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无声（二）

六月的贵德，连渗透着果香、拂面而来的微风也是热乎乎的。

弟弟黑白相间，竖着亡牌，扬着魂幡，燃着油灯，默然承设的灵堂容不得多留几日，从头到尾，丧事只简简单单了理了三天，就匆匆起灵下葬。没有憋着嘴一吸一呼的喇叭吹响，没有奏雅乐、奏琴乐、溘首、再溘首、三溘首，吾乎哀哉的先生大祭。就连南墙跟里白晃晃放着的棺材也没油上红漆。丧日显得极其凄然悲凉。

作为亡人的姐姐、哥哥、亲戚我们大家看了，深感难过、心酸、寒碜，实为过意不去，一个个背过脸拿毛巾捂住双眼。照理对比，葬礼不该是这样一种情景，在一阵迟疑、犹豫之后，我向【丧主爷】请教、并表明我们的心情、愿望。丧主爷一边高举着酒杯，一边解释：“按道理，灵前的亡人，二十年前由脚儿踏到我们贵德河东这个地方，经人介绍，在这儿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养老尽孝没拿东家一根草，没日没夜地操持着挣下了这么大一份虽数不上一，但也数得上二，数得上三的家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应当吹吹响响，高抬深埋，但人过世得不到阳寿，亡的也佷不幸。虽说满脸已是【胡眉拉茬】，毕竟有点年轻，入不了老人的行列。五里一个地方，十里一个乡俗，我们这里半老不轻的人殁了，都是这个样子，一般不请鼓手、先生，也不给棺材油漆。便就是事故对方赔付了七、八万元命价，手头上放了点钱，但【眼目四下】，两个孩子还小，还要上学读书，家里你看老的老，小的小，今后又没了依靠，断了经济来源，所以我们商量着能俭省就俭省，省一块钱是一块钱。没行大操大办。”

丧主爷说得句句在理、动情、感人肺腑，听的人也是满眼泪花，长噎短叹。我们哪还好意思坚持显得多余而又顾此失彼的立场。既然人都没了，又不能复生，客随主便，还是入乡随俗吧！什么葱儿呀蒜儿呀，瓤儿呀皮儿呀，天溜溜地道道的。一切就由着说的随风卷去吧！

也许是因为场面实在过于冷清、单调、哑迷叮悄，或者换句话说，面子上、礼仪上、情感上、心理上没法过去，主事的终于又商量着不知从哪邀来了两位念经的老师傅，在灵堂一侧，摆上香桌，点上面灯，打着锣鼓，敲着木鱼，轻一声重一声，快一声慢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有一声没一声地连念带唱，给沉寂惨白的丧日带来一丝慰藉，几分隆重。我一边往灵堂前头的陶瓷坛坛里烧着纸钱，一边凝望着双膝跪着的弟媳和两个侄儿，一边想着九岁的小侄儿适才伤心欲绝的哭喊，转眼又从【草铺】上起身到院子里忘乎所有的嘻笑、贪玩，一边细听着怎么也听不清楚的老师傅念经，又一次回忆起童年的时光……

那时候我当然很小，弟弟比我更小，我们光着脚丫，跑到饮牲畜的水浪里，脱光衣服，钻进水浪里，扑腾着游上一阵泳，然后跳上来，穿上衣服，到处捉鸟儿，掏鸟巢，捉迷藏。完了又开始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划上界线垒起石头，玩过家家、娶新娘、老鹰捉小鸡，再完了，分成好人、坏人，学着电影里的动作，装模作样，进行战斗，像黄继光那样扑向敌人的枪口，像董存瑞那样高举炸药包，像邱少云那样爬在草从里……直到天黑，两个人互相拉着手跑回家，父亲去逝那年，弟弟只有十四岁。小学四年级没上完就辍学在家，是母亲含辛茹苦，饱尝艰难、忧患，把我和弟弟拉扯成人。我在外面精彩的世界自私自利地为着所谓自己的命运、前途闯荡、奔波的以后几年，仍然是弟弟陪伴着母亲受苦受累，衣单鞋破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

陶瓷坛坛里的纸火终于熄灭了，一切化作灰烬。而老师傅念经的声音依然此起彼伏，余音缭绕而绵长。这是怎样的一种音调呢？那样浑浊、低沉而又如此宏厚、清亮；那样嘛嗓、嘶哑而又如此悠扬、流畅；那样遥远、渺茫而又如此贴耳、近旁。像森林在风中的倾诉；像海浪在雨后的轻吟；像孤雁在天空唱……什么都像却什么又都不像……

这是昨天的继续，

还是今日的告别？

这是死亡的寄托，

还是活着的追索？

这是生命的绝唱，

还是苦难的呻吟？

母亲去逝的时候，我很伤心。大哥去逝的时候也一样伤心，但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让我撕心裂肺的疼痛。母亲毕竟到了阳寿，而且四季疾病缠身，离我们去了，也算是丢弃了一身的“罪欠”而得于某种意义的解脱。大哥分家很早，二哥常年在外工作，情感都稍有生疏，只有弟弟我们娘儿三个一锅吃饭，一床睡觉，一块玩耍，一块赶牛、放羊、饮马，一块上山下哇割草拉粪，一块在阴天下雨犁地、种田、碾场、担水、磨面，务劳着地里的庄稼，围着母亲你撕我打、磕磕碰碰走过了很多年。母亲去逝以后，我回到单位上班，那时候人年轻，正逢谈情说爱的季节，除了工作，总就沉迷于花前月下，出入于灯红酒绿的舞厅，想着舒适、安逸的生活，憧憬着自己美好的未来，很少回家。也实在是不想回家，我要翻开人生的新的一页，开始新的生活，不再想着弟弟一脸忧愁，重温昔日的苦涩。

弟弟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人和他说话、作伴，不得已而锁上大门，卷上铺盖，弃土撇院，背井离乡，从此踏上了天南地北没有归期的漫长打工路途。几经辗转，最后到了贵德，落脚于一家国营林场。因为弟弟【苦性】好，人又诚实厚道，深得林场场长的信任、关心、帮助。在那儿娶妻生子、安家落户。说他是上门女婿，却不曾住在人家的房屋，继承人家的任何财产，说他不是上门女婿，却又赡养着妻子的父母，两个儿子起了两家姓氏，大的随父，小的随母。

（未完待续）

【注释】丧主爷：丧官，丧事管事者。胡眉拉茬：不经常刮的胡子。眼目四下：眼下。草铺：亡者周围铺的草。苦性：劳动力强，能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