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网上下载的烟锅子

小时候，爷爷盘腿坐在炕沿，我依在爷爷膝旁，在烟锅和水烟的熏陶下，徐徐长来，烟锅和水烟是从太爷爷手上传下来的，烟锅呛人，水烟熏人。

爷爷缓缓装上烟丝儿，滋啦一下，火柴那时候叫洋火，火柴盒侧面有砂皮纸，火苗窜起老高，嘴唇和胡子一起快速蠕动着，烟丝争先在烟锅里燃烧，像暴雨来临前抢收麦子的麦客，吧嗒吧嗒，最后那一口几乎用尽了肺泡所有力气，停顿几秒钟，胡须在阳光下细微颤抖着，烟雾寥寥，颗粒四散。入秋的夜晚，烟雾顺着墙壁，朝着窑洞往上飘散，一缕依在糊墙的旧报纸上，一缕绕着灯泡久久徘徊，辗转报纸已泛黄，灯泡裹了一层昏暗的油，不断有蛾子盘旋四周。灯芯燃尽所有，也没能穿越厚厚的烟油，爷爷穷尽一生，也没离开这片黄土地，他只属于这里，这里有烟锅，有我，有门前的大槐树。爷爷有时候会咳得喘不上气，哪怕解开中山装的领口也无济于事，我就拿起滚烫的烟锅到处敲，邦邦邦，桌角留下一道道浅弧印，斑驳陆离。像蛐蛐儿一样，烟锅不知疲倦，裹挟着焦油，估摸着四季，承受着火柴的温度，平静地见证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冗余而重复。

水烟吸的时候更夸张。水烟壶里装上水，置在木匣子里，木匣子里有点烟用的小木片儿，还有一盏小煤油灯，金木水火土，齐活儿。火柴点燃煤油灯，煤油灯点燃木片，咕噜噜咕噜噜的吸，烟通过烟壶过滤一次，然后进入爷爷嘴里，爷爷满足地吸着，最后一口依然用尽全身力气，然后用老茧吧的手轻轻摁灭烟丝，腾出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卷发，那是家族的基因，爷爷很知足，看着我的一头卷发，他就知足，耕地归来，脚上沾满泥土，裤管卷在小腿上，高低错落，光着脚坐在炕头，奶奶的土豆丝和茄子炒辣椒已端上桌子。我自顾自蹉跎着岁月，无聊的时候，也会拿过水烟咕噜噜一下，学着爷爷的样子，有时候包含着尼古丁和焦油的水全吸进嘴里，又辛又辣，从此再也不打它的主意，我发誓。

有时一支烟，更像一种死别。

爸爸很好地继承了我家抽烟的传统，但他不像爷爷一样抽水烟和烟锅，他有时候抽凤壶牌不带过滤嘴的烟，有时候抽卷烟，自己买烟叶子，然后拿我用过的作业本，裁成一溜溜的纸，慢慢卷成烟的形状，一根卡在耳朵根，一根夹在指尖，秋收或者农耕结束，爸爸会做很多木匠活，自制一辆农用车，做几把小椅子，烟头落了一地，茶缸子里的水换了又换，爸爸有一双胖乎乎的灵巧的手，这双手除了抽烟，也拉扯大一家五口人。暗夜，屋外，漫天星光，蛙声一片，屋内，凤壶被点燃，滋啦啦地，烟星子一闪一闪，烟雾直没顶棚，像是深夜的叹息，娃娃们的学费咋办嘛，呵，妈妈说，实在不行，就让梅和盼停学了吧，爸爸坚持说，不行，再苦也要让他们读书，对着哩对着哩，我静静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也想找爸爸要一根烟抽。过不了几天，他会在某日凌晨从家里出发，搭乘公共汽车去省城打工，出发前温情地看我们一眼，在院子里迎着薄雾抽一根烟，然后出发。晨起，院子里尚温的烟头躺在温和的脚印。

有时一支烟，更像一种生离。

月是故乡圆

日子一天天过去。

零四年求学张掖，脱缰的野马一般，光明正大进城而去，以为奔着玩去了，结果，抽烟喝酒烫头一样都没落下。打完球之后坐在学校操场小草坡上，肆意吐着烟圈，尽情释放着荷尔蒙，像傻❌一样挥霍着青春，看着路过的女孩，憧憬着未来。

有时一支烟，更像一种挥霍。

零六年，实习金昌。晚上酒吧打工，白天学习，周末睡觉，酒吧平日客人不多，地处镍矿区，只有周五晚上，工人们才大批次出来找酒喝，酒吧里除了普通的香烟，老板要求我推销一支五元的黑金刚，有提成，年轻的工人一打一打的啤酒全部打开，也喝不完，黑金刚一根一根的抽着，我心里默默计算着晚上的提成。老板抽着蓝色的海洋烟，我就向往大海，梦想着有一天去海边，抽自己想抽的烟，喝自己想喝的酒。两月后，我被老板辞了，客人投诉我给他们上隔夜的啤酒，瓶盖子的提成被取消，黑金刚的提成也没了，这是和烟有关的第一堂社会课，四川话说摻假水。离开的前夜，我要了一打啤酒，要了一盒黑金刚，请了自己一次，拒绝了舞女的邀约，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就像紫霞回到佛灯做灯芯一样。

有时一支烟，更像一种回归。

零七年毕业，二十岁，为了足量的汤面，还有在丹霞地貌边抽烟喝酒烤串，落脚张掖一个乡镇卫生院，烟继续抽，心却无处安放。仨月后，怀揣两个月工资，毅然扒着火车到惠州再到深圳，一路没找着工作，还差一点偷渡香港，在宝安区买了一包短支香烟，在腥臭的海边，海鸥飞起又落下，看着粗短的香烟，它不属于我，这里也不属于我，整包丢进垃圾桶。兜里剩下几个硬币，落魄地回到兰州，二舅给找了个上班的地方，先落下脚，紫色的兰州烟和浑浊的黄河水成了我的日常。

有时一支烟，更像一种无奈。

零九年年底到了成都，和丑哥一起抽了八年的烟，品了八年的茶，喝了八年的酒。

2020年，戒烟。

一蓑烟雨任平生，一汪秋水还过往。

日子一天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