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婆婆家的时候，我对婆婆的性格颇有些看不惯。她的情绪总是大开大合，悲喜都像一阵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一年，老公开车出了事故，肋骨折了好几根。婆婆心疼得一边骂一边哭，可我正要劝解她，却意外发现，婆婆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看着电视里的小品“哈哈”直乐了。

我当时心里特别困惑，怎么会有这么“没心没肺”的老人啊？

后来相处久了，我发现婆婆这个性格特点，竟是年幼时的经历造成的，因为，婆婆是个没有童年的人。

01

缺失的童年

婆婆的父母，生了5个孩子，婆婆是他们的第一个娃。

婆婆出生那天，她的奶奶一看是个女孩，扭头就走了。婆婆的母亲，因为这，对这个女儿总是心疼不起来，觉得她是“肚皮不争气”的产物。

婆婆的父亲，是个小生意人。本来就重男轻女，又加上婆婆出生那天，他刚好被人坑了一笔钱，于是婆婆更成了带来“霉运”的赔钱货。

虽说是亲生父母，可这样氛围的家庭，注定了婆婆的日子不好过。

两年后，婆婆的三个弟弟相继出生，万千宠爱都被这仨“男丁”瓜分，婆婆在家里的地位就更卑微了。

婆婆很小就开始干家务。比灶台高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会煮饭了。冬天抱着大木盆去河边洗衣服，手冻得像开裂的胡萝卜。母亲忙的时候，她得负责带孩子。有一回抱着小弟弟，往上一使劲，弟弟从她的肩头翻了过去，栽倒在地方，哇哇大哭。

婆婆少不了被一顿胖揍，父亲拿起鸡毛掸子就往背上招呼。婆婆也不哭，硬生生咬牙忍着，打完了继续没心没肺地笑。邻居看着都心疼，说这孩子是不是傻啊？

家里好吃的东西，自然永远轮不到婆婆。婆婆跟我说过，有一回，家里来客人，带来了一包云片糕，白白糯糯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父亲当着她的面，把云片糕分给了弟弟们，婆婆在一边馋得流口水，哄着弟弟，在他手里咬了一小口，父亲看见了，上来就是一巴掌，还怒吼着说：“就知道吃，你个赔钱货！”

婆婆这回罕见地伤了心，倔强地跑到屋外，用手抠下一大片白墙皮，就往嘴里塞。邻居的老太太看见了，赶紧来拉住她，婆婆已经把混合了口水泪水的墙皮，都咬碎成了渣子。

婆婆在这样的岁月里长大，神经变得越来越大条。做不了林妹妹，只好做傻大姐，婆婆似乎进化出一套特殊的情绪处理系统，不论什么悲伤忧戚，很快就能翻篇。

婆婆的笑点，特别低。别人觉得没什么的事，她经常能乐得捧腹大笑。

婆婆的母亲，最后又生了个女孩。这个小女儿，比大女儿运气要好得多。老父亲中年得女，开始发现了女儿的可爱，面对着“前世的小情人”，大有变身慈父的倾向。但对大女儿，呼来喝去早已成了习惯，改不过来了。

婆婆父母的改变，发生在他们的晚年。他们变得很彻底。

02

在婚姻中疗愈

因为童年有太多缺憾，婆婆在独立后，出现了反弹式的恶补。

婆婆说，她生平第一次拿到工资那天，就冲进食品店，买了一大包的云片糕。售货员刚称好还没捆起来，婆婆就抓起一大把塞进嘴巴里，那股子甜甜糯糯的味道，终身难忘。

她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吃，吃得嘴边沾了一层糯米粉，跟当年的白墙皮一个样。吃光了，再舔油纸包上的渣渣。

婆婆哈哈笑着说，她舔得油纸包上，滴滴答答全是眼泪。

日子久了之后，我理解了婆婆。她暴风雨一般的悲喜，她的一些执念，还有她不怎么“好看”的吃相。

婆婆直到现在，吃起东西来都是风卷残云。馒头要大把攥着，肉包子两口一个，吃水果也是囫囵吞枣。我有时候会跟婆婆开玩笑，说她如果做吃播，一定很带劲，可以治愈很多人的食欲不振。

有人说，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治愈。我从婆婆身上，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婆婆从结婚开始，似乎就逆转了命运。

婆婆跟公公是相亲认识的，但这一点不妨碍两人一见钟情。公公比婆婆大10岁，真正如父如兄。或许老天想弥补婆婆，特意派了人来疼她爱她。

公公怜惜婆婆早年受的苦，对她呵护有加。即便到了如今鸡皮鹤发的年纪，公公看婆婆的眼神，依然带着宠溺。

虽然从物质上来讲，婆婆婚后并没有享受什么人间富贵，但平常人家日子过得清苦也快乐。吃饭的时候，公公永远会把第一筷子菜夹给婆婆，我们买去的水果点心，公公也会细心地给婆婆多留出来一份。

