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宝群

最后一次回到元件厂是1974年的初夏，我身着军装，来到阔别两年多的电器元件厂段工车间。车间里气锤“哐哐”作响，震得地面都在颤抖，锤面很有节奏地拍打在锻件上，铁花四溅；发红的坯件放进水槽里发出“吱吱”的响声，并腾起一股股蒸汽，师傅们的身影在炉火和蒸汽间闪动，忙个不停。看到这些我不禁惊叹，“厂里的变化真大呀”！

　　这时，钟师傅突然回头看到了我，先是一愣，好像在问“哪里来了个当兵的？”然后摘下劳保眼镜仔细端详，当他认出我来时，惊喜地喊道：“宝群儿回来啦！”
其他人闻听后都放下手里的活向我围拢过来，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师傅们拉着我的手，像见到久别的孩子一样嘘寒问暖“部队训练辛苦不辛苦?”, “伙食怎么样？够吃不够吃？”，“想不想家？”对大家的问候我一一作了回答。

　　马长河师傅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给我介绍厂里这两年的变化，并且手指着几台新安装的气锤，一一解说着它们的性能。我凝视着气锤回想着两年前段工车间的模样。要说起车间，那只是按厂里的编制叫的，其实就是一间不足百平米的破牛毛毡棚。遇到下雨天，还要用几个盆子接雨水；当时锻造设备就是煤炭炉子，淬火用的一个装满水的铁桶，两个八磅大锤，一个小锤，炉子旁立着几把不同尺寸的大火钳，山墙上装着一个直径五十公分的排气扇，一台大风扇放在墙角，剩下的就是两个长条凳和几个用焊锡补了的旧脸盆。

干起活来，我和强兴旺、段结合轮换着抡着大锤，朝着师傅们指点的部位用力砸着；师傅们一手握着火钳，一手抡着小锤敲点着锻件的不同部位，“叮--当当！叮--当当！”的敲击声极富节奏，落锤的轻重充满着韵律，师徒们娴熟的配合，奏响出一曲曲动听的乐章。

　　想到这些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一个陈旧的砧子旁。记得1971年秋，刚满16岁的我参加工作分配到段工车间，八磅大锤抡得我腰酸背疼，休息时我就顺势坐在了砧子上，想歇歇腿。可是，平时和善可亲的马师傅突然脸色变得阴沉，怒气冲冲的一把把我从砧子上拽了下来。我不知怎么回事，就问他“咋啦”？
马师傅说：“咋啦？你没规矩”！

我一头雾水。马师傅接着说：“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规矩，这砧子是咱段工的脸，不能坐！这是铁匠祖辈立下的规矩，你坐在砧子上，就是坐在咱段工的脸上，这是对咱段工的大不敬，犯忌是要受罚的！”
当时我被马师傅训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没多久我被派往市机器厂学习空气锤的操作，一块几十斤重的锻件从气锤上崩落下来，正砸在我的右脚面，大拇指骨裂，指甲也脱落下来，我疼得呲牙咧嘴。要不是我穿的翻毛皮鞋保护，后果不堪设想。
养伤期间，我默默梳理着参加工作几个月来的点点往事，想起那次马师傅的训诫，忽然悟到这次工伤也许就是祖师爷对我的处罚吧！自那以后我恪守师傅们的教诲，循章遵纪，不敢有半点疏忽。

一晃四十七年过去，一个十六岁的无知少年，经过部队、工厂、机关的磨砺，转眼成了已过耳顺之年的老者，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2018年9月20日老厂108人大聚会。退休后的我已经很久不曾兴奋过，这次老厂职工聚会着实又让我的小心脏“汹涌澎湃”了一回。老工友相见分外激动，眼前人来人往，笑声一片，却没人认得出我，我站在人群里像旁观者一样，好生没趣。
突然，有位大姐笑着朝我打招呼，我高兴地庆幸自己，终于有人认出我来了，就急忙伸手迎上，谁知她擦肩而过，向着我旁边的工友握手致意，臊得我好不难堪！好在不多时，与我一同分进元件厂的老同学张敬国来了，这才为我打开了尴尬局面。

