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作家樊美康中篇连载:火纸场(二)

火纸场(2)

天黑了曹福世还没有回来。余秀花正在炒菜,回头问:“曹国柱,你爸呢?”曹国柱见余秀花满脸怒气,有些慌乱,就“吱吱唔唔”胡乱答应着。余秀花菜也不炒了,回过头来盯着曹国柱,又问了一遍:“你爸呢?死到哪去了?”曹国柱抽搐着脸孔苦笑了一下,说:“妈,菜该铲了吧?肉好像都在冒烟了!”余秀花愣了愣,凄然一笑,尖利地叫起来:“我问你爸去哪里了,这会儿咋还不回家?”曹国柱不再言语了,径直走过来从余秀花手里接过铲子 ,伏身从锅里往盘子里盛菜。曹国柱把竹笋炒肉摆放在案上,僵硬地说道:“妈,菜好了,米饭……”余秀花歇斯底里地赶过来把案上的菜盘扔进灶下的火灰,咆哮道:“吃,就知道吃,就知道吃饱去胡搞!有力气使劲搞,父子俩用铁丝拴在一起搞!人都快活成牲口啦......”曹国柱没料到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含含糊糊地叫起来:“妈吔!”余秀花操起案上的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地砍剁着,哭喊着:“妈什么妈?我不是你妈,你也不是我儿!我再问你一句,你爸在哪里?你不说,让菜刀帮你说!”曹国柱把菜刀夺下来,攥住余秀花的手,“妈,爸有爸的事,你老问他干嘛呀?”余秀花冷笑了一下,阴冷地说道:“干嘛?我问清了,我去给你爸放一封一万响的鞭炮,祝贺他的身体和你一样好!我问你,他现在在碓屋还是槽屋?”曹国柱把母亲强按着坐在灶门的凳子上。余秀花用力挣扎着站起来,出门去了碓屋。

碓屋墙上那盏昏黄的马灯正亮着,里边却没有人。余秀花懵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今天外东坡老人了,中午邱令强他们几个人同时请假回去了,槽屋正空着。余秀花真不希望在槽屋看到什么,同时她又希望在槽屋看到些什么,便头重脚轻地离开碓屋,去了水渠外侧的槽屋。

槽屋的门关着,窗子闭得严实,似乎这里也没人。余秀花把脸贴在门缝朝里看去,隐约见到里边有昏黄的光亮透出来。透过光亮可以看到里侧的床上斜躺着两个人:一个嘴里叼着烟,沉默无语地靠在另一个胸前。余秀花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觉得恶心反胃,想离开,但似乎有另一个余秀花死死薅住这一个余秀花,蛊惑着她继续看下去。余秀花果然被蛊惑了,目不转睛盯着槽屋里的动静。好久听到一个声音从里边传出来:“你能不能挪一下?把我的奶都压麻啦!”接着又传来另一个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还随着灯光飘忽跳动:“你确定两个月没来了?你以前每个月都准时吗?”余秀花透过门缝,似乎看到一个人让另一个人看什么。随着一阵“窸窸嗦嗦”的声音,一个人闷闷地告诉另一个人:“最近下边黏糊糊的,应该是有了!”上边的那个人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低声问:“不一定是我的吧?我只有一两次在里边,也许是国柱的呢?你放心,不管是谁的,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也早点回家,今晚就不要睡在碓屋了,省得你姨起疑心!”另一个声音“哦”了一下,问:“她起疑心了?”槽屋里的两个人又暗暗地说了些什么,接着传来一阵起床、穿鞋、皮带环碰击的声响。余秀花急忙转身离开了。刚走几步,余秀花又改变主意,决定藏身在槽屋后边的麻袋里 。过了几分钟,在朦胧的夜色里,她隐约看到曹福世走出门。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喜娃子也走出来,在距离自己一米多远的地方蹲下来,汪洋恣肆地撒一泡尿,紧紧皮带,慢悠悠地走回碓屋。

曹福世准备和余秀花离婚娶喜娃子?秀娃子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些慌乱。天黑了从狮子田赶到火纸场,却看到曹福世在公路边正和尹美炳聊天。两人聊得没长没短。聊完天麻的用途,又聊到目前杉树棺材的行情,聊到当下旱情越发严重只怕秋粮该涨价了。秀娃子虽然猴急,却不好催促,一会儿靠近他俩,一会儿又远离几步,颤抖着声音一迭声地轻唤着曹福世:“叔吔---”,“叔吔---”

