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引人思
“这些天的月亮越来越圆了”
“快走吧，地铁赶不上了”
“你多久没回家了，我春节之后就一直在工作，眼看这都九月了，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我……”
五年还是六年了。偌大的北京城，树叶绿了又黄，秋风一吹不知要飘落到哪里去才好。
树不断地生长，年轻又老去，对叶子而言树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六年了，从毕业到如今，结束了在宝鸡生活的二十几年，独身来到北京。眼看就奔三了啊……
陈墨跟着人流从北京12点的地铁站走出来，摸了摸肚子，突然有点想念远在宝鸡的擀面皮、腊驴肉、西凤酒……还有……父亲……
北京的秋天开始起风了，沙子在楼与楼之间刮起一阵阵空转的旋，却仅有丝丝凉意。与爱憎分明的宝鸡的秋相比，陈墨从心里觉得逊色了许多。游子常会想到一句话，哪好都不如家好，那家又有什么不同呢？
陈墨的家住在宝鸡市凤翔区柳林镇上，自记事起好像就只有父亲陪着自己。父亲是西凤酒厂的一名工人，脾气不算好，也不善言辞，但为人热心肠。工作上应该是认真负责的，毕竟曾被屡次评优。
还记得，他喜欢没事喝两盅，毕竟小时候与陈墨相处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陈墨，把橱子里酒拿来，别动西凤的，那个留着过节喝……”。
还记得，家里的陈设很简单，一直简单了20多年。客厅总是一个方桌一道菜，一盅白酒和两个一大一小的男人，除了夹菜吃饭和滋滋的饮酒声，再无其他。父子俩始终很少寒暄，说话最多的也就当属中秋春节过节回爷爷那，爸爸会带去两瓶西凤酒，爷爷问起近况的时候，两个人也会跟着家人一起聊聊。上初中以后，父亲甚至也会撺掇着陈墨也小泯一口。每次小心翼翼的倒出他的心头宝，眼睛都是笑意“这是好东西，别愁眉苦脸的，咽下去品一品，跟别的白酒可不是一码事情，工艺可没的说，这也算是爸爸酿的哩！”那时候的陈墨总也不会想到，小时候捏着鼻子往下咽的透明液体，在长大后居然真的会怀念，那一盅又一盅的回味在后来的陈墨心里仿佛不是酒，而是家乡。
还记得，小时候，陈墨偶尔会坐在父亲那辆二八自行车的横梁上跟他去厂里。小时候的陈墨始终觉得爸爸上班的地方有着和爸爸身上一样的味道，不只是酒香，甚至还有一丝丝药味儿，让人心安。模糊的记忆中有一个大房间，于当时的陈墨而言无疑是记忆深刻的，房间里有很多很多个大缸，缸里不知是酒曲还是什么，有一点刺鼻有一点香，甚至还有一点神圣。父亲曾说过，那是酒海，西凤酒距今几千年，当年皇帝家才喝得到，是用历史酿的酒……
……
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在一个深夜的房间里格外刺眼，12点后的来电无疑是意外的，屏幕上“老陈”两个字让陈墨猛然怔了一下。
“喂……”
“喂……”
沉默与当时的气氛十分般配。
“还好吗？”父亲的语气尽量轻快，不知在掩饰什么。
“挺好的”
仿佛看到电话那头的父亲局促的搓了搓手“看到你朋友圈，怎么这么晚才下班，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那也要注意身体啊……”
寒暄被打断，陈墨看似自然的说出了他此刻的想法“我都习惯了……爸，我这个中秋，我想回家。”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你如果忙的话……”说出口的话生生的又咽回去“好，好，那我等你，早点睡，别总熬夜。”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父亲的来电会让陈墨感到意外。有多久连电话都没打过了……
时光回转，还记得交志愿回执单那天是一个夏末的下午，沉默的父亲带着填好的志愿单去了学校开会。陈墨望着窗外快临近尾声的一片绿色，静静地等父亲回来。街道两旁的树叶轻轻拍打着彼此的肩膀，沙沙声让人心情有点舒畅。陈墨的高考成绩自己很满意，毕竟从小他就是个要强的人，眼看着梦想更近一步了。
“我想当个记者”陈墨在那个夏天以前总是这样说。
……
“爸，老师怎么说？”
“墨墨啊，爸爸还是觉得你应该学个以后工作稳定安全些的专业……所以爸爸还是觉得凭你现在的成绩学医更适合你，毕竟你……”
后面的话，陈墨没听到，也不想听。
窗外的树叶一瞬间就黄了，起码在陈墨的世界里就是这样。
熟悉的房间一如既往地安静，许久之后陈墨抬起头，看着紧张望向他的父亲“如果妈妈还在，她也会像您这样吗？”……“我要复读。”
懂事后的陈墨在那天第一次在父亲面前主动提起母亲，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会难过，但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委屈。
很久之后他听到客厅里父亲开始换鞋，开壁橱，和后来喝酒的滋滋声……老一辈说酒能镇痛……
后来陈墨没有复读，生活仿佛一切回到了正轨，这个家还是这样。唯一不同的，陈墨再也没有同父亲说过一句话。
上学离家那天，一路无话，父亲送他到车站门口，临进站前，父亲小心翼翼的打开包，拿出了一瓶西凤酒“拿去让同学尝尝，好东西，这可是咱们宝鸡人的骄傲，但可得注意别让老师发现了……”父亲本还想打个哈哈，但看到陈墨的眼睛却不自觉的收住了声“路上注意安全。”
