走时,后蹄落在前蹄的脚窝上的为“跟步”,踩不到前蹄脚窝的为“不跟步”,这样的牲口走得慢,不能买,而“大过步”即超过前蹄脚窝,有如大骡子,走得特别快),推磨、压碾已不在话下。

那天碾谷,母亲请斜对门的英芝嫂子打下手。小驴一上套,便小跑起来,弄得在后面扫碾的都跟不上趟儿。

日近中午,卸了牲口,母亲抓了一小把米撒到碾屋外,锁上门,转身对一脸疑惑的英芝嫂子说:碾屋虽有门窗,但窗上已无封纸,麻雀可以轻松进出,飞到碾台上倒也吃不了多少小米,可扑棱到地上那浪费就大了。屋外撒上一把,麻雀有现成的吃,就不会钻窗洞进去随意糟蹋喽。

下午接着碾,不到黑天,300斤谷子全部碾完。碾好的小米装布袋,由永恩大哥拉走。碾糠装了两麻袋,给了英芝嫂子一麻袋,她高兴得不得了。因为碾糠喂鸡比麸皮好,鸡吃了下的蛋皮特红。从此以后,只要我兄弟俩不在家,都是英芝嫂子给母亲打下手,作为酬劳,除了碾糠,有时也给她一些小米。

次日下午,永恩大哥提着半袋子小米来到我们家,高兴地说道:“婶子果真名不虚传,今上午我把米送到滑石矿伙房。炊事员用手往袋子里一插,抄起一小把米看了一眼便说,米压得确实好,不光没碎米,糠吹得也干净。照此碾法,每百斤谷子,外付1元加工费。”

另外,永恩大哥还说母亲碾出了76%的米,便将多出的15斤小米和3元加工费一并交给了母亲。

母亲常常叮嘱英芝嫂子:不管牲口走得多快,人一定要跟在碾后用半新的扫炕笤帚(新的夹米,容易将米甩到碾外)内开外收不断地扫,不能让谷子或小米离开碾膛的大堆,不然的话,很难压净糠。而压的遍数多了,既费时,又容易把米压瘦了(米粒变小了),光泽也就没有了。

其次是上风车扇米。按常规,碾的头遍谷,糠多,下料的阀门(漏斗)开得大,风车摇得急,以强风而吹之。这样,因糠多,容易夹带半仁谷子(不实成的谷子)和米粒被风一同吹走。此时应将阀门压低,用小风或中风慢慢地吹,糠吹不净,下一遍再吹也无妨。

等到糠少米多时,再适当加大阀门和风力,因为米多量重,流淌下降的速度快,再大的风也不会把米吹走。最后一遍,把阀门略微压一下,用最大的风力,吹净粘在米粒上的米脂,米方显得光滑而亮润。

英芝嫂子记住了母亲的指导,很快也成了压碾高手。

推磨不光是要看拉磨的牲口走得快慢,石磨的好坏也是关键。我们家的石磨,是我二舅就家中废弃的一盘旧磨,现做了磨盘、磨床架子,一并用大车送到我们家的。

及至家中有了牲口,没有养牲口的街坊邻居都来借磨,次数多了,均发现此磨破头快(第一遍)、煞头也净(磨麸皮的时候次数),麸皮大而薄,起码少推一两遍。

石磨因为天天用,尤其是推小麦的大磨,一时不上心,堵了磨笼(装粮、麸皮的漏斗似水流子,下口小,紧对准磨眼),形成干研磨,极伤磨齿,几天就得重新錾一次。

錾磨者谓磨匠,都是掖东南柞村帮的。凡是为我们家錾过石磨的,都说此磨的石料出自柞村老坑,现已绝迹。这石磨质硬而不脆,色乌而油亮,不倒齿、不缺唇(磨之外口为“唇”),粗细粮皆可推,尤其是推小麦,出的面粉更白。

推磨户都争着加工小麦,玉米、豆子没人愿推。永恩大哥和母亲商量:“推玉米、豆子的数量也不多,您闲着没事儿,歇息着推。”

母亲暗想:推玉米总比拤草辫收入多,再说也不累,还能给牲口赚点儿磨渣儿当细料。于是便接下了这营生,我们家也就成了正式的推磨人家。

凌晨三点起身喂驴,四点准时套磨

永恩大哥第一次送来一百斤玉米。母亲说先推50斤,让矿上伙房看看用的罗粗细,行的话,再继续推。

送走永恩大哥,母亲便用在娘家时推玉米的方法,先把锅内的水烧得滚开,然后把玉米慢慢倒进锅里一搅拌,用笊篱捞到竹筛里,稍一沥水,马上套牲口上磨推。用铜丝罗底罗,这样下面儿痛快。

