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村庄

孙晓玉

在这个早晨，我的书桌，堆满了懒散。

这样的一天，什么都不想去想，什么都不想去做，我只想让自己，从身体到心灵，沉落在我的村庄里。

我的眼睛，看着满地的废纸，想把自己狠狠揉捏一番，扔进纸篓。

我的心情，从来不曾放平，一如村庄里那些高低起伏的庄稼和地垄。

想着我的村庄，铺满屋顶的那些泥浆，庄稼地里的那些坑坑洼洼，被我的父辈一次次涂抹平整。

想写写那些熟悉的笑容，如何如何，可我的记忆，从纸张里一次次走进电脑，已经有些模糊。

熟悉的老屋，闲置的磨坊，破的破迁的迁，日益寂寞失落。小毛驴身后那几缕稀疏的白发，与房顶杂乱的枯草，沙梁上的夕阳，一起在风中轻轻抖动。儿时同龄的伙伴，已很少碰见。偶尔，过年相遇在村口，也是匆匆，来不及回忆那些童年的话儿，就开始握握手告别，留下车后扬起的灰尘，还有身后的土地，以及眼睛有些酸涩迷离的老人。

我是一粒村庄的种子，知道自己会在秋季成熟。可那时我的眼睛里全是风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到水分滋润，我不知道这些村落还能存在多久，就像不知道布谷鸟，会不会还能一年年在村庄里唤醒春天的种子，秋天的麦浪。

离开村庄的那个夏季，我把童年的风筝、月光，还有那些破破烂烂卷了边儿的小人书，偷偷藏进了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麦草垛。我把所有的记忆，心里的悄悄话，还有少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股脑儿装进了一个名叫时光的魔盒。

某个黄昏、某个村庄、某个院子的门前，有几棵沙枣树，枝是弯的、叶是灰的、花儿刚落，果实还显着青涩。一个男人正站在路口，眼睛里流露着思念。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如一座勤劳寂寞的村庄，装满了许多村庄的故事和歌谣。

我在垄上，抓起一把泥土，泥土里有一只蚯蚓，扭来扭去，在它的节日舞动。就是这样一把泥土，在村庄的血液里活着和成长，在村庄的最后一点湿润里，会一点点长出绿长出食物长出希望，把父亲和他那匹小骡驹折腾得筋疲力尽两眼发光。我知道父亲最爱在地埂子上，看着自家的庄稼一天天墨绿墨绿、金黄金黄，他累了的时候，就会端起粗粝的大海碗，喝干了大茶壶里面用井水浸凉的茶。

村庄是个美丽平实的回忆。我走在长满野草的垄上，数着一棵一棵的白杨，数完了，就去躺在父母的怀抱里。地里胖乎乎的洋芋蛋已经可以做饭，屋檐下的筐筐里还有飞来的燕子。父母的另一只手里提着筐蓝，里面装着村庄的故事。

白菜白唻豆荚绿，蜜瓜黄唻西瓜甜。

墙根后的菜园里，篱笆墙的缝隙里，每年春夏，只要浇点水，施点肥，它们就会不知疲倦，兴致勃勃地生长着。

村庄里不约而同升起了云朵，这是屋顶的炊烟，这是一个村庄最悠长的声息和呼吸。父亲会从田间归来，扛着锄头，卷起的裤角兜满泥土，脚步的声响匆匆忙忙，赶着骡驹的响鞭啪啪有声。

村前的白杨、村后的磨坊、土坯做的矮墙、油泼的辣子、手擀的灰面、母亲的召唤，如树上成串的榆钱花，鲜嫩饱满、密密麻麻。我的欢笑，回荡在磨坊里。那里有一匹驴子，一年四季围着一个方向，一次次重复着奔向一条简单循环的路。

我在村庄的岁月里浮沉。一番飘泊和努力之后，大家说这是一尾村庄里的鱼，跃了农门。于是，我进入一只狭长优雅如美女的鱼缸，有一根细细长长的管子，在水里吹出泡泡，说里面就是氧气。缸里的水草和花，成长不需要土壤，绿得没有生命，红得有些虚假。缸里还游动着几条金鱼，说生命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保持美丽的身子，供人观赏。

我在闲暇的时候，想着我的村庄，我的少年。我在纸上写着童年的喇叭花，如何和树上的一只麻雀，地里的一只蛐蛐，共同装扮了一个村庄的春天。我还写着那些村庄里的泥土，长出了绿油油的禾苗。可是，我知道那些麦浪，已经不再成片。那些屋顶的炊烟，那些牛屎马粪的味道，已经逐渐稀薄。

我的眼睛看着琉璃般的城市，冰凉的水泥上贴着光亮的瓷。我的身体感受着它的温度，想着它曾经离我近了，现在远了。我吐着气泡，想念着自己的村庄，想着它曾经离我远了，现在近了。

我知道自己需要行走，就像天空的云，河里的水，需要行走。这样走着走着，我会听到牛在咀嚼草的声响，羊儿咪咪叫的声音，还会遇到几个七八岁的小孩，我掏出一把糖果引诱，会换来他们小大人似的客气和淘气里有点不屑的眼神。这样走着走着，眼里的绿也许会越来越多，那些越来越鲜活的枝头，会挂满绿叶蹲满麻雀，那些麻雀，会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这样一条路的尽头是我的村庄，虽然村庄已经不再是少年放羊的村庄，我也不再是村庄里放羊的少年。

离开，村庄是我的渡口；归来，村庄是我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