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最好的条件，是拥有一个不幸的童年。莫言说，这样的童年他宁愿不要。

我是踩着1980年代的门槛来到这个世界的，我的童年自觉愁多欢少，很是压抑。

这种压抑首先来自于桂北民居的高墙，更多来自供我睡眠的小孔厢房，在这个后堂逼仄拥挤的卧房，童年的我和两个弟弟随母亲睡。勤劳的母亲只需要高悬的小窗一点或明或暗的提醒，传统土坯房的避险、御寒的大用，似乎要求光窗越小越好。

季节交际、凉风乍起的时候，母亲嗅觉灵敏地给席底铺上稻草、加上新缝的铺盖，我感觉这是一年里朱色木床最有季节感和仪式感的时光。也许光窗的小加速了我的快速入眠，却以因为小窗微光，迟钝了我的起床敏锐性。

大概是冬日稻铺的温床娇惯，我偶尔还会尿床，这个偶尔动作的前奏往往是随地小便的梦，梦里释放得贼欢和畅快，谁知闸门开放后，就立马迎来母亲的一顿恼怒地毒骂。所以，为防不测，在我们仨儿独霸一方之前，铺盖里总会加垫呢绒；因为空间的局限，“儿大防母”的操作，我们的独立往往是完成幼学之后的事了。母亲告诉过我，十岁后我独自睡后堂另一头，一回半夜里从和我一般高的谷仓上掉下来，惊到了对面卧房的母亲，她把酣睡不觉的我抱归原位，后来在谷仓上加了木板以作护栏。

在父亲和母亲生仨儿的根据地里，我最讨厌的是父亲欲望掀天的如雷鼾声，为屏除干扰，母亲常常心烦意乱地掐痛了沉睡的父亲。我通常因为父亲的干扰，醒来便再难成眠。

后堂是我家厨房和用膳之处，因为我父亲三个成家的兄弟拥挤在“三三三”的方块格局里，祖母选择睡前“三”的猪圈牛棚阁，中“三”是大伯和四叔家，后“三”全归了我父亲，这样的安排纯属权宜之计。在我完成幼学之龄时，父亲才艰困地起了两弄“二二二”结构的红砖房，前“二”的厨房和牛棚或猪圈两年后才慢慢添加完成的。

在老屋里，我迷迷糊糊过着我的童年，有记忆前的我，那个调皮劲儿极其罕见。

据姑妈说，刚跨过蹒跚学步的那会儿，我独自玩耍的时候，打开厨房的碗柜，钻进那个刚好可以容身的空间里睡着了，睡前没忘记把柜门也带上。临吃晚饭的时候，家人没有发现我踪影，全村四处搜罗寻找，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母亲更是焦头烂额。最后，大人借拿碗的动作，发现碗柜里安卧着一尊“小活佛”，大家悬空的心才安稳落地。

下肢的直立行走，对人类由猿转人的意义非凡。打发现这个好处起，我就到处制造祸端，前文“自我藏匿”是其一，其二则是攀爬戽斗窝。

在我的家乡桂林，角架戽斗是必须的农用灌溉工具，低处向高处引水需要给戽斗挖个带坡的水坑。我匍匐在戽斗窝的高处俯瞰大人有节奏地戽水，这个好玩的把戏陶醉了我，便要一试为快，沿着斜坡猴子般移步下探，一个不小心屁股着地，滑陷深坑，半身吃水，吓得哇哇大哭，玩伴当机立断呼救，才引来大人救急脱险，我哭哭啼啼地回到家里，引得母亲一顿中堂下跪的毒打。

这样“有趣的世界”当然不能就此收手，打骂只不过是辉煌童年的插曲。疏于管教，接下来我玩了一票更大的，将其命名为“纵火茅屋案”。

旧时村里有烧土皮作肥的做法，我们常借机烧红薯芋头，因为无知求有知，想探究火能否将跟前堆茅草的木屋烧起，烧起会有几多壮观，带着自我求知的疑问？我将手中燃着的火源抵近茅草屋，那茅草干脆利落地一点便着，迅速向上蔓延，扩大的火球灼痛了我的脸，欲焚了我的全身。我迅速意识到闯大祸了，拔腿就跑，远绕两个屋，划了半个圈从后门猫进屋里，躲在黑漆的房间里全身哆嗦，等待大人回来听候发落。