可婆婆并没有变得特别从容，她依然保留着过去的惯性。吃东西的时候，还是总因为着急被呛着。而且在看孙子的时候，娃的零食也要啃几口，玩具也要玩一玩。跟个老小孩一样。

但婆婆在家里，并没有因为这些“小毛病”招人不待见，相反，大家都很尊敬她，用她的话说就是：“老太太的命好哇，子孝孙贤！”

之所以如此，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婆婆对年迈父母的态度。

毫无疑问，婆婆是家里最孝顺的孩子，无论是备受宠爱的弟弟们还是最小的妹妹。婆婆对衰老的父母，心中全无芥蒂。她对俩老人尽心竭力，尤其在他们最后那几年。

俩老人身体相继患病，生活不能自理，弟弟妹妹们在陪护时，免不了抱怨连天。婆婆什么也没多说，把父母全接到了自己家中。为了照顾他们，还提前办理了退休。

我听老公说，那些年，婆婆经常轮番背着两个老人上厕所，洗澡；天气好的时候，又把他们背到院子里晒太阳。婆婆经常忙到一身汗，两个老人却不住地擦眼泪。

婆婆老父亲，一说起过去就哽咽，嘴里喃喃地不断重复：“对不起孩子啊，对不起孩子……”老母亲也常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叹息不已。

婆婆再次展现了她的“没心没肺”，过去的经历虽然给她留下了烙印，但她的心却始终简单而坦荡。她不懂计较，也从未怀恨，无比自然地视孝敬父母为天职。

就冲这一点，家族里没人不对婆婆敬重有加。

03

用快乐来成全

婆婆是如此简单，很小的事，就能让她快乐。她总是很知足。

退休金比人家少，她说：“我身体棒啊，又不咋生病，花得还也比别人少呢！”邻居们为她抱不平，她也不以为然：“弟妹们从小惯坏了，让他们照顾老人，我还不放心呢。”

无论遇到什么烦心事，她愁一阵哭一会，打开电视照样“哈哈”乐。以我的个性，永远也不会成为婆婆那样，但一点也不妨碍我欣赏她简单的活法。

这些年，婆婆年纪也慢慢上来了，我们回家总是给她带各种市面上见到的好吃的。婆婆每次都开心地像个老小孩，一边嘟囔着“又乱花钱”，一边开心地尝尝这尝尝那。

婆婆很重视传统，二十四节气吃什么，都延续着在娘家时的讲究。什么开春咬春，夏至吃面……她总是兴兴头头忙着，跑进跑出笑声吆喝声不断。

端午节，婆婆自己蒸粽子，包上一大盆，把左邻右舍家都送个遍。

北方的粽子，是甜的，多半是糯米裹上红枣，花生，豆沙什么的。我是南方人，吃的是咸肉粽子。为此，婆婆还跟我好好掰扯过。

或许简单的人，难免会带几分固执。婆婆毋庸置疑地认为，粽子就该是甜的，咸粽子还加上肥肉？啧啧，那是个什么东西？

婆婆讲话很直接，有时候索性管我叫“小南蛮子”，还捎带来个“地域黑”，说我们南方人根本不懂美食……

我了解婆婆的“习性”，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可我真的很想让她尝尝南方的大肉粽。因为我发现婆婆根本就不拒绝肥猪肉啊，我做的红烧肉，婆婆比谁吃得都香。

所以，端午将至时，我从网上买了一盒江南粽子。回家蒸好了端到桌上，肉香，米香，盐蛋黄香，沁人心脾。

我拿给婆婆吃，婆婆眼睛盯着粽子，却忙不迭地摇头说着“不吃不吃”。可最终还是在缕缕鲜香面前，败下阵来。貌似很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大口，然后就左右开弓，手里捏着两个大粽子，一口尝尝鲜肉的美味，一口品品咸蛋黄的浓香。

婆婆吃着吃着，突然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什么。婆婆虽然看着简单大条，但其实是个善感之人。果然，婆婆叹息着说：“沾了儿媳妇的光，吃上了南方的大肉粽子，可惜啊，你姥姥姥爷从来没尝过……”

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童年时没有得到过爹娘的爱，却总惦记着他们有没有享到福。

婆婆的孝顺，如何评判，见仁见智。但是我75岁的婆婆，从不会考虑那么多。她就像顽强的野草，一辈子兴兴头头，活得蓬蓬勃勃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