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婆婆的别样情

我很敬重我的婆婆，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很热爱我的婆婆，她是个慈祥善良的母亲。

婆婆20岁入党，是解放前村里唯一的女党员；婆婆做了近20年的大队会计，是村里唯一参政的女干部，她性格刚强，为人和善，办事精明，在村里口碑甚好，也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女能人。

婆婆的父亲早年参加革命，因叛徒出卖入狱。出狱后与家人不辞而别，一去30年查无音信。婆婆排行老大，其时刚刚10岁。下面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小的妹妹尚在襁褓之中。父亲去后，10岁的婆婆自然地帮妈妈挑起了带大弟弟妹妹的重任。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日子过的如何艰难，如何硒徨，婆婆每每说起都会烯嘘不已，泣不成声。坚强的母亲将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的秉性传承给了幼小的婆婆，使婆婆一生受用不尽。直到60年代末，出走多年的父亲才和家里取得了联系。原来父亲出狱后就与同狱的战友一起参加了南下部队。解放后就地安排了工作，并在当地娶妻生子。只是孩子早年天折，妻子也于近年去世。年近70的老父亲孤苦伶，才满怀愧疚，痛下决心与离弃30多年的妻儿联系。婆婆的母亲解决不肯原谅抛妻弃子的丈夫，不接纳丈夫回他曾经不要了的家。婆婆瞒着母亲千里迢迢去看父亲；天然的骨肉情深让婆婆对发鬓染霜的老父亲顿生怜意，从事地下革命工作所经历的血雨醒风让婆婆对父亲陡起敬意，婆婆曾经有的对父亲绝情绝义的怨恨场刻间化为云烟。回到家里，她声泪俱下的劝慰母亲，她知道自己无法解除母亲内心的悲苦，她只是希望戎马一生的父亲能在晚年享受到一点天伦之乐。在婆婆苦口婆心的说服下，母亲终于同意把两个还未出嫁的女儿送到父亲身边。婆婆亲自送妹妹到父亲所在的城市，一路上千叮宁，万嘱咐，要两个妹妹好好孝敬父亲。年迈的老父亲七年后含笑九泉，临终前死死拉住风尘仆仆赶来的婆婆的手老泪纵横：我的孩子啊，我对不起你们，我的好女儿啊，谢谢你……

23岁，婆婆出嫁。婆婆母亲的命运奇迹般的沿袭到了婆婆的身上：新婚第二天丈夫应征入伍，一去八年音讯全无。婆婆孤守空房，无言亦无泪。八年后一纸阵亡通知书让痴痴苦等的婆婆彻底断了念想。在婆家人的劝说下，婆婆拎着小布包，一步三回头回到了娘家，成了只做了一天新娘的小寡妇。那年，婆婆31岁。

婆婆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她好学，又有一个天生聪明的脑子，尤其算得一笔好账。回到村里不久就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婆婆回忆说，每当年底结账总到深更半夜，婆婆手提打狗棍一路前后挥舞着回家，虽是寒冬腊月但每晚回到家衣服都被冷汗浸湿的冰凉冰凉的。先天的营养不良给婆婆一副孱弱的外表，艰苦生活的磨练又赋予婆婆坚强而隐忍的个性，她从不会向组织、向领导提什么要求，也从来不会说什么难，道什么苦。她管理的账目十几年从没出过什么差错，成了远近闻名的“铁算盘”。一年后，经人介绍，婆婆嫁给了大她整整一轮的公公。精明强干的婆婆下嫁老实、木讷、四十多岁仍然打着光棍的小学炊事员公公，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但婆婆义无反顾，她认定了公公的老实、善良。后来婆婆总是这样解释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唉，你们不知道那时你爹有多可怜！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小学校的大院子，我每次结完账回家路过学校，总看见他早早起来扫院，挑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爹是出了名的老实疙瘩，我要不嫁给他，他真的会打一辈子光根的。这话听起来可笑，可事实上却也正是婆婆把自己无偿的救济给了公公。四十多岁才做了父亲的公公刚刚五十多就患上了关节炎和肺心病。疼起来连地都下不了，一咳嗽身体就弓成个大虾米，再也不能干重体力活儿了。伺候八十高龄的两位老人，拉扯六个尚未成年的儿女，一家十口人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了婆婆的肩上。风里，雨里，家里，地里，千般苦，万般罪，酸甜苦辣说不出的累，个中滋味婆婆独自品尝。在老婆婆老公公眼里，婆婆是挑不出一点毛病的好媳妇；在孩子们眼里，婆婆是顶天立地的好母亲。记得我老公曾和婆婆开玩笑：我是吃胡萝卜长大的，胡萝卜才是我娘呢。婆婆一下子泪盈眼眶：是啊，生到咱家的孩子们都没少遣罪，都怪你娘没本事，你爹又早早不能动。那时候可真穷啊，六个孩子，三个女儿，三个儿子，天热的时候还好说，到冬天一共才有两条棉裤，只能是谁出门谁穿。生你那年正赶上自然灾害，吃都吃不饱，哪有奶水啊！你在炕上哭的嗓子都哑了，小脚丫在席子上磨得鲜血淋淋，最后脚后跟都短了一大块肉。娘心疼啊，可干着急挤不出一点奶来，只好把地里拣回来的筷子粗的胡萝卜炖烂了喂你，那小嘴儿吸得稀溜稀溜的，才三个月大的孩子呀，看饿到啥程度了。你现在说话一多嗓子就哑，就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啊。娘真是对不起我的孩子们啊……说着，婆婆的泪就开始不断得流，吓得我老公连连道歉，从此不敢再提起。