曹福世回过头,朝她柔和地笑了笑,问道:“急啥啵,秀娃儿?有啥事,不能等一下?我和你尹叔正说话呢!”黑暗中尹美炳回头朝秀娃子怪笑了一阵,又朝曹福世呲呲牙,花椒他说:“明天中午你好好摆一桌,我来陪你谝!算了,不谝了,秀娃儿可能有急事找你呢。你看把小心肝儿急成啥了!”两人忍俊不禁。秀娃子也附和着笑了笑。尹美炳起身回他的瓦房村。

尹美炳一走,秀娃子就五马长枪直冲冲地问曹福世今后的打算。曹福世愣了愣,随之柔和地笑笑,反问秀娃子:“你听哪个说的?你断定我会和你姨离婚吗?”秀娃子没料到曹福世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了一阵,摇摇头,嘀咕说:“我咋晓得?你现在钱多得很,每天火纸场的收入用簸箕揽,慧姐在河南洛阳还用皮卡给你搬运呣!你想换个人,那还不简单得像换一件衣裳呀!”曹福世听了“哈哈”大笑,拍拍秀娃子的肩膀,朗声说:“秀,你错了,你高估你叔了。我和你姨恩爱了几十年,她离不了我,我更离不了她!离了她,谁给我做绿豆炖大肠?你叔好这一口,你又不是不知道!”秀娃子“嗯嗯”了一阵,抬起头逼近曹福世,眼睛充满了哀求,说:“叔,那我……”曹福世不等她说完,便截住她话头:“秀娃儿就是秀娃儿,多秀气啊!不管叔多老,你都秀在我的心里呢!秀娃儿是个好娃子。人秀气,包子也包得好。上次的肉包子比你妈都做得香!天气热了,多给你买几件水红色的衣服吧!女娃啊,要舍得花钱!”秀娃子连连点头,说:“叔如果爱吃肉包子,我随时蒸好趁热给你送来,让你吃个够!”曹福世把秀娃子的脸轻柔地摸了一把,笑道:“人老了,虽然胃不好,但热乎乎的肉包子谁不惦记呢?”

曹福世又吃了五次秀娃子蒸的肉包子。秀娃子又来送包子了,曹福世把她带到槽屋,缓了缓告诉她:“这几件衣服和这些钱你拿走。我这段时间没时间也不能再吃肉包子了:你慧姐让医生给我做了个体检,胃炎、高血压、还他娘的有点儿脂肪肝……烂病把我拿住了!”秀娃子把衣服和钱塞进包包,追问曹福世:“为啥没空,吃两个肉包子能要多长时间啊!病了不也得吃饭呀!”曹福世挺平了脸,正色告诉秀娃子:“我得给曹国柱结婚了,趁着胃病还没有把他拉下马,得抓紧,不能再拖了!”秀娃子听了,急忙问曹福世:“国柱哥和谁结婚呀?”曹福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叫秀娃子帮他点上,吐出一个烟圈,再吐出一个烟柱,让烟柱端直穿过了烟圈,缓缓地告诉秀娃子:“还能有谁?当然是喜娃子呗!一晃都三十四、五的人了,老子给他说了多少媳妇,他都看不上,偏偏要和喜娃子自由!嗨,喜娃子有啥好的?可他就爱嘛!嗨,老了,我说啥都不顶用了。他要自由就让他自由吧!”秀娃子怪笑了一下,问:“叔,你种下的洋芋发芽了,想让国柱哥顶缸吧?”曹福世“哈哈”大笑,揪了一下秀娃子的脸,骂道:“你这个臭女子,灵得很呣,咋啥都瞒不过你!”

曹国柱结婚前,按曹福世的想法,既然女方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有两年多,眼下拿不到证,那么程序能简化的尽量简化吧。在他看来,叫几个小伙子把水礼挑到王家;媒人由曹国柱的堂兄曹国首临时充任;引亲娘子就免了;而像开口钱、离娘钱等费用可以换算成礼金,一次性付给王家也就可以啦。

曹国首到了王家,谈了曹福世的想法。喜娃子对此没意见,但喜娃子的父母不答应,觉得曹福世太奸滑:曹国首能当媒人吗?就算让他当红爷,那还得个红娘吧?川河两岸谁结婚没有个引亲娘子啊?没有引亲娘子,我女儿怎么到你家去认门?你家缺钱给引亲娘子买块香皂做酬谢?几项费用加起来两万六,我看你曹家是买母猪哩!也真会作贱欺负我们王家啊!