只推了三遍,不到晌午,便推完了。因推的遍数少,玉米面没有玉米脐的黑点,成色金黄。母亲称了一下,光玉米面就近50斤,渣子4斤,等于涨了四斤秤。

永恩大哥将玉米面送到矿上伙房。炊事员上手一捻,感觉很细,知道是碾米户推的,赞不绝口。自此以后,母亲便按此办法,一个人不急不躁地推着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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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关东驴也逐渐成年,进入气力最盛时期,而我家的石磨又薄而轻,所以,不管是玉米还是豆子,一天推一百斤,还两头不落黑。这让养大个儿驴拉厚石磨的人家羡慕不已。

转瞬间到了1953年,国家开始实行粮食统购统销。为了方便公职人员,东宋粮所便增加了出售成品粮的业务,麦面、小米加工全包给了我们村的推船磨户。当时粮所还有外销项目,以加工小麦面粉为主,数量大、时间紧,推磨户难以承受,永恩大哥又找了几户外族人家,也加入了进来。

母亲除了碾小米、推玉米外,有时也会帮忙推麦面。永恩大哥时不时地将驴大车直接赶到我家门口,卸下一二百斤小麦。一麻袋小麦重一百斤,母亲能用胳膊从大门外挟到屋里,可见劲头儿不是一般的大。

母亲干活不光是细致,还特有门道。就拿捞小麦来说,不光要把沙石弄净,漂在水面上的浮小麦(带糠的秕小麦),更要撇得一粒不剩,不然麦糠多了,推出的麦面发黄。

另外,捞好的小麦不能一下子晒干,须在晒到八成干时,装袋并扎紧袋口,起码捂个三四天。上磨推之前,还要在清晨出太阳前,先去掉外皮湿气,这样能使麦子外皮艮而不碎,如此不仅推出来的麸皮薄,而且面也既净又白。

别人家推小麦,一般得五至六遍,为了多出面,麸皮研到极碎,造成面粉发黑。而母亲的做法却与众不同:推头遍下来的破麦粒,用大罗使劲儿摇,这样头等面能达到60-65%,余下的再推三遍,轻轻松松便能推出81斤净面。

剩下的麸皮装袋扎紧口,三五天后,不必再推了,只用大罗多罗一会儿,罗下来的面仅次于头遍粉,最少也有三四斤。等下次推麦子时适当加上些,一点麸皮也没有,纯是面粉,自然面就白。

母亲常半开玩笑地说:“养麸子比养儿子得济快。”

冬季夜长昼短,母亲听到座钟敲三下,即起身喂上驴,凌晨四点准时套磨。我和我哥也起来打下手。

母亲负责摇大罗,因我们家的罗柜较长,距两头的碰杠远,撞力大,母亲前推后拉,用力均匀,罗柜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在静谧的早晨听起来是那么的清脆、有力。

1953年,国家号召成立生产互助组,我们这些推磨户成了一个组,互相帮衬,一团和气,胜似一家亲。

1955年初级社成立,我们村分成了两个社,前街叫永信社、后街叫永进社,十几户推磨户都划归永信社。推磨所得的加工费,一半交给集体,社里则给每户推磨人家按整劳力标准每天记10个工分。虽然现金少了一半,但是到年底凭工分可参加分粮,余者还能开资、兑现。

转过年成立了高级社,全村合一,社长换了,政策也变了:加工费全部上交集体,而10分工分却维持不变。这下推磨户不干了,联合起来罢了工。后经乡里出面调解,加工费依旧全部上交,只给推磨的驴子增加了5个工分。

胳膊拧不过大腿,永恩大哥一上火得了肝腹水,五十多岁便去世了,其子女发誓永不再推磨。

余下的推磨人家,也多不往好草上赶,开始消极怠工,宁肯少挣工分,再也不起早拉黑,后来更是打起了赚面的主意,面粉越推越黑。结果,东宋粮所因经营的面粉质量差而停了业,虎头崖粮库的业务也转交给了埠后村一大户人家,仅剩下滑石矿还维系着业务关系。

但由于粗粮的比重加大了,推小麦的人家没有小麦可推,便停了好几户。而推玉米和碾小米,仍由母亲负责,虽然没有加工费了,可还是能赚些小米。

1957年,我兄服了兵役,第二年我被青岛纺织机械厂招为学徒,小妹从中学到大学一直在外读书,父亲尚未退休,只有母亲一人在家,不温不火地推着磨。及至人民公社吃大锅饭,母亲又改推食堂的粮食,虽受了不少的累、吃了不少的苦,却没饿着肚子。

随着104型大柴油机的出现,村村有了机磨,推船磨被取而代之,逐渐淹没在历史长河了。


文 | 任家骥

原文发表于《烟台晚报-烟台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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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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