玩伴的揭发已经案底告破，父亲带着水落石出的结果回家搜罗我的影踪，一个大巴掌落在我的左脸上，这是父亲给我第一个巴掌。

父亲给我的第二个巴掌便是其四，房里的三层衣柜我就要探个究竟，高度不够大不了垫个小凳长凳的。那会儿，黑色皮包里的大大小小的钱我都想过目，一回嘴馋便将皮包里唯一的一张五元的票子拽出来到小卖部买零食，拉着读四年级的堂哥合伙作案、共享成果，堂哥敏锐，五元那会儿可不是小数目，除了十元面额它就是屈居老二的元帅了，他警惕地问我票子哪里来的，因为吃零食两毛五毛已经很奢侈了的。

钱被堂哥收走了，拱到了父亲母亲那里，大堂广众之下，父亲给了我第二个狠狠的巴掌，我捂着通红的半边脸，两目垂泪巴巴地望着周围，有人提醒父亲，这个时候的牛犊没教好，日后必将犯法坐牢。

因为调皮过头怕再次闯大祸，我被送到西屯由外公外婆看带，我的祸心暂得休整。

在西屯的暑天，我没有认得的玩伴，表姐表哥都入学去了，陌生的环境里，我只有跟在外婆后面屁颠屁颠的，百无聊赖。西屯的好处是，个别人家有了黑白电视机，那是夜里唯一可以安抚乱心的时候，一堆同龄晚上扒完饭夜幕时候就趴在饭桌下找到自己的领土，外婆回家休息了，我还在那里坚守，大概是精彩悬迷的续集吧。

在西屯，我金口难开，舅娘抱着我亲亲的索要我的一声“舅娘”，反反复复地“哀求”，可是我却从不松口，羞怯到无以伦比，在舅娘心灰意冷的时候，我才羞羞地冒出一句舅娘的叫唤来。我跟着舅妈到屯中挑水，一口深不可测的老井，舅娘不给我靠近。

起初，我对母亲送我到外家的行为是顺便地无动于衷，看着母亲走远我不哭也不闹，似乎吃饱穿暖身在哪里都可以。两个月的前半程我一点也没想过回窑岭，对母亲的怀念是后半程的燃起来事儿。我把舅舅、舅妈早早洗漱的响动当成了母亲接我回家的信号，也常常因为这个信号而苏醒。

西屯的短暂时光，有表姐牵着我追逐唢呐的音脆，有隔壁家表哥练习唢呐的袅袅，有南屯古樟下谁家夫妻吵架闹崩而乱石相攻的场景。舅舅家的老屋比我家的还小，前厢只容得下一个灶台。所有的牲口都在外头专地安置，外公夜里就睡牛棚和猪圈上，外公是玩送死人道场的，这是我成年后才从母亲口中得知，我在西屯的时日里没有看到他吹吹打打的场景。两舅也没有继承的迹象。

临近入学，我回到了窑岭。一个开学的日子里，我和堂弟在二妈的引领下来到老村报到入读龙山小学，这会儿是1987年立秋刚过的日子，田间地头扎着不少锥形的牛麸草。入学前母亲在床头给我启蒙，叫我掰着指丫数数，我是十个手指以外就会犯糊涂的。

我绿色的小书包里装着语文和数学两册书，还有作业本。我滥竽充数地跟着大伙吆喝。两间教室里，两个村级男女老师负担三个村的启蒙教育。

拼音好难啊，半年下来，声母部分aoe背不全，韵母anenin部分只能真假对半的浮在半空，而最后的卷舌发音部分于我更是海市蜃楼了；数学嘛，100是勉强数下来啦，但是无法随机应变，老师要求书包里必须常备竹节，因为两个手已经把握不住局面。期末考试，我的语文8分，数学18分，这是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吉利数字，别人80、90分对于我来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老师在我作业本上发鸡蛋、鸭蛋，那是习以为常的了，只要她不再往我头皮里送暗枪，她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一年级我和大多数伙伴一样，因为低劣的成绩表现被迫留级。其实我的二年级的复读也是对一年级的复制，反正像我这样的角儿送上去也难逃退回来的命运，就当基础牢靠些吧！

《春天来了》、《乌鸦喝水》、《春晓》、《小马过河》等课文我是没有什么概念的，老师抽我上台背诵课文，一次不行两次三次，依然难以过关。

四年里，我想读就读、想玩就玩，雨水磅礴我诓骗老师发大水不上课。一回上学路上，我疾驰没刹住车，直接跳进水里回家换了裤子，已经迟到了就决定给自己休课放假。母亲扯秧回来，见我懒学，一根竹鞭将我撵到三里外的学校。

我学会打架，在老村团团威逼中抡起拳头回敬；我呛了几口水，学会了游泳，桥面频繁跳水；我学会了骨牌，跟着大家玩赌钱的游戏；母亲用背带把老三捆在我的后背，叮嘱我午点前添柴烧饭，忙乱时候我也烧过焦饭；老三在后背屎尿的时候，我找人帮忙从后背解开节扣。