陈墨看着手中的酒，好像有些年头了，这是过节也没舍得喝过的那瓶，背面用红笔写着“1992年先进个人特赠”，陈墨盯着瓶身上的字，好像也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所以这下你满意了？”
后来，车走远了很久以后，老陈仍站在原地，以前他觉得宝鸡初秋的风凉爽舒服，但唯独今天格外刺骨……
此后父亲经常打电话来没话找话的聊些什么，但语气里却也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再后来，这样的电话越来越少了。
毕业以后，陈墨去了北京，成为了一名编辑，他打电话通知了家里，亲戚朋友都觉得可惜，可这一次父亲再没说什么。
“好好努力”好像记得是这四个字。
秋风引人醉
初秋的宝鸡，还是有点凉，下了火车，陈墨不由得摸了摸手臂，但却感觉轻松又舒服。
中秋了，是小时候除春节外让陈墨欢喜的节日，月亮会在这一天把夜晚照的亮堂堂，爸爸也总会在这一天喝多，然后满足陈墨的很多要求……
走进自家小区，还是熟悉的样子，老旧的楼散发着安心的味道，树叶有几片落下来，像是顽皮的孩子随着秋风打转，大树沙沙的响个不停，像是在担心叶子的某个人。
远远地，窗边映射出父亲的身影，撞上陈墨的脸又缩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推开门，陈墨尽力的想表现的自然些，“五星红西凤，你们厂新出的高端酒你应该知道，今天是中秋，喝点好酒。”
抬头撞上父亲的局促“在咱们宝鸡买多好，还大老远拎回来，而且……”
“这是心意。还有月饼，还有我托朋友给你带的降压药，去年寄回来的该吃完了吧……”
抬起头好像是一瞬间的，父亲什么时候这么老了？
“你的睡衣我都给你收拾起来了，你等我去给你拿，也不知道小不小……”父亲艰难地挪动步子。陈墨这才发现父亲的腿打了石膏。
“这是怎么了？”
“小事情，就是个扭伤，医生非给搞得这么严重。”
“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有小事吗”关心的话都显得有些僵硬。
“你看我买了这么多菜，一会给你做面，你小子肯定早就想吃咱宝鸡的腊驴肉了，咱爷俩今天喝点”父亲看似随意的转移着话题。
陈墨没再追问，虽然这明显就是骨折。
……
夜，月亮正圆。
酒过三巡，不知是满月的映衬还是父亲真的醉了，脸色好像有些泛红，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陈墨啊，爸喝了一辈子酒，你可知道为啥就最爱喝这西凤酒？”……“一方面，这西凤酒是咱自己酿的，喝着放心！你可知这几滴酒酿起来有多不容易，全是几千年的古法，我们就传承着这老祖宗的手艺，矜矜业业不敢怠慢一丝一毫啊。爸就一直觉得做人就该像这酿酒，想干啥就应该一门心思的投入进去，就去进步就去钻研，就努力认真。你说这五星红西凤不就是不断精进的产物吗，我们老板说了，以后我们是要走上世界的，可不能给中国丢脸！墨墨，你这点就做的特别好，爸爸佩服你，你做到现在这个成绩没给自己丢脸！ ”
“再一个，这西凤酒真是有滋有味啊，你品品，它是纯粹的酒，刚喝下去虽然烈，但是一点杂味都没有，就是甜滋滋干干净净的酒味。它不上头、不干喉、回味愉快。做人也是一样，我这一辈子就追求个纯纯粹粹干干净净。一个人，他最重要的是品质，是内涵，是一辈子过得开心也让别人开心……”
映着中秋的月亮，陈墨确认，老陈确实是喝多了，但在此时的他眼里，竟也有些可爱。
“但是儿子，我这辈子没让你跟你妈开心……”
提到妈妈，这个好像很陌生的单词，陈墨鼻头突然有点酸，紧接着抿了一口西凤，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不善言辞这一点真是随了父亲。
老陈自顾自的“墨墨，你的母亲生病的时候我没钱啊，但是我真的想救她，我救不了，我当时真恨我只会酿酒，如果我是个医生，我肯定能治好她。那会你还小，我没跟你说过，她是瞒着我偷偷停的药，是不想拖累我，是怕你没有好日子过……我……”
陈墨是第一次看到平日木讷的父亲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在陈墨印象中，父亲一直是内敛的。陈墨看到父亲底下的头顶上已爬满了白发，满是皱纹的脸上眼泪纵横。
陈墨眼睛好热，他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此刻，他只敢低头盯着自己的酒杯。
“儿子啊，是爸爸对不起你，是我的执念毁了你的梦想。天灾人祸啊，我只是……我只是不希望你以后也会弄丢了你爱的人……但是……我太自私了……”
陈墨再也绷不住了，此刻他觉得他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混蛋的人。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酒杯里……父子俩一个沉默一个歇斯底里。
窗外的风刮起来了，一如宝鸡初秋的天气，陈墨好像看见树叶在一点点变黄。是啊，从来都不该装作看不见的，自己最深爱的人他在老去，他不会永远站在那里，永远郁郁葱葱……
这一刻，陈墨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爸，我……对不起！”
……
2021年中秋节的最后一杯西凤酒，父子俩都觉得有些咸，但依旧很好喝……
页面更新：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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