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母亲

母亲老了，眼看着同龄人像韭菜一样被岁月一茬一茬地割去生命，她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临终之事来了。她一生辛劳，只希望能够体面地面对死亡。她想在自己即将走入死亡的关口，她的女儿能够在她身边亲自送她离去，这是她唯一的心愿，也是她所能给予自己的最大的体面。

她的一生都在为孩子而活，她的艰苦，荣辱，成败被一点点地溶解在家庭孩子身上。她觉得自己值了，她的孩子正直善良健康积极，又仿佛很不值得，她从未为自己活过。

她时刻关注着与她同辈的老人离去时的场景，物伤其类，她忍不住想象自己死去时的情形，她内心演练过千百次，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她在心里自导自演了自己的葬礼。

她对女儿说：你平时工作忙，就不要回来了，要是哪天我不行了，你再回来。

女儿听闻此话，无限悲凉，觉得自己亏欠了母亲。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吃的，最好玩的都拿到母亲面前。只可惜不得不面对母亲已然一只脚踏入坟墓的事实。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又能怎么办呢。

母亲为自己准备好了寿衣，偷偷订下了棺材。她为自己的死亡做了充足的准备。她想着弥留之际要由她的女儿亲手为她换上干净的衣服鞋子，洗干净脸，梳好头发，平静地躺进棺材。她会安稳地，无所挂碍永久地沉睡在黑暗中不再醒来。

她的一生应该这样终结。她内心深信不疑。

她眼看着自己一天天无限地衰老下去，却丝毫没有死亡的迹象，八十九岁的人了，一顿能吃两碗饭，睡觉还会打呼噜，眼睛微花，耳朵微聋，头发花白却仍旧显现出年轻时浓密过的迹象。

老伴十年前离世，女儿定居国外，母亲虽孑然一身却也不感孤独，每个人都应当过属于自己的日子，她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看一看闲书，眼睛看累了，就听一听书，生活怡然自得，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年轻时，生活艰难，母亲想法设法绞尽脑汁地经营着惨淡的日子，为了丈夫的体面，为了女儿的学业事业，她事事将就，放弃了继续求学梦，作家梦。干着朝九晚五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家庭。

母亲年轻时总觉得还有时间追求自己的生活，哪曾想岁月不饶人，等到女儿功成名就，她也垂垂老矣，只能看些闲书慰藉年轻时的梦想。

母亲唯一挂碍的是自己临死之时丧失尊严，人死了就不是人了，就只是一具尸体了。如果任由人摆弄实在是太屈辱的事情，死后荣光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母亲无法忍受当自己的意识不存在在这个世上的时候，自己的躯体任由人操纵。

母亲很清楚自己在世上的价值，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不曾改变过世界，不曾有过惊天动地的创举，她只是履行了最原始的生命责任，寄居在这幅躯体上把属于自己的生命活到尽头，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母亲没有什么执念，只希望像平凡地活着一样平凡地死去。她不相信死后灵魂升天之事。只想在自己还有一口气息的时候安排好自己的死亡。

这一天尽管比想象中的遥远但终究还是来了，这一天终于在母亲的守望中到来了。如她所愿，女儿守在她的床前，她穿戴整齐，面容整洁甚至显现出容光焕发的样子。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感觉自己在广阔的空间里不断升腾远去，时间不存在了，思想不存在了，一切都是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她渐渐沉醉在这舒适中，消解在这虚无中，直至消失……

这一生终归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