公公的妹夫和公公妹妹闹离婚，原因是公公妹妹结婚多年不生养。为了挽救小姑子的婚姻，婆婆忍着抵心的痛楚将自己已经七岁的聪明伶俐的最小的女儿送给了小姑子。小姑子家在山沟里，条件差不说，更主要的是妹夫是个守旧的老顽固。他虽然不再坚持离婚，但也不想供三姐读书。在婆婆的支持和接济下，三姐读完了初中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高中。妹夫坚决不同意三姐念高中，婆婆看着家中已经辍学的二儿子和大女儿无可奈何，也只能叹气作罢。后来三明姐远嫁外省，婆婆一直满怀愧疚，三姐被送是婆婆心中一辈子都难以愈合的伤痛，每每说起都会泪如雨下！老公排行最小，也许正是占了老小的光，老公是他们家六个孩子里唯一读出学来的人。其实他们家六个孩子都非常聪明，只是因为家庭的贫穷让他们错失了读书的良机，事实上在那个时代有这种遭遇的又何止他们一家呢？

我嫁给老公之前就已听说了他母亲的精干，所以很是敬佩她。我老公曾戏戏谑地说你不是冲着我娘才嫁给我的吧？我就回应他：怎不是呢？要不是你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娘，我还不一定能看得上你呢！我们结婚那年，公公已经去世二年多，婆婆也已六十多岁。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正是秋天，婆婆站在大门口等我们：满头银发在秋风中瑟瑟拂动，见证着岁月的沧桑，满脸的沟沟壑壑是生活磨难刻下的印记。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下来了，而这一幕也成为我心中永远定格的镜头。

结婚时，我解决响应老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没有向婆家提任何要求。婆婆家的条件我心知肚明，是我心甘情愿选择了艰苦和贫穷。虽然哥哥姐姐们可以帮点忙，但老公不愿意给他们填麻烦，我更不想借别人的辛苦去讲究廉价的排场。所以我做饭，老公动手，我们自己做了一套简单的家具，再用俩人积攒的钱买了些必要的家庭用品，结婚家当便算是准备齐全了。婆婆摩挲着简陋而粗糙的家具，不停地掉泪：孩子啊，娘又让你们受苦了，都怪娘没本事…满脸是无能为力的痛楚和无奈。面对吃了大苦、受了大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我还挑剔什么、又能挑剔什么呢？年后，我生下了女儿。在农村头胎生女孩总不是什么值得荣耀的事，何况我们是双职工，能否生二胎还是未在两可的事。但开明的婆婆没有一点点农村那种重男轻女的老思想。她跟着我住了六个月，每天尽心尽职照顾我，闲时就看营养方面的书，尽当时的条件最大限度的调配我的饮食。我从来不认为婆婆伺侯媳妇，帮媳妇带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婆婆对我的精心照顾和爱护我永远心存感激。而这期间我更是深刻领教了婆婆的能言善道和心宽肚大。常常有亲戚甚至邻居因为一些小矛盾小摩擦追婆婆追到我家来。婆婆总是三言两语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说的句句在理，让当事双方很快化干戈为玉帛，个个愁怨而来，展颜而去。也有些爱嚼舌根的来说东到西，婆婆从不搭腔，总是笑笑的不置可否，来人讪讪的怪不好意思，也就不再闲言碎语，而她说过的那些闲话就如地上的灰尘被婆婆浇得浓湿，从此不再飞扬。我于是更佩服婆婆，虽然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但她为人处事的态度和做法给了我很大的启迪，也使我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长了一些做人的教训。

几年后，我们又生了儿子。由于工作调动，我们没有条件和精力带孩子，只好把仅仅六个月大的儿子送回婆婆身边。这时婆婆和二哥二嫂在一起生活。每星期我都要回家看望一次，每次回家我一定买两份好吃的，一份孩子的，一份老人的。婆婆年龄大了，身体已远远不如从前。她抱不动胖墩墩的孙子，总是把他放在学步车里，寸步不离地守着。每次回到家，我都会看见一个一成不变的情形：婆婆蹲在学步车前，不是给孩子喂水就是喂奶。而每每这时，我就会一下子泪眼模糊！

1997年，我遭意外伤害在省城医院住了三个月。已经重病染身的婆婆逼着老公带她去看我，顾不上一路颠簸的不适，一到病房，七十高龄的婆婆跌跌撞撞地扑到我的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啊，让我儿遭受这么大的罪……其动容之态令在场的人也潜然泪下。

1998年，婆婆走完了她辛劳而艰苦的一生。弥留之际，六个儿女、六个媳妇女婿全部到齐。这对辛苦一生的婆婆也算是最大的安慰吧。婆婆浑浊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移过，最后停在我儿子身上。这是她最小的孙子，是她最疼爱最不舍的，我把儿子抱到她跟前，婆婆伸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碰了碰孩子的小手，然后那青筋暴露的手臂便软软地套拉了下去……

如今，婆婆去世二十多年了，每年回老家，我都要到婆婆的坟前看看。荒草萋萋，满目萧然，泪眼模糊中婆婆的音容笑貌依稀可见。我们婆媳相处近十年的时间里，我老公从没有做过一天受气的夹心饼干，他倒像混和着浓浓亲情胶水的双面胶，将两个富有爱心的女人紧紧地粘在一起，浓得怎么也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