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张爱玲的《金锁记》刚发表没多久，就倍受好评。

著名翻译家傅雷发表评论说：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比傅雷说得更夸张的是夏志清教授：“在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我读完之后，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冒冷汗。

上个世纪，一个苍凉、腐朽的院子里，一个裹着小脚抽大烟的女人，用金钱的黄金枷锁困住自己，然后用那加锁的一角杀人，即便没有杀死的，也都没了半条命。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然而，这个女人是可怜的，金钱锁住了她的一生，她不幸福，并且变得残忍冷漠，她为了守住钱，最终杀死了人。

01

七巧是一个小商贩之家的女儿，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在姑娘的时候，她就和卖猪肉的老伴打情骂俏。

她嫁入豪门姜家，丈夫却是一个终年卧病的残疾人。

在姜家看来，七巧的出生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之所以让七巧嫁入姜家，也是因为姜家二少爷天生残疾，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女子，他们看上了七巧。在哥哥嫂子的安排下，七巧成了姜家的二太太。

还是姑娘的她，就和猪肉脯老伴打情骂俏，而现在，丈夫却是一个动也不能动的残疾人。她渴望健康的肉体，渴望正常的爱情，然而这一切，她都不可能得到。

嫁入姜家几年，她有了一双儿女，可是充满市井气、鄙俗的七巧依旧和姜家其他人走不到一起，那些人没有一个看得起她，实际上，她自己也不讨喜。

爱情得不了满足，常年的苦闷，让她变得不正常起来。

她把小叔子姜季泽作为爱慕对象，她甚至试着挑逗他，但是姜季泽没有上钩。她把手放在姜季泽的大腿上，说：

“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

“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体是多好的……多好的……”

爱情得不到，亲情也没有，姜家的钱，也还不是她的，她带着黄金的锁，可是自己连啃也啃不到。

二爷正房太太的身份又把她钉在继承财产的位置上，使她也不敢也不愿离开。

在这种气氛冷漠怪异的环境里，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02

几年后，她的丈夫去世了，留下七巧和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

后来，姜家老太太也走了。

姜家分家了。

在分家的时候，为了财产，七巧彻底展现出了她自私、冷漠的一面。

爱情破灭后，她嫁到姜家一切幻想的集中点，就是金钱。之前那些年，她虽然带着黄金的加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

姜家三爷姜季泽，原本就是花花公子，花钱如流水，因此在分家的时候，除了一套居住的房子，其他的什么也没分到。

在把老太太的首饰分派给子女作为纪念的时候，七巧站出来反对分给姜季泽，她连老太太的纪念物，都不想留给姜季泽。

按说老人家走了，子女留下一点纪念物，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她打着死去丈夫的名头，连这点钱也要争。

对金钱的占有欲，让她身上没有一点人情味。

她死命抓住金钱这根救命稻草，看见谁接近她，她都觉得觉得是图谋她的钱，她把亲戚都赶走了，她的心，似乎已经变成一颗金子做的心，坚硬而可怕。

在这颗心里，世界是冷的，人生也是冷的。

03

张爱玲的笔是冷酷的，正如这人生是冷酷的一样。

七巧分了家，也有了钱，她终于可以啃到那黄金枷锁的边了。

然而，她并没有打开这把加锁，反而让这把锁锁得更紧了。

七巧的女儿长安已经十三岁了，她告诉女儿，“天底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混账，都是图你的钱。”，“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

长安垂着头答应了。

可是七巧说：“你嘴里尽管答应着，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你人也这么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没那个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说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晚了，原怪我耽误了你，马上替你裹起来，也还来得及”

家里的佣人劝她，小脚已经不流行了，裹着小脚，将来可怎么嫁人。

她说：“我不愁我的女儿没人要，真没人要，就养她一辈子”

给长安裹小脚的时候，长安痛得鬼哭神嚎，可是七巧还是给她裹上了，那时候，再守旧的人家，也不再裹脚，为此，长安裹脚的事情，成为邻里邻外的一个笑话。

一年后，七巧兴致过了，才给长安放开了脚，只是长安的脚，已经变形了。

长安上学，遗失了枕套手帕这样的小物件，七巧往往也暴跳如雷，到学校去大吵大闹，弄得长安没脸上学，只能天天呆在家里。

后来，七巧还教会了长安抽鸦片。

这是一个可怕的母亲，她对女儿，和对金钱一样，只有控制。

还不止于此，在她的控制下，七巧三十几岁了还没有嫁人，最后遇见了一个男子，本来聊得挺好，可是七巧却硬生生地破坏了。

七巧自己一生没有爱情，她连子女的爱情也要剥夺了去。

傅雷评论说：“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债。可怕的报复！”

04

再说七巧的儿子长白，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到是逛妓院、赌钱学到了不少。

为了不让儿子出去瞎逛，七巧教儿子抽鸦片，最终，长白也和母亲一样，离不开鸦片烟了。

长白娶了媳妇，成了别的女人的男人。

七巧觉得，她连自己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儿子长白）也保不住了，怎么办呢？她要折磨自己的儿媳妇。