暑假跟着父母下田割禾插秧；在放学路上的岭间坟头抢食捻子；偷食谁家的葡萄、黄皮果、枇杷和梨子。我们一起骑着水牛启程，一起在野外篝火野餐，一起筏舟捡拾螺蛳。

我觉得读书就像坐牢，所以我抓住吃酒的机会，丢掉那怎么不早死的书包，死皮赖脸跟随吃酒的队伍，来到会仙逍遥自在吃喝了几天，看到那边的孩子出门上学我又心生自责，也因为这个大家给我封了个绰号——大吃狗。

村级小学里，我已经开始自卑，学前我患了中耳炎到桂林一八一医院就诊，服药滴药水，耳朵还是没见好。耳朵内部组织发炎灌脓，让我心神难聚。

在桂林住院的日子里，父亲带着我在滨江路一带晃悠，我远远地看到象鼻山的峥嵘，看到杉湖的女神。母亲一次来从乡下来看望我，汽车站离别的时候，我在父亲怀里眼泪汪汪地挣扎着要妈妈。

在村级小学里，我渴望到乡里小学看看。终于在二年级发红领巾的六一儿童节，在四塘中心小学我们集体观看了电影：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和少年救火英雄《赖宁》。

好歹在龙山小学嘻嘻哈哈、浑浑噩噩地度过四个春秋，分数不够就年龄来凑，老师也为其的子弟阿Q地自我安慰，年份足够了再怎么歪瓜裂枣，也想办法强塞给三年级的四塘中心小学。

因为歪瓜裂枣的难看，父亲觉察到“我不是读书的料”，想就此结束我的“求学生涯”。正读初中的堂哥告诉他，这个时年纪一般看不出来个所以，何况还这么小，真在家里放牛不成，父亲信了堂哥的话。事实上，我是没有任何意见的，我认为读书是个苦差事！

到了四塘中心小学，需要十里徒步，中间没有午饭吃，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早餐已经淡然无存了。中午大家在校园里还有使不完的劲放肆追逐游戏，疯打乒乓。下午掐着下课的铃声，我像发现鱼儿的翠鸟，径直飞出教室，一口气越过腊村的田基到达半程标地龙头桥，精神还相当之足。

我遇到的新班主任带颜色很重的眼镜，她是校长的夫人，她歧视来自龙山小学的这帮孩子，语言上的贬损和羞辱，让我自责自己的不争气，成绩最差，还牛高马大。龙山子弟作为“岭南化外之民之于中原文明”，野蛮调皮首屈一指，地位出奇的低劣，是班主任的眼中钉、耳中刺儿。

我四年级的时候，终于看到数学老师给我的试卷朱批100分！红得发紫，让我有点很不习惯。语文成绩也开始碎步紧随地跟上来了，但是依然不得要领，我只是选择了笨鸟先飞，用“时间换空间”的笨方法磨出来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五年级的时候，我的作文是抄袭与自创相结合，我觉得班里同学写《我的爸爸》可以作为我的范文，我就厚着脸皮抄，套编我的实际，我摘取了别人的半边成果，半边几乎一字不落的照搬照抄，我把他背下来以待续用。班主任夸我“聪明”的时候，我差没挖深坑钻地里头去。当然，我也有纯粹的独立产权的作文被当做范文，今天想来微不足道。

我在毫无章法的放羊式教育里，邋里邋遢地长大，鼻涕虫在鼻孔里蛹动，蛹进了我的口腔，我依然没有把自己弄整洁的意识。鼻涕光亮了我的袖子，也让我的两个腮帮提前蓄了胡须，像极了黑猫警长，母亲帮我清理胡须的动作弄疼了我的脸。

在冬天里，我一个月都不洗澡，父母唯恐冷了我，也没有隔三差五的卫生习惯，我蓄棉的冬衣要比别人的要显厚些。在因为长期不食午餐导致肠胃炎住院的日子里，我的邋遢害的护士医生不敢给我打药水，我羞羞答答地在男卫生间里冲澡，肥皂擦了又擦，污垢戳了一层又一层。

我的父母大字不识几个，懵懂无知的生了仨，最初的概念长大便好。三亩岭地就是他们的人生，对人情世故的认知也很朴素无防，不害人却常深陷他人的诡计，屡屡坐失劳动成果，也是因为过分相信社会的善良。

我不知道《我的童年》对一个龄届不惑之年的中年人的影响。但我依然格外感谢那段“昏暗”的日子，它是我生命无法回避的一部分，如果怪只能怪我心智的晚熟吧！

END

我的童年大致如此，谢谢条友关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