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记（散文）

伏凉儿叫得生无可恋，午后两点钟的大日头，将秋老虎的淫威，纵容到极致。

在近乎被晒成咸鱼的艰难日子里，远山依旧如黛，庭前的松柏杨桃们各各秾丽闷骚，群鸡在荫凉里创食，贵如宠儿的狗子时而挣开主人家的牵揽，到墙根上大撒一泡，喉间狺狺，奶凶奶凶。巷子口儿的老年牌局又多了一桌或少了一桌，掼蛋的魅力，不下于成都街头的麻将，其间嬉笑怒骂，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过客如云，抵不过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马扎，它永远大马金刀地占据一席之地。

这样的风景看了很久，旅淮第八载，从踌躇满志，到而今犹是壮心不已。被晒成咸鱼的样子，已然悲摧，设若再熄了心中的星星之火，真要中了《功夫足球》里那句有名的谶言——“做人如果没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据说擅使独门绝技“无厘头”的周星驰，私下里性格很闷很闷，一个人的成功，当然不会随随便便，他究竟经历过什么，现在娱报上的，多是道听途说。类似与某某女星的有缘无份，与某太的恩怨情仇，抑或被道上的“大哥”用枪指头演戏，无数岁月的默默龙套……只作了世人茶余饭后唏嘘的噱头，无关己甚。隐私就是隐私，公众人物的隐私依然是隐私，那些剥开别人伤疤以图一笑的行径，太下作。

从两度拍摄《喜剧之王》，倒是看得出，周氏隐隐在致敬当年的自己。不甘于做“咸鱼”，就要摆脱“相濡以沫”的命运，泥淖里的小欢喜再可贵，要想乘风破浪，矢志鲲鹏，只有去江海。问题在于，聚光灯下的光鲜亮丽，有哪一个不是“台下十年功”的大浪淘沙？“他好像条狗啊！”这是周氏电影金句中更打动人心的一幕：《大话西游》里，至尊宝和紫霞站在城楼上，一群人起哄让至尊宝亲吻紫霞。两人相拥着，望着孙悟空转身的背影，至尊宝说了这一句，“他好像一条狗啊!”熟悉周星驰的人皆晓得，实际上这句台词是李修贤对周星驰说的。大概有两个版本，一则是李修贤在片场指着周星驰的鼻子骂，“演戏又不是力气活，你干嘛像条狗一样卖力?”另外一则是，周星驰为了争取出演李修贤的片子，多次请求他给自己一个机会，有一次李修贤在他转身后，和身边的友人说了一句“他好像一条狗啊！”（出处，偃师，《电影导航》）

不须心疼，也不须感慨，世界的真相较此更残酷，不独于周氏。若干年后，当星仔升格为“星爷”，哪个还敢说他吃过的那些苦，不值得？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类似遭遇得再说说郭德纲。你印象中的恐怕只是那个万众瞩目侃侃而谈的“郭大爷”，何其光彩照人挥斥方遒也！其实你应当了解一下他曾经有多落魄。N多年前，天津青年郭德纲三度赴京谋生。出发前为表决心，把藏书、资料、桌子统统寄放在朋友处。他和朋友念叨，我还会相声，去北京起码饿不死吧？入京后，老郭租住在大兴黄村一砖房内，其室逼仄难居。每日，他把面条熬成浆糊，配上葱酱，聊以度日。他正在给丰台一小评戏团唱戏，唱了两个月，老板一分钱没给。某夜散戏，末班车已走，老郭从北京南二环蒲黄榆回大兴，深夜步行二十二公里。走到新发地菜市场，用仅有的两块钱买了包子补充体力，走到玉泉营，他熬不住拦了黑车。“把我送到地儿，我把手表给你行么？”黑车扬长而去。末了，走上西红门大桥，卡车在黑暗中呼啸而过，他只能扶着栏杆挪步前行。现在，老郭在台上说我凭什么不能步行走二环？台下笑得前仰后合，无人知是当年事。（出处，知乎，摩登中产，《郭德纲在相声界是什么地位？》）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样的鬼话，需要大功告成，掬一瓯香茗，长袍大褂，太师椅一靠时拉一拉，一个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吊丝灰孙子，有什么闲情逸志自寄？应当是想一想下一餐如何努力有个着落比较好。所以，功成名就的“郭大爷”才会想起报一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但凡一个有文化的人说一句，‘让他来’，留在手底下当个马仔，我就认投了呀。我愿意给你当狗，你不要，你怕我咬你，你非把我轰出去，结果成了龙了”、“和你们一起穿个小西装，抹个红嘴唇儿，演一场一百块钱，一个月两千块钱，我恳求你们收留我啊，生生是他们把我逼出来的呀。”

二零零肆年，央视戏曲频道主持人白燕生，在饭局问马季，“相声是不是败落了，是不是要完了？”马季沉默良久说，好在还有一个郭德纲。马老目光如炬，侯耀文先生则力排众议，无疑为郭德纲变身“郭大爷”，拔除了一些荆棘，可没有老郭的坚持与痴迷，一切犹是空话。周与郭的经历，皆提到了“狗”，皆是咸鱼翻身的“楷模”，“星爷”也好，“郭大爷”也好，你看重他们众星捧月，不如看重他们曾经寂寥。所以，在近乎被晒成咸鱼的艰难日子里，顶顶重要的，只有挥汗如雨，鸡汤高调，哪个不会？抵个卵用。

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 (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结果往往出人意料)。在《阿甘正传》里，这样积极向上的句子俯拾皆是，但想来想去，都没有珍妮那一句“阿甘，快跑，快跑……”，来得回肠荡气。更加励精图治的话，太史公亦早曰过，“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诗》三百篇，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其实题眼并非上边几句，而是紧接之语，“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述往事，思来者。苦夏甫过，秋风渐起，伏凉儿再叫也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但山上的草木重重叠叠，一切仍是手术之前的样子，江淮向来四季不甚分明，些些暧昧，在一个北人眼中，有时真的惆怅而迷离。

2019.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