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洪：关于一片树叶的回忆

文/夏洪

一棵树，长在小学操场的一角。

课间，他喜欢往上爬。几个同学在树下喊：“你下来”他就在树上回应道：“你们上来”下面的同学鼓圆腮帮子齐声喊；“叫你下你不下，变个马猴穿大褂。”这时候，树上的他就会天女散花般把一捧树叶子抛下来。于是，树下的同学喊的更欢，他也像只猴子一样在树上悠来荡去。后来，老师找他谈话，告诉他要爱护树木，而且一旦从树上摔下来也很危险。还派一位扎小辨的女生与他同桌，负责帮助他。于是课间那小女生便常常跟在他的身后，他想爬树，她就会拉住他的衣角说；“不行”。

他喜欢闻小女生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却不喜欢她“帮助”自己，有一次，他把女生的小辫悄悄和座椅系在一起，课前老师喊“起立！”时，小女生的头发拽动了椅子，疼的“呜呜”哭出声来。他却偷着笑。事后知道自己惹了祸，怕老师找家长，怕被爸爸一顿胖揍，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但是，老师却没有找家长，只是严肃批评他，带着他向那位小女生道歉。他嘴很硬，但最终还是用树叶编了一个头冠举到了小女生面前，小女生也画了一朵花送给他，两人也就此和好。那时学校常开展文体活动，老师带着同学们在树下做游戏，赛跑、跳远、拔河。他喜欢秋天，当树叶从枝干上飘落下来的时候，他捡其中肥硕的叶子放在鞋坑里闷半天，然后和同学玩“拔老根儿”。小女生则站在一旁助威。有一次，老师也加入进来，边看边讲；树叶的形态、质感是相同的。但世界上却找不到两片相同的叶子。每片树叶都有独特的叶脉。但它们共同产生光合作用，让树变的粗壮变的枝繁叶茂。

那是一段快乐时光，后来同学们升入不同的中学，他和小女生分开了，但偶尔还会想起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皂味。那时候，横扫一切的政治运动如火如荼的开展着，一切也都随之改变，同学之间相互对立，他们的小学老师由于家庭和历史问题被高年级的学生殴打，羞辱，跪在台上被批斗。终于挺不过去而自我了结。多年后他从小学校门前走过时，远远的看见那棵树眼前就浮现出那位没有找家长的老师，也会想起老师派来帮助他的那位小女生。

后来同学们作鸟兽散，每个人都驶入了属于自己的命运轨道。他先是下乡，后来顶替爸爸去了工厂。做了一名靠体力吃饭的翻砂工，直至工厂破产。在他最郁闷的时候常回忆起童年的快乐。这一切让他感到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出头的日子。他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去，于是跑到乡下学着养花，做起了花卉生意。几年之后有了自己的公司。小学校庆六十周年的时候，他参加了典礼活动。那时他正踌躇满志立志要人前显贵，于是行前特意换了爱马仕的行头，把脚下的皮鞋也擦得锃亮。那天，他作为老校友的代表上台接受了小学弟、小学妹献上的鲜花。他还在一家知名的酒店里订了酒席宴请早年的老同学们。聚会时大家追忆往事。有深沉不语的，有嘻嘻哈哈的，也有几个同学簇拥着他，环绕着他，纷纷上前为他敬酒。他于是酒兴方酣，喝的热汗淋漓、飘飘欲仙。

他在人群里寻找着当年的同桌小女生，听说她身体不好，已经下岗在家，靠做工艺品谋生。他想看看她的变化，更想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发达。却发现她坐在角落里，身体瘦弱，脸颊潮红，不时的与身边同学交谈，也仰起头对他微笑。散场后，大家回到母校操场缅怀童年，无意中又走到了那棵树下，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幻化出斑驳迷离的光影，他浑身燥热、血液沸腾。竟把脚下的皮鞋甩掉，亢奋着要爬上树去，他想登高望远、聛睨脚下，陶醉在赞美的掌声中。他搂着树干双脚离开地面了，身体有点腾云驾雾，有的同学在起哄，鼓掌。还有几个同学试图拦阻却没拦住他。这时，一只纤弱的手却死死的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听见小女生在呵斥起哄的同学，也听到她严厉的声音；“不能爬，摔下来你就残了”