她和儿子长白一起聊儿媳妇的隐私，一聊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在麻将桌上，她把儿媳妇的隐私全部说出来，最后间接导致了儿媳妇的死亡。

此时的七巧，连母性的光辉也失去了，彻头彻尾成了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可怕的女人。

她对女儿刻薄毒辣，对儿子也不是关爱，她就像一个毒妇，残忍地毒害这原本美好的一切。

儿媳妇死了，儿子孤独一生，女儿不用说也是一生孤独。

陈思和教授讲过一个故事：

《金锁记》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的时候，找到一位在舞台上扮演过各种母亲艺术形象的著名演员，希望她出演七巧这个角色。

屙屎这个演员读完剧本之后，拒绝了。

这个演员是陈思和教授的朋友。

事后，他问朋友为什么不愿意扮演这个角色，她说：

她无法找到角色性格的内在“种子”，无法理解她一个做母亲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女有如此扭曲的毒恶。

海外著名的文学史大家夏志清说：“小说的主角曹七巧——打个比喻——是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的女人，不给自己快乐，也不给她子女快乐。”

05

金钱和爱情，这是人生两个永恒的主题。

作家亦舒说过一句话：可以的话，请给我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就请给我很多很多的钱。

亦舒的这句话，被很多情感媒体引用，也引起了很多人的赞同，但是我觉得，如果人生只看到钱与爱，这终究是过于狭隘的。

在张爱玲的故事里，抛开时代和文化的因素，导致七巧变化的，也正是爱与钱这两样东西，爱的缺失和对金钱的控制，让七巧异化为一个可怕的人，她连普通人的基本人情味都没有了，她是一个金钱的奴隶，也是一个没有爱的木偶。

可是我们有没有想过，在那么多的人里，很多同样是没有爱也没有钱的，可为什么单单七巧会变成这样可怕呢？

她成长在一个半封建的社会里，那个社会对人性的摧残和禁锢，固然是形成她的悲剧的原因之一，但更多的是因为这个人本身的缺陷。

当然，一个人的缺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时代的缺陷。

人这一生，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开始接触形形色色的事物，会被爱，也会爱人，会有希望，也会失望，我们只要从都市里走一圈就知道，每个人所追求的东西都不一样，很多时候，执着而得不到，就会产生痛苦，有人拼尽全力依旧得不到，整个人就绝望了，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了，甚至会产生扭曲的心态，而有些人能够明白，认识不止于此，其他的东西还有很多可以供自己选择。

当然，七巧对于钱的执着，也许是因为她太明白没有钱时的卑微和痛苦，也许是因为她太知道，钱能带给人的地位和享受，总而言之，她把金钱看成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基于这一点，为了钱，她可以什么都做。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所以即便明知道自己带着金锁，她还为金锁带给她的享乐而高兴。

可以说，她的生命里，只有金钱，这就是她狭隘的人生观。

她成了金钱的奴隶，而且为了金钱失去人性。

历史上有很多守财奴和吝啬鬼，他们也爱钱，但是在钱之外，他们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所以他们不像七巧这么残忍。

06

没有人能够否认，爱对于人生而言太重要了，因为爱，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但是爱，只有男女之间的爱情一种吗？不，绝对不是这样。

七巧在男女之爱上没有得到满足，于是就连其他的爱的能力也失去了，亲人之爱，朋友之爱，她一样也看不见。

如果她看见了亲情的爱，她就不会对儿女如此恶毒。

如果她看到了爱情之外其他任何一点爱，也许她的身上，就会多一点温暖，但实际上这些是没有的。

如果说七巧一生是一个悲剧，那么造成这个悲剧的，除了时代的背景，更多的则应该是那种狭隘的爱情观和狭隘的人生观。

没有人能否认金钱和爱情的重要性，但是你问问自己，人生就只有金钱和爱情吗？

在小说的结尾，张爱玲说：“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确实，这种故事完不了，只要这种狭隘的爱情观和人生观还在，那么这样可怕的故事就会存在，即便没有张爱玲写得这么残酷，但至少还是冰冷的，那些因金钱反目成仇、因爱生恨的人，难道就不是这样的牺牲品吗？

极端的想法必然会有极端的行为，这是人世间大多数悲剧的根源。

07

故事讲完了，人生才刚刚开始。

作为一个女人，七巧是可怜的，她虽然入了豪门，却在没有爱的环境下度过一生，她虽然有了很多的钱，可是她穷得只剩下钱。

她没有给这个世间温暖，可是这世间同样也不曾善待她。

作为女人，七巧可怜，但是不值得同情。

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可恶而且失败的，她的子女都恨透了她，她对子女同样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一个失去了爱的能力的母亲，剩下就是控制。

她控制了一切，却让她失去了一切。

作为母亲，七巧是可恶的，但是旁人对她也恨不起来。

这个生命里只有钱的女人，终于一辈子活在金锁里。

她的金锁，是谁给她的呢？是她自己？还是时代？当然，是时代的某种影子，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时代会告诉我们的，人生从来不只是只有这两样，所以就算爱没有，钱也得不到，但我们依旧还是能过好自己的一生。

文|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