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凤儿的女人

五一和父亲回老宅，顺带着去了几家亲戚处串个门儿，由于时间有限，就按照顺序，先去大伯家，再去其他亲戚家。

因不是什么年节，和父亲回老宅也是临时起意，更没有提前联系打招呼。

“估计家里都没人”，父亲边走边念叨。

果不其然，时逢老家收菜籽的季节，一路上，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大家在忙活着的身影。

到的时候，大伯家耀眼的红大门落着锁，我们吃了个“闭门羹”。

邻居认出了父亲，很亲热地告诉我们：建(大伯)和喜儿（大伯孙子）被凤儿(大妈)锁家里了，凤儿“下地”割菜籽去了。

老家的变化很大，父亲也很多年没有去过地里了，凭着感觉，我们在村北头儿找到了凤儿大妈。她正猫着腰手里挥着镰刀在地里割菜籽，动作连贯，不疾不徐。

刚过正午，太阳还很高，我需用双手遮着阳光，才能看清凤儿大妈那瘦弱还略显佝偻的身影。每当镰刀挥起时，强烈的日光照在被磨的锃亮的银白色镰刀上，就会映射出钻石般耀眼的火彩，时隐时现。

父亲喊了两声“嫂子”，凤儿大妈才转过身，手里还抓着一把刚割下来的菜籽，见到我们，凤儿大妈很高兴，一边丢下手里的菜籽和镰刀，一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你们咋回来了，咋也没提前打个电话呢？”父亲接着话儿解释说：“我们是临时决定的，回来得有些匆忙，就没顾上。”

凤儿大妈边说着让我们去她家里的坐的话，一边迈着已经不那么轻快，甚至有些蹒跚的步伐，朝我们走过来。父亲赶忙打开车门，准备让凤儿大妈坐副驾驶的位置。

凤儿大妈说：“你们先走，路也不远，我走着很快就到家了。” 她不是客气，她是担心身上的泥土弄脏我们的车，我和父亲都明白，就和父亲一起连推带搀扶的让她坐上了车。也就那一瞬间，凤儿大妈还是匆忙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且用力地剁了剁脚上的泥土，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言语了一句：“看我这一身脏的。”

大约有二里地的路程，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大伯家。大妈开了锁，果然，大伯和喜儿都在，大伯在台阶上的前檐下坐着，喜儿手里拿着个玩具就坐在大伯面前的地上。

之所以锁上门，是因为喜儿是一个低智的孩子，常常会到处乱跑，跑得远了，就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已经走丢好几次了，幸好都遇到了好心人帮着给送了回来。大伯由于脑中风引起的偏瘫已经很多年了，虽说生活可以基本自理，但也只能做到慢慢的散步遛弯儿，看护孩子是做不到的。

家里很大但也很是脏乱，诺大的院子和各个屋子里四处堆着各种农具，玩具以及脏乱的衣服和鞋子。有十几只被饲养得很是肥硕的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些鸡所经过的地方，都零星地散落着鸡粪。靠墙的一片空地上，撒着一些玉米和小米以及一个很是破旧、盛着水的铁盆，是用来喂食那十几只鸡的。

同去的女儿和侄子不大适应，更看着喜儿呆滞的大眼睛有些害怕，都不自觉地找了个借口回车里打游戏去了，只留下父亲和我坐在院子里和大伯大妈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回程的路上，我跟父亲讨论了一些大伯家里的事情，也询问了一些我记忆里模糊地关于凤儿大妈的过往。

凤儿大妈，姓喜名凤儿，今年七十四岁，关于她少时的其他信息我知之甚少，但她这一生并没有她的姓名听起来那样的欢喜和顺口儿。

听父亲说，凤儿的娘家兄妹五人，凤儿排行老四，是五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儿，凤儿家是那一带有名的书香家庭，祖辈都是行医的，凤儿的哥哥弟弟也都是吃“商品粮”的，就是凤儿的那些侄儿侄女们，现如今也都是个顶个的出息。

我不知道凤儿是怎么嫁给大伯的，但有件事情是我前些年才想到的，就是他俩结婚后，生活里所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是挺让人不能理解的，似乎这两人承载了两个家族里所有不幸的事情。

父亲有两个姐姐，只大伯一个哥哥，大伯是家里的老大。我们家族既没有什么遗传性的问题，大伯也更没有智商上面的缺陷，凤儿大妈也没有，但是她们的孩子却没能都是正常的。

凤儿大妈生育了四个儿子。

大儿子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我早年从奶奶和父亲言谈间听过，那孩子长得十分的漂亮，用老家的话说：一脸的精明相，但六岁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父亲说，凤儿大妈因为受不住打击，病了大半年。

二儿子虽然算不上有缺陷，但智商低于常人，还有些口吃。跟熟悉的人交流，老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更别谈陌生人了。由于上学不行，就回家务了农。那个年代，家里都穷，加上他自身的原因，娶媳妇儿成了一个大问题。

经历过骗婚，也经历过相亲的屡屡遭拒，快四十的时候，凤儿大妈着急，不顾家族人的集体反对，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八万块钱，给堂哥“娶”了个智商更加有问题的“傻儿媳妇儿”，并坚持坚定地连续生了三个孩子，就是喜儿和他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

前些年，我前后带三个孩子都去了专业机构做过测试，想着看能否得到治疗，但三个孩子均属于低智孩子，且均为先天，后天只能做一些引导性的锻炼，过多的期待是不存在的。只是两个女孩比喜儿略好一些，读书可以读到小学毕业，长大后可以基本正常生活。