忘了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他一觉醒来酒也随着醒了。恍惚中脑子里在翻篇儿，先是感觉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又后悔自己酒后失态，他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那些恭顺着他，为他爬树起哄架秧子的同学中，有的想和他做生意，有的是想在他这里买一些便宜的花卉。回想起这些，他心里又隐隐的觉着无聊。他也后悔虽然也向老同学们表达了一些亲热的，贴己的话。却因为舌头发僵，在别人眼里都变成了酒话，当想到那个小女生时，他的心里却升出一丝感激，多亏了她的阻拦，想想后果他甚至有点后怕。

岁月如梭，十几年过去，已到了爬不动树的年纪。他虽然头顶已经秃了，每天喝着滋阴补肾的营养液，但仍象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发财的执念抽打鞭策着。那时，他正四处融资筹划一个新的来钱项目，因为利益的碰撞，他终日在焦虑和算计中度日。一天，多年没有音讯的老同学突然来电邀请他参加小学同学聚会，这一次大家说好了不需要某个人买单，而是采取AA制的方式在一家普通的小饭店里相聚。失联很久的老同学们终于相见了，岁月把原本一张张胶原蛋白饱满的面孔揉搓成了一片片风干的叶子，只有他们彼此仍能从那一张张面孔上寻找到当年光鲜的影子。大家追忆童年的快乐，探讨如何侍弄孙辈、怡情养生。推杯换盏中滤掉了当初的浮躁，酒局中弥漫着热烈、平和、温馨的气氛。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当晚每一位同学都意外收到了一件小小的工艺品。主持人告诉他，是与他同桌的小女生送的，她因病没能参加这次聚会。但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亲手制作了几十件小小的工艺品送给每个人。大家都被她感动了，纷纷打手机问候她，祝福她。直到最后他才和她通话，在手机里刚听到小女生的声音时，他心里一阵悸动。他想象着她的姿容和她那张潮红的，散发着温润光泽的面孔。手机那端，她的语音却迟缓而沙哑，甚至能听到“丝丝”的喘息声，她的声音里有点激动，不停的询问他的方方面面。两人在无尽的回忆中交谈起小时候的情景，小女生笑他那时就是一只快乐的猴子。他却想起了那淡淡的香皂的味道。他对她说起生意场上的艰辛险恶，既有牢骚抱怨也不乏自鸣得意。小女生却动情的劝说他；半辈子为利禄奔波，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人生后半场要慢慢走。不该错过简单、真实的日子。想想亲人，想想这些老同学，能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该让身边的人分享彼此的快乐了…..他们在电话里约定，来年的春天一定相见，一起茶叙，一同畅想夕阳无限的老年生活。

那天大家都很兴奋，有同学提议重回母校合一张影，但物去人非，母校早已消失在了车水马龙的街市上。那棵树，也已淹没在一片高大的楼宇中。和大家分手时，他依依惜别，心头生发出对童年的感念。或许是这次同学聚会感染了他，也或许是同桌小女生的言语启发了他。不久后，他放弃了原先的投资项目。来年的春天又把其中部分资金投入了绿化城市的公益活动中。没想到的是，这竟阴错阳差躲过了随后爆发的一场市场风暴，当同行大佬们一夜之间赔的吐血时，他却得到了一枚绿化城市的奖章。颁奖会上热烈的掌声包围着他，他为自己庆幸，心里浮出一种未曾有过的轻松和满足感。会后他特意准备了一盆名贵的多肉植物“旋转芦荟”要送给小女生，让她分享自己此时的心情。

转天回到办公室坐在老板台前，透过通透的窗玻璃，能看见外面树影婆娑，树枝交叠抖动着吐出新蕊。他拿起桌上摆放的一个小小画框定睛看着，那是小女生送的一幅丝绒画，画中也是一棵迎风的大树，树下绿茵正浓，空中还有几片舞蹈的叶子。一瞬间，他下意识的把画捧入怀中，他刚刚得到消息，小女生已如一片叶子，悄然的从树上飘落了。

桌子上，只剩下那盆孤独的“旋转芦荟”。

夏洪，64岁，曾任天津某企业董事长、总经理。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曾在《商业文学》《天津文学》《城市人》《中国商报》《北京青年报》《工人日报》《天津日报》《今晚报》《天津青年报》等报刊发表大量小说、散文、随笔等，多次获省部级文学奖项。近年来，专注于老年人的家庭，情感、养生等话题，在《中老年时报》及相关刊物发表过人物专访、随笔、小说等作品,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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