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乡村:望着饥饿的背影

望着饥饿的背影

学校改善教师的生活条件,教工餐厅中午提供自助餐,菜品很多,品质不错,荦素搭得也很合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吃午饭时,我总是拿满满一大盘子饭菜,一起吃饭的同事总是啧啧称叹,他们惊讶于我的饭量,多有人好奇地问我能否吃得完,我不回答,吃给他们看。吃完饭一看,我的盘子干干净净,他们的盘子则或多或少有一些剩饭菜。于是,他们又惊讶于我的饭德。

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没有宗教信仰,但我以为人生中的很多事情都有一个定数,早时得到少则晚时得到多。正如地球表面的升降,有深陷的马里亚纳海沟,同纬度区域便有隆起的喜马拉雅山脉。我现在之所以有好的饭量和饭德,是因为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饥饿和半饥饿与我如影随形,今天的幸福生活大概是对我当年饥饿和半饥饿的一点儿补偿吧。

在我的记忆中,与吃有关的第一件事,是老人给我们小孩子讲的一个老年人上厕所的故事。那时农村的厕所是将一个大缸埋在地上,缸沿与地面齐平,缸沿上铺两块木板,人蹲在木板上,那木板叫做茅厕板子。那个老年人上厕所时,发现茅厕板子上有一粒稻谷,捡起来,嗑了。阎王爷知道了这件事情,给他加了十年寿命。这当然是神话,但它教给我的道理是:珍惜粮食是可以积德增寿的。我因此而希望能够在上厕所的时候捡到一粒稻谷,可惜一直没有如愿。后来在稻田里拾稻穗时还特意嗑了几粒稻谷,不知道那算不算功德,也不知道阎王爷是否给我加了寿命。但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珍惜每一粒粮食,吃饭时总是把碗里的饭粒吃得干干净净。那种“眼睛大,肚子小,拿得多,吃不了”的现象,与我是无缘的,更不曾有过那种吃自助餐时觉得花了钱吃不下也要浪费一些的阴暗心理。

我小的时候,几乎没有零食吃。那时候村上有供销社的一个代销点,里面有一些糖果卖,偶尔也会卖一些点心,但我没有钱,那些美味对我来说是极其遥远的,我身边的孩子也没有人吃,因此我不曾动过买点心儿吃的念头。但有一次,我哥哥当着我的面吃一种饼干,那饼干的名字叫“营养饼干”,大方块,膨松,吃起来有很爽脆的声音。我很希望哥哥给我一块,那怕是掰一小块儿也好,但他没有。他当着我的面吃完了一块,又从兜里摸出一块,又当着我的面吃完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残忍,他也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后来,我读郑板桥的《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读到“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这些句子时,想起当年的情景,禁不住潸然泪下,对板桥先生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但这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一包营养饼干吃。就在第二天下午,我爸爸的烟抽完了,他让我去代销点给他买烟。他给了我两毛钱。那时代销点卖一种“冬梅”牌香烟,两毛一分一包,两毛钱买不到一包,售货员会打开香烟抽下一支。我拿着两毛钱,到了代销点,而营养饼干正好卖两毛钱一包,我躲在代销点外面的墙角里纠结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终于鼓足勇气买下了一包营养饼干。我不敢回家,拿着饼干一口气跑到门前田埂下面,坐下,背靠着田埂,喘着粗气,把一包饼干全吃下去了,然后把包装纸埋进土里,准备回家挨打。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人已经开始吃饭。爸爸也在吃饭,他看见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爸爸也没有问我。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在我心里,这件事情却过不去,它常常来折磨我,令我产生愧疚之情。2005年夏天,爸爸病危的时候,我回去看他,他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我和爸爸说起这件事,为当年的不懂事忏悔,希望得到爸爸的原谅。我述说完后,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那时家里太穷了,让你们受苦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疑心当年爸爸一定知道我买饼干的事情,否则,他烟瘾那么大,何以不追问买烟的事儿呢?