回来后曹国首考虑了好久,还是把喜娃子父母不满意的地方告诉了曹福世。曹福世正在公路上欣赏他家的鸭子,一听就炸了,气得站在公路上大骂:“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我让曹国首当个红爷,就够给他王家面子了,还要引亲娘子,做梦呢!没引亲娘子,喜娃子是不晓得我曹家厨房的位置,还是不晓得卧室的位置?他们的眼睛瞎实了,看不到喜娃子现在啥情况?”

余秀花正在院子里给鸭子搅拌饲料,听到曹福世在公路上的叫喊声,急忙赶下来把曹福世往家拽,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数落:“你还有啥资格骂人哩?父子俩干了一河滩好事,如今就是一堆屎都得吃下去!”曹福世怒了,手指戳着余秀花喝叫:“为啥不能骂?他们不知道喜娃子的肚子种上国柱的南瓜啦?遇到这络络连连的人不能骂,难道我把他当老爷敬起来?”余秀花一把揪住曹福世的衣领,啐了一口,道:“哼,如果是我闺女落到了你手里,看我不一把火烧了你的火纸场!干了啥光彩的事情,竟敢把脖子从裤裆里伸出来在公路上叫嚷哩?!”曹福世抹去脸上的唾沫,手扬起来想打余秀花,又忍住了,低声问道:“那你说咋办?”余秀花闷了一会儿,头扭到别处,恶声恶气地告诉曹福世:“嗨,你们拉到裤裆里,还得让我来收拾!人家提了点条件,你说还能因为这点儿破事不给国柱结婚了?咱能等,肚子能等吗?我明天到狮子田,央求邱德凤红娘、引亲娘子一肩挑……”

大家平常都知道邱德凤势头牢,不好请。余秀花把随身带来的衣服料子、白糖、香烟、毛巾等东西在桌子上摆了一长溜,邱德凤的话才总算软和了,答应八月十六如果不忙了一定来――也不早点儿给我说,到底是这几年火纸场开成了,家里的钱比花栎树叶都多啊!余秀花当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当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硬塞进邱德凤的口袋。

邱德凤双手捂住袋子谦让道:“嫂子,你这干的啥事?帮这点儿忙,给我又是拿衣服料子,又是拿白糖,又是拿纸烟,又是拿钱,还要给我拿酒,让人多不好意思啊!”余秀花拉住她的手,嬉笑着承诺说:“请你当红娘,还能少了你喝的酒?八月十六再忙你都要来!酒和皮鞋都给你准备着,刚才我一个人没法拿――”邱德凤“哼哼”一笑,假意推辞:“再别给我拿酒了!我平常很少喝――每天睡觉前最多喝个二三两,半夜上厕所回来再抿两小口儿……”余秀花心想,你倒是会给我出母子(出母子,陕南方言,制造话题),最多耽误你一天的功夫,看你要钱要酒没完没了。余秀花心里不受用,但竭力装得很开心,笑道:“等忙过这阵,让曹福世好好给你敬两杯!”邱德凤尖利地笑起来,道:“好哇,嫂子,福世给我敬酒你不吃醋呀?”余秀花在邱徳凤的胳膊上掐了一下,笑道:“你是媒人红娘嘛,我吃什么醋?平时你没给我国柱当红娘,曹福世和你喝交杯,我也不会吃醋的!”邱徳凤“呵呵”笑了,敲击着桌子说:“秀花姐宽宏大量,怪不得能够开火纸场干大事!好了,你放心吧,误不了事,八月十六再忙,哪怕我家火上房,我也会给你帮忙的!”

