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赏花的不同心境

东坡先生一生宦海沉浮历尽艰辛，出彩的时光稍纵即逝，逆境的日子长随相伴。如果说政治漩涡把他推上峰谷浪尖实属身不由己，那么，天生奇才让他在文坛纵横驰骋铸就了一代词圣地位。

先生词开豪放不失婉约，逆境生存不失正气。泛舟先生词海，有惊涛骇浪愤懑情怀，有佛道禅机春夏秋冬，有历史烟云抒发心境，有人间烟火大事小情。阴晴圆缺月自知，悲欢离合人间事，先生是仙也是人。花开花落照样搅动心绪，大丈夫照样有侠骨柔情。

试析这首《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先生的思绪是复杂的。此时被贬黄州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想起刚来时，微薄的俸禄让吃饭都成了问题，友人曾说其“穷到骨。”他每月按天把钱分成等分惜用，哪怕节余出一天的钱，也会兴奋地沽酒解馋。好在遇到好友接济，把荒芜的军营旧地让他耕种，先生自嘲“笑终不悔，施一当获千”。他自食其力精心耕作生活状况小有改善。次年春天，在这块地界上盖起了房子，当时的处境让他想起了自己崇拜的唐朝诗人白居易也曾遭贬，在居所东坡种植花木多留诗作，如《东坡种花、步东坡》等，自己现居之地不正在黄州东坡吗。于是，思念先贤自号“东坡居士”，把盖的房子也称作“东坡雪堂”。

斗转星移恍恍然又一个春日到了。春光大好夜色初上撩起了先生的诗意。徐风吹拂暖意融融，院子里海棠花的香气在月色朦胧的回廊中弥漫。哎，只怕花香无人赏，何不赏花秉烛来。试想，点着了蜡烛赏花该是何等的情趣，先生此刻的心情恐一时起了唐玄宗赞扬杨贵妃的“海棠睡未足也”的典故，平白话语诗句值得好好品味其中蕴意。一场海棠花事扰动了先生心底的柔情，真性情人也。

本来先生的命运迎来了转机，谁料新当政的宰相比起前任来对先生更是嫉妒陷害有加，以“讥讽先朝”的罪名，把本来生活安稳的先生再次贬到了当时的荒蛮之地惠州。流言蜚语随他去，先生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乐观心态直面现实。

这期间先生写了一首《西江月.梅花》：“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看似这是一首写梅花的诗词，其实是借花咏人，镜像虚幻寓意含蓄。这其间含括着先生人生旅途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一贬再贬人心零散，陪同先生前往惠州的是他的侍妾王朝云，她乃钱塘人氏，自幼家贫沦落歌舞伎。先生一生妻妾三人都姓王，至于对妻妾的情感，著名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就是先生为发妻王弗写的悼亡诗，读来令人肝肠欲断。此后先生陷入悲伤走不出来，三年后经亲戚撮合王弗的表妹王润之嫁给了他，这个继室是典型的贤妻恋母，待表姐的三个孩子如同己出，两人一起经历了“乌台诗案”遭贬谪后的风风雨雨，她在陪伴了先生二十多年后早早离世。先生在她生前曾赞“当年江上生奇女”，在给她的祭文中更是“己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最终的结局先生践言与王润之合葬。

王朝云是王润之在世时先生在杭州纳的侍妾。朝云能歌善舞，会揣摩先生的内心，给先生创作增加了不少灵感，往往先生的新作朝云以歌舞释解，以致先生对朋友说这是他的知己。能得到当朝词家这等认可，说明朝云的聪慧非同小可，这时先生以年近花甲，有一知己陪伴慰藉心灵是何等的重要。可惜朝云在陪伴了先生三年后患疾去世，年仅三十四岁。至此先生的余年在孤独中渡过。

这首咏梅词正是先生怀念朝云所作。那时岭南被称为瘴气蛮荒之地，而生在岭南的梅花却不怕瘴气的侵袭，冰姿高洁自带仙风。惠州离大海不远，梅花的娇艳引起海仙称羡，不时派遣仙使前来探视，而这个仙使就是被当地百姓称之为‘探花使’的绿毛小鸟。“绿毛么凤”，能与鸟中王‘凤’搭界，乃仙鸟也。

先生妙笔精华把岭南梅花的超尘脱俗屹然纸上。接下来笔锋一转，升华梅花的自然美，她不加任何粉饰，即使凋零落英花叶也是红色的，就如同天生丽质少女的唇红。这时的词义已经很明显，“洗妆”原则上是女性的专用词，“高情已逐晓云空”，这是整首诗词的主旨所在，晓（早晨）与朝（早上）晓云既朝云的翻版。高尚的赏梅情操随着晓云的消散变成空无，此时先生可能想起了先朝的诗作大家王昌龄，他也曾被贬岭南，梦境中遇到过美妙的梨花云。可先生再也梦不到梅花了，“不与梨花同梦”，此梦非彼梦，先生的思念已随晓云去了。

如果说在逆境中还有王润之、朝云相陪，先生还有情致挥洒出咏《海棠》的诗句，那么，《西江月.梅花》则反映出先生孤身一人飘零的悲戚处境。

先生已年至花甲，此后再无续娶。即使再次遭贬来到海南儋州，看透了世俗的先生淡泊明志纵情山水，附身治学与民交往，潜心老庄钟情佛道，一直到遇赦北归。

海棠梅花都是花，别梦依稀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