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遗忘（散文）

◎童小汐

昨天先生受邀带我与师姐去某家新开的餐厅用餐。入内即见粉白的墙上崁着一双陶瓷鞋，左右各一只、小小巧巧，我对先生说：“这是一个特别新潮的装饰品吧？”先生笑而不语，师姐说：“这家店主定喜爱攀岩或登山的人，特意在墙上悬一双鞋以作纪念。”说完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先生。结果，先生摇头说：“你们都说错了，这种做法是有点讲究的，此处墙非墙，而为壁，鞋非鞋，而为邪，壁上嵌鞋，即是避邪之意。”啊！我和师姐恍然大悟，懂了，这是新时代的避邪方式，倒是十分有趣。

于是用餐间，先生为我们讲起避邪起源，类似与图腾相对的符号或物件，不同部落的图腾和禁忌的物件也相异。商周时期，饕餮纹饰在青铜礼器上广泛应用，推断饕餮就是那朝代常见的避邪物；到了东汉，贪吃的饕餮又变成了性喜负重的屭贔，后演化推广至平常生活。

我和师姐听得入迷，没想到一顿饭时间又学到了新的知识。

从师学习，这种情况很常见，先生在课堂上教的多是理论，除了给我解释之外，该记住的东西需要死记硬背，就像在古时候的私塾里读书，从《孝经》、《四书》读到《幼学琼林》、《唐诗》，每天练字做对，由一字做到七字对，经常对不好，挨先生责骂。 剩下的就是帮助我开拓眼界，提高认知和思维能力。但是更多的教育却在日常的生活中，只要在他身边，我随时随地都能学到不同领域的各种知识。

先生对我的期望很高，因为他希望我将来能够出人头地，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以前，先生总是要求我的成绩品格兼优，所以不管任何事都会约束我，要求我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完善，只要没达到他的标准，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像是用戒尺打手心。

曾经我还因为作业总是写不好而不敢拿给他看，干脆就不做作业了，心想这又不是学校，先生他不能把我怎么样，先生知道后，二话不说，进来就打，我都没有申辩的机会。第二天赌气，仍然不写作业，先生又拿着戒尺进来，我害怕得说不出话，又挨了一顿打。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家里气氛凝重，先生保持沉默，不和我说话。

直到我补交了所有作业之后，先生原谅了我，对我说：“写不好是一回事，不写又是另外一回事，写不好可以慢慢写好，但如果纯粹不写，那就是学习态度的问题了。”从那之后，先生又开始和我说话，但这件事已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从此不敢再犯。

戒尺一度成为我害怕的一个物件，头两年它随时都伴随着我。书，背不出来挨打；字，写得不好也会挨打；调皮捣蛋更会挨打。先生下手不留情，按情节轻重，在手心上打三下或十下不等，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打得我痛哭流涕，处罚完了，擦干泪，抽咽中还要向先生鞠躬道谢，整个“礼程”才算完毕；其实在我这个成长年代，孩子已经很少挨打了。但先生自有他的依据：不打不成器。又一次被打得去了诊所，我一气之下要“离家出走”，但最终还是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单单为了学业也咬牙留了下来。

开始觉得戒尺这个东西，颇有古风又有创意，蛮好玩的，可是吃过它的苦头后，才知道那可不是好玩的东西，有时候先生出去一小会儿，会把戒尺放在我面前，我不由地对它心生畏惧，罚人的戒尺，此时却升华为一种提示、一种惕励的珍物，殊为可贵。

曾经，我觉得当全世界都抛弃我时，因为有先生在，所以我勇敢活了下来；我更感谢上天让我们紧紧相依。上次因为自己做错事，先生大怒，但始终没有打我，我知道他不会再打我了，虽然受了责罚和训斥，仍然不忘给先生发微信：“我非常爱你，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不是你，我没有活下来的勇气。”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惩罚，当自己深爱和敬畏的人大喊着要我滚，当自己的东西全部被他扔出门外，我感觉我的天已经塌下来了。头两天我精神恍然，目光呆滞，神形消瘦。师姐问我缘由，我只是说了一句：“被鬼跟上了喔！”其实也是一句无奈的叹息，就和平时人们遇到不顺时常说的那句“真是见鬼了”一样，并未太多的含义，结果被师姐真怀疑我是否真的“中邪”，竟问先生要不要“辟邪”。

这一方面的知识，原本我不曾接触的，直到学到易、玄学难免间接涉及，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可怖。想来也是因为民间关于“魅”的传说太多，且太久，人们怕“魅”，几为普遍现象。最常见的是大门挂贴门神，即“哼哈”二将，严以把关，防“魅”轻易而入；更厉害一招，是竖一只传说能啖小“魅”辟大“魅”的钟馗雕像，起吓阻作用，“魅”不敢造次，便相安无事了；以符咒避邪驱“魅”，民间亦常用之。

其实，魅没有十分可怕的。反倒是人，比魅更可畏厉害者，比比有之；代代相传，屡见骇异。时今人心不古，世道式微，动辄杀人放火无恶不做之徒，人性全失，“魅性”充斥，难道不是比恶魅更可怕吗？防恶人甚于防恶魅，此乃世人之悲哀。

师姐请先生为我辟邪，先生怎么说的？先生自然是不肯，却也不忘教训一番：“邪有两种，一种是潜藏在内心，一种萦蟠于体外。她那个是邪气入心了，还得自己去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让精神状态阳光起来，阳光起来了，阳气也就充足了，邪气自然也就消失了。”哼，我就知道，这就是他常用的“借机”教育的手段哦！

我仍旧记得那天天未亮，村落安静无人，醒着的，大概只有院子里的那只点灯。天气寒冷，我匆匆披上厚实的外套出门，因为我还未睡醒时隐约听见院门被打开，院门是金属的，打开时会发出刺耳的声音，迷糊糊中意识到是不是先生又走了，而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走多远，走多久。

才出远门没走几步，就见先生散步回来，迎面碰上。我们没有多说什么，他就问了一句：“你出来干嘛？”我赶忙说：“一起回家吧。”那一声如云朵，飘飘的、绵绵的，不能说得太沉太重，我深怕语气太沉或太重，我的眼泪会溃堤。

回到屋里，我开始洗漱，准备晨读。先生泡茶的时候对我说：“努力把心里不好的情绪都赶出去，有些时候你要学会遗忘，人们都在地球上，你不欠世界什么。”说完先生转身去了书房。

我终于无法克制自己，不断流泪，肩膀微微抽搐。

日子渐渐把我们推移到正常的情绪和生活轨道。背过身，我们开始花时间练习遗忘。

人生总有过去，感谢我过去的无知，感谢别人给我造成的伤害，至少它们造就了我现在感恩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