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回味无穷的渔歌菱唱

李修运

家乡邳州物产丰富，民风淳厚，也盛产民歌。民歌可抒情，可寄寓，可排遣；民歌种类繁多，有送房歌、送殡歌、逮鱼歌、采莲歌、打夯歌、情歌等等，不胜枚举。日前，回了趟老家，见了几位童颜鹤发的老者，他（她）们用豁牙的嘴配合着不全的五音，给我唱了一首又一首老民歌，声音咝咝啦啦，有如年深日久的岁月的留声机。我稍作整理，记录在此。二罐子哥、二婶子、三表姑、兔唇舅、矬子表叔诸位：如果记录有误，得罪了。乳名唤作草筐子的那个不年轻的后生，这厢给您们作揖啦。

张春生，小名“二罐”，忙时务农，闲时逮鱼。最早用木桶作舟，后换做皮轱辘。于清晨薄雾中“梆梆梆”捶得皮轱辘山响，鱼儿受惊，“扑啦啦”乱跳，遂收网，大鱼小鱼乌泱泱。下面是他在村头给我唱的：“月朗娘弯弯水粼粼，摇橹送哥赶渔汛。兄妹好比船与水，四目相对情意深。盼兄这去风向好，网网牵金又牵银。鱼虾满载早回家，别让妹妹多操心。”他唱完这首，兴趣未尽，低声说，“再唱个爱情的？”

姐儿房中啊绣呀荷包,

手拿着那钢针轻上描儿描,

显显你手段高，哎哎哟，显显你手段高。

上绣星辰啊共日得儿月,

下绣凉船水上儿飘,

黄莺站树梢,哎哎呦，黄莺站树梢。

小小荷包绣完得儿了，

扬州的那穗子，绿丝儿绦，

再用那红纸包儿,哎哎哟，

送给那郎仔细瞧瞧。

张春生没唱完，就有一个苍凉的女声接上去了，原来是二婶子刘月娥。这刘月娥当年在宣传队有名，被扮演黄世仁的我二叔李敬发拐跑到了黑龙江大兴安岭深处，上世纪八十年代分土地才回乡。

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

春风那个摆动呀得儿咿咳呦，

杨柳梢摆得儿咿咳呦。

小郎跑在外,月月不回来,

捎书那个传信呀得儿咿咳呦，

要个荷包带得儿咿咳呦。

打开描金柜,取出花线来,

手拿那钢针呀得儿咿咳呦。

荷包绣开了得儿咿咳呦。

真热闹，刘月娥没歇下，就听一个声音高叫：“骚蹄子莫逞强，姑奶奶来也！”这个是我三表姑郭春芳，声音依旧与年岁不相称的水灵。

“清蓝蓝的河呀/曲曲又弯弯/绿莹莹的草地望不到边/鹅鸭嘎嘎叫/牛羊跑得欢/这是俺家乡的水/这是俺家乡的滩/谁不夸俺家乡好/就象那长流水奔腾涌向前/绿荫荫的树呀/一山又一山/根深叶茂枝相连/杨柳青又青/花果鲜又鲜/这是俺家乡的林/这是俺家乡的园/谁不说俺家乡好/就象那长青树高高入云端/绿油油的地啊/一片又一片/庄稼迎风波浪翻/梯田绕白云/麦穗金光闪/这是俺耕作的庄稼/这是俺耕作的田/谁不夸俺家乡好/走上这幸福路啊/一步一层天/一步一层天。”

我到了家门口，不敢妄谈自己是来采风的，乡亲们会骂我“拽洋词”，咱喝了墨水，绝不能玩尿罐子上挂釉子的事情。兔唇舅冯士安，年轻时“唱花相”，简直就是一个“民歌篓子”，一口气唱了两个小曲。

“二呀二姑娘呀，今年才十八呀，身穿大红袄呀，头上戴朵花呀，公社里放了假，要去看看他呀，看呀么看看他，哎，二呀二姑娘呀。二呀二姑娘呀，不怕人笑话呀，还没坐花轿呀，要去看看他呀，见了女婿羞答答，怎么把呱啦呀，怎么把呱啦，哎，羞呀么羞答答呀。”

“正月这里正月（这）正，天到（这）黑来就掌上了灯，生来的耗子会打洞，母鸡会下蛋，公鸡会打鸣，大年这初一起了五更来（我的天儿来咳），家家户户（这）鞭炮声。二月这里天气（这）长，碾净了（这）米就簸净了糠，黑豆黄豆做成浆，河里就有水，脱坯就打墙，关爷这庙里有个周仓来（我的天儿来咳），胡子长在（这）嘴巴上。三月这里桃花（这）开，杏花这红来李子白，金针开花一道菜，官门衙役大，衙门冲南开，苦瓜这熟了是个甜瓜来（我的天儿来咳），男人作揖（这）女人拜。四月这里四月（这）八，进来这门来就到了你的家，老鼠见猫心害怕，男人要媳妇，闺女要婆家，脚腕子底下是两只脚来（我的天儿来咳），兄弟没有（这）他哥大。五月这里端阳（这）节，砸破了鼻子就要淌血，灶里烧火炕上热，水路就行船，旱路就走车，识字的学生会念书来（我的天儿来咳），四十五天是个半月。”

那天晌午，我在矬子五叔家吃的饭。五叔个矮，五婶个大，我瞅着瞅着，“噗嗤”笑得喷饭，我想到了冯骥才的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忍不住了。五婶子一笤帚疙瘩打在我头上，笑骂道：“好吃好喝堵不住你的鸟嘴，埋汰起长辈来了，出息大了！”老夫妻俩合唱了一整出《李二嫂改嫁》：

“借灯光我赶忙飞针走线，纳一双新鞋儿好给他穿。实指望找六弟谈谈心事，哪知道他报了名要去支前。到明天担架队动身要走，真叫我一阵阵心中不安。今夜晚若不把真情来讲，又不知再等到哪月哪天？壮壮胆鼓鼓劲实说了吧，这件事又怎好当面来谈？若不说错过了这个机会，怕的是搁长了又有变迁。倘若他一口答应下，从今俺活下去有了靠山。他的为人实在好，又进步，又能干。二人互相来帮助，生产支前当模范。日子越过越带劲，欢欢喜喜往前干。越思越想越高兴，忽有一事上心间。就算俺二人都同意，可不知大伙儿是啥意见？只怕有人来反对，又怕婆婆来阻拦。到那时上不上下不下，落个丢人又现眼。想到这里俺心发冷，从头凉到脚下边。”

......

家乡，永远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基地，在家乡大运河的沟沟汊汊里，随便捞一笊篱，沥沥水，搬到稿纸上，都原汁原味，生动趣味无比。莫言用他的笔，打造出了邮票般大小的高密东北乡，我偷偷决心打造一个中运河水乡，唯恐笔力不逮。陆游晚年说：“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 放翁先生这段话，启发了我，遂作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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