从火纸场到狮子背不过四里路。 八月十六这天一大早,水礼就从曹家挑到了王家,当着曹王两家主要亲戚以及村组干部的面摆在桌子上。下来该举行唱礼仪式了,由村支书王福禄负责唱礼,喜娃子的父亲负责把清点了的彩礼用簸箕端进里屋。王福禄朗声吟唱道:“四指膘硬肋块猪肉两块--”

曹福民在旁边朗声回应:“四指膘硬肋块猪肉两块--”

王福禄又朗声吟唱:“优质精选清香歌风茶四斤---”

曹福民朗声回应:“优质精选清香歌风茶四斤--”

“父母兄弟姐妹四季衣服衣料十二身--”

“父母兄弟姐妹四季衣服衣料十二身--”

“家酿上等满花子甘蔗酒六十斤--”

“家酿上等满花子甘蔗酒六十斤--”

“……”

“……”

众人皆啧啧赞叹,曹福世这次给儿子结婚把事办得真漂亮,牌子耍得好,礼金到堂了,水礼也齐备贴心。但喜娃子的母亲尹美玲不满意,嫌两万元离娘钱太少,嫌水礼中没有从曹家带来的潲水。尹美玲尖锐着嗓子气愤地大喊大叫:“没有带潲水,如果我喜娃子嫁过去不能养猪咋办呣?”曹福民轻蔑地回击了一句:“你女子嫁过去还用养猪吗?”尹美玲感到莫大的屈辱,受不了了,返回到里屋,把刚才放进去的几斤白糖拿出来当众掼在了地上,怒吼道:“你们曹家,要把我们欺负到什么时候?啥我们都能忍,可没有潲水,谁也休想把喜娃子从我屋里背出去――不信,你们试一试!”曹国首正和王福禄低声说事,看到白糖四溅,气得一把揪住尹美玲,叫吼道:“结亲爱亲,你说谁欺负你们了?我们曹家咋欺负你们了?”尹美玲大叫:“好意思说结亲爱亲啊!你们这群大善人从不欺负人,是猪狗欺负我们呢!”双方一时动手打开了。

邱德凤发现事情不对劲,当即一溜烟跑回火纸场,把曹福世从礼房拉到院子里嘀咕了一阵。曹福世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为了两瓶潲水几块钱就生事,亏他先人哩!这事不办了,让我曹国柱打光棍!”余秀花心想,你是个娃啊,这么沉不住气?你说不办就不办啦?气得走过来指着曹福世骂道:“我看你疯了,你们都疯了!今早走的时候,我就交代国首、国柱,咱和王家爱亲结亲,千万不敢说结亲爱亲!并且一再叮嘱他们,人家说啥咱应啥,只图把事办得圆满了!你父子俩神经病,以为米下到锅里,这锅饭就一定是你们的!”曹福世瞥了余秀花一眼,吼叫:“米下到锅里,饭还能跑了?”余秀花冷笑了一下,道:“跑了?我告诉你,女人生了娃要跑照样也会跑!就凭你干的那些生娃没屁眼的龌龊事,火纸场能够开下去,不遭血光之灾就算积了八辈子德!”曹福世冷冷一笑,道:“龌龊事?我干了啥龌龊事?都到这会儿了,你也来威胁我?”余秀花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喝完,冷笑道:“我威胁你?笑话!你把所有人都想成了你自己!把瓜女子的肚子哄大了,这会儿拿捏她父母也不怕遭报应?!”曹福世脸色慢慢缓和下来,闷声问余秀花:“那你说咋办嘞?”余秀花瞪了他一眼,嘀咕说:“能咋办?人家要啥就给啥!咱把鸭子没关好,怪得上人家吗?”曹福世朝邱德凤挥挥手,嘀咕了几句,又大声吩咐道:“你把水礼带足,代我向王家请罪――这次抡圆了惯他们的毛病,大不了以后喜娃子到火纸场来上房揭瓦呣!如果再不利落,你告诉尹美玲,我们曹家慢慢攒钱,明年把喜娃子和孙子一起接回来!”

邱徳凤回到王家,王家和曹家还在为一些细节争执着。邱徳凤死拽活拽把尹美玲拽到大核桃树下,在她耳朵边低语了几句。尹美玲突然脸色大变,挤过人群,径直到里屋抓住喜娃子的衣领,问喜娃子在火纸场的槽屋都干了啥。喜娃子捂住脸“嘤嘤”直哭,告诉尹美玲,她啥都没干,就是这两三个月身上不来了。尹美玲气得大骂,到堂屋找到王福禄,说潲水不要了,四季衣服就按十二身置办;但礼金还得再加两个数!王福禄叫出曹福民商量了一番。曹福民一气之下掀翻了桌子,众人连忙劝住,好说歹说,曹福民总算原则上同意接受这些条件,但坚持认定礼金涨得有些多,指责说:“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好的礼金咋能说涨就涨?一涨还涨两个数!”