　　老工友见了我一时想不起我是谁，当我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他们一个个都露出惊诧的眼神，也难怪，四十多年没见了，变化咋能不大呢？
后来大家一起合影，一起会餐，一起回忆往事，一起述说创业的那些年。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由几家集体手工业作坊和招来的几十名大学生组建起来的电器元件厂，七十年代初，又两次招收了几百名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和有我在内的初中毕业生。建厂初期，几间旧平房依偎在宝鸡金河公社的五里庙村旁，四周都是麦田和菜地。厂区没有围墙，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更没有路灯。

　　经过两年的艰苦奋斗，厂子才初具规模。厂房和设备都是由这些知青和学生一车水泥一车砖，一身泥土一身汗建设起来的。当时被称为“三新厂”，即厂新人新机器新。厂区车间排列有序，车间里机器轰鸣；大门通往车间的公路宽敞笔直，路两边新栽的小树随风摇曳；厂里的大喇叭按时播放着样板戏和革命歌曲。职工宿舍楼前的篮球场，几乎每晚都活跃着不知疲倦的青工，围观的人群中不时地发出叫好声，十分热闹。厂职工食堂的大师傅们厨艺不凡，他们总能把当时七比三的粗细粮搭配，制作的花样不断，香辣可口。虽然当时的生活条件比不了现在，但是，职工们的精神面貌却是积极昂扬，全厂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1972年12月我应征入伍，离开了元件厂，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师傅和师兄们，成为21军的通讯兵战士，虽然没有离开宝鸡，但也不能随便回家。后来随着部队经常外出训练、施工，就再也没有到老厂去过。复员后分到别的单位，一晃就是几十年。

　　这次聚会又重新点燃了我对元件厂的眷恋之情，又让我重新回到元件厂这个大家庭。元件厂是我走入社会的起点，元件厂是我懂得尊师重道的起源，元件厂把我送进部队熔炼，元件厂是我履历中重要的一栏。

　　后来听说元件厂破产了，人员下岗，职工生活遇到了空前的困难。不少职工到菜市场捡人家卖剩下的菜叶子吃。时值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为了维持生计，职工们被迫进行二次创业，有的卖服装，有的跑运输，有的打零工，有的摆摊贩。拼搏了十多年，现在总算过得安生，颐养天年。

　　聚会后大家意犹未尽，有人提议回老厂看看。据说老厂区已经被他人收购，过了国庆节就要拆除厂房了。情急之下，提议很快得到响应，9月27日下午在杜引玲的带领下，几十位老工友冒雨齐聚厂区。

　　可是，一进大门，原本愉快的心情，如同这雨天，瞬间变得阴沉压抑。眼前的一切不堪入目，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的思绪与几十年前的元件厂联系在一起。

　　厂区冰冷荒凉，灌木纵横，仿佛走进了原始森林。原来的职工食堂已成为一片瓦砾，篮球场也是杂草丛生。

　　我低头佝偻着身躯吃力地钻过层层藤蔓进入了原来的塑压、铝压和段工车间。车间里一片狼藉，机器设备早已不见踪影，残垣断壁上爬满了藤蔓枝条，尘埃下依稀残留着当年用油漆写下的“节能降耗，高效有益”的标语。整个厂区如同灾难后被人遗弃的废墟。

　　唯有当年职工们亲手栽下的小树还似曾相识，它们像暮年的老妪，在低声诉说着一段伤心的往事。

　　看到这些许多老职工哭了，哭的是那样撕心裂肺，哭的是那样痛彻心扉。他（她）们从十六岁进厂，三十多年里，他（她）们用血汗建设着这个厂，把最美的芳华献给了这个厂，他们用做人的尊严维护着这个厂，也满怀寄托与希望依附着这个厂。元件厂曾经承载着他（她）们一生孜孜以求的梦想！

　　可是，到头来他（她）们的血汗付诸东流，他（她）们的希望化作泡影，希望与现实的落差是如此的残酷，残酷的现实又怎能不让他（她）们痛心疾首，泪流满面！

　　这时我想起刘欢那首《从头再来》的歌词：“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又进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期待的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