我的那个傻堂嫂自从嫁给堂哥，就被凤儿大妈各种调教，天长日久下来，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诸如洗衣做饭的家务活，和一些田地里基本的农活儿。天天就跟着大妈到处忙活，很是听话，让干嘛就干嘛。

三儿子很聪明，我小的时候经常领着我玩儿，学习也很棒，但他好钻研厨艺，所以早早就弃学去学了厨师，21岁那样还参加过全国性的一个厨艺大赛，得了个二等奖，但也就在那年，不明原因的死了。

我那时候很小，刚上小学。只记得有一天夜里，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那时候我家是村里唯一安装了电话的人家，所以电话响的频率很高，我们没当回事儿，但父亲接了电话后，就和大伯大妈连夜去了市里。隔了两天，父亲和大伯大妈带着一个“骨灰盒”从市里回来了。按照老家的风俗，三堂哥连家门都没进，就被草草安葬了。

不但是我，整个家族的人都难过了好久。凤儿大妈又一次被病倒了，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月。

我长大后，曾经无数次问过父亲，三堂哥是什么原因去世的，父亲说他和大伯大妈去的时候，医院就等着家属到来签字火化了。那时正值夏天，人在冰柜里，每天的费用很高，医院也不允许把人带走土葬，只能火化。父亲求助过相关机构，死亡原因的结论都是突发性心梗。

四儿子和二儿子的情况基本相同。不同的是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也还没有娶到媳妇儿。但是他运气不错，十多年前去南方打工，遇到了一个老板，见他虽然不聪明，但是人老实又肯出力，不怕吃苦，就一直让他负责看护管理仓库至今。

四堂哥一直没能娶到媳妇儿是凤儿大妈的一块心病。那些年她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忙活，农闲时还去建筑工地打工，最终给四儿子攒钱盖了一座三层高的大楼房。

如今新楼房也愈发的旧了，四堂哥的媳妇儿还是没能娶回来。听父亲说，凤儿大妈会时不时打开那个院儿的大门，把自己关在里面嚎啕大哭一场。

九年前，也是一个夏天，大伯在麦收的麦场里突然中风，虽然治疗及时，恢复到了基本能自理的程度，但从此也失去了劳动干活儿的能力。

两个堂哥常年在外打工，家里还有十几亩田地，一个中风后只能基本自理的丈夫，一个傻傻的儿媳妇，还有三个时刻都要她操心的低智的孩子。这一切的一切都落在了凤儿大妈的身上。

农忙的时候，她天不亮就要起来准备好一家人一天的吃食，然后用车子把大伯和三个孩子连同吃食拉到地里，一边干活儿一边照顾看着他们。

凤儿大妈娘家人偶尔也会来帮忙，也会接济家里的生活，起初那些年还常见她娘家的亲戚时不时总来，后来就很少见了。按照父亲说的，是因为凤儿大妈太过于刚强，总觉得娘家人的那些举动是“打发要饭的”的行为，来了也没个热情劲儿，久而久之，她娘家的亲戚也都不再来了，她也再没有回过自己的娘家。

是的，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刚强。

即便是这样的现实，凤儿大妈家里的农活儿也没落下别人家过。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们家在十几年前搬离老家的时候，父亲不放心大伯他们一家，就四处托人给他们申报了贫困户，并为那三个孩子取得了相应的政府补贴，按说就仅仅这些补助和补贴，也够他们日常基本的开销了，加上两个堂哥打工的收入和田地里收入的，凤儿大妈完全可以不用那么奔命了。

但是她还是坚持和往年一样，不仅自己的田地要自己种，还不止一次要让父亲把我们家承包出去的土地，要回来给她种，说那样不划算。父亲没有同意，为此凤儿大妈还和母亲之间有了很大的嫌隙，她认为是母亲撺掇父亲不同意把地给她种。

母亲很是委屈，还在电话里跟凤儿大妈吵了一架。母亲委屈是一定的，这些年家里的田地承包得来的钱，父亲都用来补贴给大伯买药和治疗了。

父母亲不给她种那些地的理由就是，家里的现状已经够她劳累的了，再加十几亩地岂不是百上加斤，可如何是好。好在，现在田里的农活儿都被现代化的机器设备完成了，凤儿大妈也终于不用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辛劳了。

可她也已经老了，已经是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了。大伯身边也更加的离不开人了，家里的三个低智的孙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七岁。那个家，还要靠凤儿大妈支撑下去的。

我不能也不敢想象，假如凤儿大妈哪一天要是倒下了，那个家会是什么样儿。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或许凤儿大妈并不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她就像是农田里的荨麻草一样，不管经受多少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她都不会屈服，依然顽强地对抗着生命给予她的一切苦和难。

我曾和母亲聊起凤儿大妈的这一生，我说：“她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我是打心眼儿敬服她。”一向在凤儿大妈面前骄傲自居的母亲也说：那个叫凤儿的女人，真的很了不起！

就此止笔吧，我写不尽具体的生活，更写不完那个叫凤儿的女人，所历经的岁月中沉痛而具体的搓磨。

我双手合十默默的祈祷，为那个叫凤儿的女人祈祷。

祈祷她平安康健，岁岁年年.....

文字：栗想视界

编辑：春暖花开

发布：和合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