王福禄把曹家的意思转告王家,起初王家不让步。两家在院外的核桃数下讨价还价,最后双方同意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一个半数。钱付了,但曹国首心里不服,揶揄曹国柱:“没管好自己的麻雀儿(陕南方言,男性生殖器),图一时快活,临上轿了还得加一个半数的青春损失费,羞不羞哇!”曹国柱急忙对曹国首施眼色,唯恐节外生枝,王家再拿住什么把柄找麻烦。

尹美玲还站在门口对亲戚直嚷嚷:“人家还以为我们跟曹家沾了多大的光,不是他曹国柱硬缠我们喜娃子,我们喜娃子会看上他?三十四五,还不到十根头发……”旁边的人急忙劝说事已至此了,说这些干嘛呀,把她拉进屋去。王福禄急了,催促赶快开席,要不天黑了还没上路,会耽误曹家吉时完婚,他可担待不了。

席调好了,酒煨热了,主要的亲戚坐在堂屋的席上,关系稍远些的亲友则围坐在院子里的席上。王开明安排厨房上菜,屋里屋外十四席挤得满满登登。性缓的还在谦让,性急的早吆五喝六划开拳了。陪嫁的箱子、柜子和抽屉桌装满衣物、粮食、核桃和镜子、梳子,一件件从院外摆放到了河边。邱令强是这次的“嫁妆头儿”,领着十二个小伙子到王家来抬嫁妆,这会儿偏偏高喉咙大嗓地叫嚷:“马桶呢?咋不见陪嫁的马桶?”旁边的人说这么多的嫁妆,你咋老盯着新娘的马桶呀?邱令强“嘎嘎”地怪笑着。

饭快吃完了,门外的锣鼓“嗵嗵”敲响,邱徳凤和曹福民把一万五千元数给尹美玲,王家没有理由磨蹭了,只好答应现在就发人。邱徳凤吩咐喜娃子的弟弟,把喜娃子背出房门,不准落地沾一点儿灰尘。喜娃子到院子里了,另换一双从曹家带来的新鞋。喜娃子的弟弟再把她背过川河,背到对面公路上停放的轿车里。轿车慢慢行驶着,器乐围绕着轿车吹吹打打。月亮在淡云里时隐时现,月亮管闲事时迎亲的队伍刚好到达火纸场。

等候在火纸场公路边的人见队伍已近,点燃了鞭炮。曹福世急忙从家里赶下公路,告诉曹福民,家里早都准备好了,马上就举行婚礼。曹福民轻轻拍了一下曹福世的脸,在黑暗中笑道:“猫翻甑子给狗赶场!国柱结婚,你咋比国柱还上心?咚咚咚,今后有你忙的了---”曹福世在他身下胡乱摸了一把,笑道:“操你的心!”

兄弟俩斗嘴的时候,院子里的人正张罗结婚仪式,不断催促快点快点,要不等仪式结束再开席只怕帮忙的人受不了,新郎新娘受不了。曹福民嬉笑着接了一句,“只怕我的兄弟更受不了!”众人“哈哈”大笑,说曹福民尽说实话。

喜娃子嫁到曹家当然不用再去碓屋看管碓头了。曹国柱原本想留在家里经管火纸场,陪陪喜娃子。但曹福世不答应,曹福世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曹国柱现在结婚了,不是娃娃了,就该顶门立户!我当年不到二十岁就当家了!守在穷旮旯川河能守出个金娃子吗?当即吩咐他去洛阳帮曹国慧打理公司业务。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姐弟俩联手,洛阳才是你大有作为的地方!曹国柱沉默了好一阵,惹不起曹福世,就答应了。