我上高中的时候,学校离家比较远。我平时住在学校里,从学校的食堂里打饭吃。我需要把米从家里背到学校,交给学校管伙食的老师,老师称重后按每斤米加收五分柴火钱兑给我们饭票。我们男生一般每餐打半斤米饭,食堂里的师傅打饭时左手拿一个粗瓷碗,右手拿个铲子,他先盛满满一大碗饭,我们满心欢喜以为全给我们,可是他用铲子一拨,只剩下半碗,再用铲子像征性地添一点儿,将饭倒在我们的碗里,我们个个失望地端着碗走开了。我们班上有一个男同学,个头不高,很墩实,和我们打赌,说他不要菜也能吃二斤米饭,我们不信,几个人凑了二斤饭票,打了二斤饭来,看着他一碗一碗地吃个精光,个个后悔不已。这位同学现在在北京工作,是民生银行的高管,前几天我跟他说起这事儿,他苦笑着连连摇头,叹息不已,然后和我干了一大杯酒。

最后的乡村:望着饥饿的背影

学校食堂不向学生提供菜,需要我们自己从家里带去。我们同学都用一种敞口的罐头瓶装咸菜带到学校,一瓶咸菜吃一个星期,早中晚三餐各挑一点放在饭上,也就是给饭添点儿咸味儿而已,谈不上什么营养。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同学,会带腌萝卜干、腌大蒜头之类的。我一直带一种腌制的雪里蕼,是我妈妈每年入冬时腌制的,因为腌得多,揉制不够精细,常常有霉烂的现象,很难吃。我从来不敢吃同学的菜,因为没有好菜与人家交换,怕欠下人情。临近高考那年春天,我因为连着几个星期没有回家,带的菜吃完了,又不好意思吃同学的菜,就吃了一天白饭。实在是受不了啦,就拿身上仅剩的两毛钱到学校旁边的一家豆腐坊买了一块豆腐,想到学校厨房拿一点儿盐腌一下,第二天当菜吃。学校食堂的师傅姓雷,头上有几块斑秃,大家都私下管他叫雷秃子。雷秃子脾气很坏,对我们学生很凶,我不敢跟他要盐,就悄悄地拿着洋瓷碗,趁他给同学打饭时溜进厨房,从盐罐里抓了一点儿盐,刚转过身,突然发现雷秃子站在我的面前,他不由分说,抬手把我的碗打在地上。我不敢说话,捡起碗赶紧跑了。我知道我不经他同意就偷偷地拿盐固然是不对的,但他也不至于用那么野蛮的方式对我呀!他原本也是贫苦的劳动人民,为什么对苦难中的人下如此的狠手呢?第二天,我将那块白豆腐分成两块,分别就着早饭和午饭吃了。下午放学后,我步行三十里回家拿菜,回到家时,家里人都已经睡下了。

上了大学后,我吃得稍微好一些。那时国家给我们师范生的补贴是每月34斤粮食指标,17元钱的生活费。当时副食不多,且质量不高,我们男生的饭量都比较大。这些补贴对于饭量不大的女生来说还算合适,倘若家里条件好一些,能够给一点儿零花钱,那生活就可以过得很好。若只靠这点儿补贴生活,还是蛮艰难的。我每天都要精打细算,定量不能超过1斤1两,分配是早餐3两,中餐4两,晚餐4两,若是哪顿超了,必得在下一顿扣回来,否则就会闹饥荒。有时候,实在太向往吃饱的感觉,就豁出去大吃一顿,但事后往往要节俭好几天。有一个月,没算计好,结果离发饭票差一天就断顿了,跟同宿舍的同学借,都说没有,跑了几个宿舍,最后跟一位姓李的同学借了2元钱,总算度过了饥荒。听说那位李姓同学现在是某教育局的副局长,很久没有与他相见,他可能早已忘记曾经帮助我解决过吃饭问题这件事儿了,而我一直对他的一餐之德永远怀着感激之情。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终于可以吃饱了。每顿饭都能吃饱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就在刚参加工作不久,我又在吃上闹了一个笑话。学校承担一次演讲比赛的组织工作,我是评委,作为工作人员和参赛选手一起在招待所吃饭,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好吃的,一时性急,刚吃两口就噎住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样,我只好空口不停地咀嚼,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女孩儿好奇地看着我,然后问我是不是噎住了,劝我喝点儿汤。我很尴尬。那一刻,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好饭菜并不是那么好吃的。

有了这些苦难的经历,我才有今天吃自助餐时卓越的表现。但我不敢恣情地吃,我要慢慢地享受这幸福的生活,做一个懂得惜福的人。现在的孩子不曾有过饥饿和半饥饿的痛苦,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他们因此而不懂得生活的艰难、不懂得珍惜美好的生活,则未必是一件好事。于是,我写下这些今天的孩子看来有点儿好笑的事情,用这些经历让孩子们看一看刚刚离我们而去的饥饿的背影,愿它渐行渐远,成为古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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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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