曹国柱三天后就坐上火车去了洛阳。

曹国柱不在家,做饭全靠余秀花。喜娃子没事干,感到很无聊。赶上天气好,家里的一摊事干完了,余秀花便习惯去袁家湾找何德春、邱令琴打半天川牌。这天余秀花又去打川牌了。喜娃子看了一阵电视,觉得没多大意思,就“咔嚓”关掉,把内衣内裤和床单被罩拿到院子里去洗,在院子里晾晒了一长绳。曹福世正在水塘边看鸭子,回头见喜娃子洗衣服,他就回到家,泡上一杯茶,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把玩着紫砂杯,一边对着喜娃子感慨,你看江苏宜兴的人真聪明,把杯子造得多漂亮――杯身漂亮,杯盖也漂亮;尤其这杯盖儿上的疙瘩儿,肉奶奶的,咋摸咋舒服!喜娃子笑了,骂曹福世不正经,把盆里的水往曹福世身上撩。曹福世也不闪让,说如果杯盖儿上的疙瘩能吃就好了!喜娃子乜了他一眼,“嗤嗤”地笑着,谑骂道:“那么爱吃,猪圈里的哼哼一二十个疙瘩,你随便吃!”曹福世紧绷着脸,站起身给他的杯子去添水,轻淡地说:“你这个娃啊---”

曹福世的杯子小,盛不下多少水,一会儿就得起一次身去倒水。其实正对大门的那一截,喜娃子留了一个空,但曹福世嫌那里的空太小,遂在裤头和胸罩间不管不顾地钻进钻出,惹得喜娃子“呵呵”直笑,指责曹福世趁进出之机朝绳子上乱瞅。曹福世干脆就不去倒水了,站在院子里淫邪地盯着绳子上的胸罩,嘻嘻哈哈地评点一番啥样的胸罩和外套颜色搭,啥材质的胸罩戴着更舒服。喜娃子被逗得乱笑,咒骂曹福世咋不早点死?脑壳这么好,可一天到晚把心思花在这花花绿绿的事情上,要不火纸场恐怕早就开到北京、上海了!曹福世“哈哈”大笑,抚摸着喜娃子的手,夸她的手好绵,夸她会说话,自告奋勇要替喜娃子收内衣。喜娃子笑着,躲闪着,说:“要你收?我没有长手呀?前几天我那个水红的胸罩搭在绳子上不见了,我还寻思咱家没有养狗嘛!”曹福世在喜娃子头上轻轻一凿,笑道:“骂我是狗?你敢骂我是狗?越来越没有大小啦,喜娃子!你说,我要你的罩罩干啥?我又没有长奶奶!”喜娃子脸色绯红,却“哈哈”大笑,说:“那难说,有人毛病深得很……”突然看到余秀花从公路走上来,急忙收了绳子上的衣物进屋了。

余秀花回到院子里,坐在竹椅上喘气,不停地叫唤“渴死了”、“渴死了”、“鞋子把脚夹死了”……曹福世柔和地微笑着,进屋去给余秀花倒水,又去里屋给余秀花取拖鞋。喜娃子出来解绳子,够不着,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余秀花喊曹福世来给喜娃子帮忙。曹福世嗔怒地瞪了余秀花一眼,责问:“她取不了绳子吗?她没长手哇?取绳子也要我帮忙?”末了不情愿地走过去帮喜娃子解下了绳子,远远地扔过来,吩咐喜娃子做饭去,埋怨喜娃子懒散,都几点了,咱家还冰火冷灶的!

喜娃子咬咬嘴唇,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厨房。余秀花把她叫住,让她到卧室躺着去,不要乱动!喜娃子转身走进卧室。余秀花走到曹福世身边,骂道:“喜娃儿进曹家门之后做过一顿饭吗?你今天抽啥风让喜娃儿去做饭?”曹福世重重地吐了一口痰,高声嚷叫道:“会骚情啊,还喜娃儿喜娃儿叫得亲!哪个女人不生娃?你说,你现在把她惯成啥了?”余秀花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嗨,我们都把脸上的硬壳取下来好不好?当面装恶人,背着我对人家瞎骚情!”曹福世哼了哼,大声说:“我对儿媳好咋啦?我对所有的女人都好呢!”余秀花冷冷一笑,说:“你是火纸场的老板嘛,对猴子岩的母猴子好都行!”曹福世气恼了,朝口袋里装了些什么,转身下了小山包,往狮子田走去。


未完待续

【中篇小说连载】火纸场(一)║樊美康

渭南作家樊美康中篇连载:火纸场(二)

樊美康,1978年生于安康市白河县。号清泉居士,笔名长安在望。现任教于渭南高新中学,陕西省作协会员。栖身小说、散文及诗歌,多篇(首)散文、诗歌分布于各地的期刊报端,其中发表于《国际艺术在线》的《怀念伯父》《眺望白鹿原》等作品脍炙人口,传播久远,深受贾平凹、朱鸿、安黎等名家赞誉与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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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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