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年代的父亲——献给父亲节

黎敬忠/文

1959年秋天,生产队没有分过粮食。头一年爸爸妈妈带领我们在三道渠边填熟麻秆大坑平地种出来的红扑扑的半亩高粱,也被工作组征收了。全家捡野菜干、削榆树皮、打灯蓄草籽充饥。父亲请人给内蒙的二爹写了信。二爹识字也不多,回信了,在信封里装了二十斤全国粮票寄来。饥饿的邮递员撕开信封拿走了粮票,只送来了撕去关键话语的半封信。七十八岁的老奶奶不断地对我念叨:“二十斤,四升稻米!”

爸爸拿了当时家中积攒的最值钱的布票走山换粮食。大罗山周边的太阳山、旧城、新庄集一带农民靠天吃饭。由于西北少雨,常常旱涝交替,山民们就有了藏粮食的习惯。每逢山成,就藏粮食于窑洞,胶泥分口,以备灾荒。恰巧头年山成,估计粮食多,爸爸就直奔主题。

夜黑,爸爸揣好粮票,夹好口袋,擦黑出发,沿黑家沟,走营盘境,过二道沟,上燕子梁,天亮到旧城。旧城小山塘,八九户人家。山上人直爽好客,是条汉子,水埔里的人亲切地称他们为“山汉”。山汉们告诉爸爸,头年山成,本来有三年的粮食,可是自然灾害,全国还债,大部分征收了。还告诉说,换了粮食连夜回,别叫抓住了,有政策不准换换粮。头一回,父亲背了我们半月的口粮回来,有麦子、黄米、山芋。

跑山的人们都单线联系跑山。几个来回下来,旧城空了、太阳神山空了、新庄集也空了…后来爸爸就背糜糠谷糠回来。那糜糠甜谷糠苦,这个意识这辈子整个占领了我的味蕾。谷糠太苦,妈妈让我在饲养处要了驴,假装要看病,但驮了谷糠到白马种畜站换稻壳,拿回家用石磨磨碎筛了吃。稻壳面能吃好消化,但上厕所困难,妈妈用手帮我。

门前的榆树皮我和三姐削了两次,外人在夜里偷偷削了一次,成了光秃秃的树杆。

一天,牛爷爷来看我们。他沾点亲戚。领来一只大黄狗,威风凛凛但和蔼可亲。牛爷爷在大队太阳山羊圈管伙食。爸爸看了看大黄狗,用哀求的语气与他商量宰狗救人。牛爷爷说:“狗宰了我回山上咋交代?”爸爸说:“我求求你了,看在我两个老妈五个孩子,九张嘴的份上,你就救救他们吧。回到山上你就说大黄狗跑丢了。”

牛爷爷说,狗不能勒,累了会叫唤。要是被工作组发现就会坐班房子的。白马乡就有饿极了把生产队的牛偷偷砍了,人还在班房子里关着哩。大黄狗出于对主人的信任,被带了兜嘴,在石磨的过道里牛爷爷与爸爸手藏尖刀突然扑到大黄狗,几经拼搏,大黄狗不动了,成了我们救命的营养。

我那时六岁,爬到磨坊的牛肋条窗子上观看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大黄狗倒了,我也从窗子上跌下来,回屋休息,腿软得上不了火坑,奶奶蹈着裹小了的脚来凑我上炕。过一会,外婆给我舀了一大碗狗肉;妈妈给半岁大的小弟弟喂肉汤。狗肉,真香!

过一段,狗肉吃完了,狗皮也吃完了,就坐在家里发昏。奶奶常天对爸爸叨叨:“我看是停死无挪了,你去内蒙找他们想想办法。”“他们”是指我二爹。奶奶生了两人,爸爸是老大。爸爸和二爹解放前被马鸿逵一起抓兵,爸爸当了逃兵,他没跑。榆林战役中脖子中枪昏倒,解放军为他救治,伤愈参加解放军,解放后转业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当连长。老妈在,我家就是军属,五三年政府授予我家“光荣之家”牌匾。

爸爸说:“全国性灾害饥荒,并且还给国外还债,鸡蛋都用筛子筛呢。我们顾不了他们一家,也不能连累他们。他们是农建师,有纪律呢。”

过些天传来消息,说有人在塌河湾下面的永丰滩扫稻子哩。爸爸妈妈和外婆手拿板锹,夹上筛子,五更天启程滩上去抢占田口水嘴。一天下来,竟然扫了五升皮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晚上,用姜窝窝捣碎,煮了大米粘饭,我吃撑了肚子。小弟弟小舌头一舔一舔,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十分可爱。

那还是一九五九年秋,鸣沙塔下塌河湾千亩良田稻浪滚滚,金光闪闪。人们脸上透露着丰收的喜悦。然,天有不测风云,从河北的贺兰山阙天边卷来滚滚红云,生成豆大的冰雹,沿着渠口农场、塌河湾、恩和一路擦斜里打来,把即将成熟的稻子打落在地里,塌河湾稻田一片狼藉。冰雹过后,为了自救,稻田继续灌水养浆。但冰雹大雨后黄河水浑浊,就把落稻淤在地里保护起来。后来,能收割的水稻都交了任务,而淤泥里的稻子竟然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

稻子一经发现,消息不胫而走。几天时间,几百亩稻地就黑鸦鸦爬满了上千饥饿的人群。稻田里为占水嘴田口,打架的、骂仗的比比皆是。整个滩上尘土飞扬,酷似战场。我们的三位老人每天筛来的稻子在逐渐减少,米饭也变成了米汤。

一个寒风凛冽的黄昏,我与高龄的奶奶、三姐倚在刮光了皮的榆树杆上望着天边的黄昏线,等着他们晒稻子回来。天上的残月,地上的寒风,精沟子的榆树,饥饿的我们,构成了现代版的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画图。过了好久,借着月光看到了外婆和妈妈扶着爸爸挪回来的身影。一到面前。妈妈说:“快,快,快捣米,给你爸爸做饭吃,你爸爸快不行了!”我与三姐把粥熬成,澄了碗稠点的端给爸爸和半岁大的弟弟,我们每人也分了点稀粥。

妈妈含着眼泪说,你爸爸在回来的路上,到了塌河湾的坡上就躺下不走了。他说:“你们赶快回吧,老妈和孩子们都饿着哩。我是不行了!”姥姥和妈妈拉不起来,姥姥语气重重地说:“黎占贵”,爸爸叫黎占贵。“要回,我们都回;不回,就都死在塌河湾算了!”姥姥连哭带骂地说,“我都六十岁的人了,为你扛着你们这个家呢,你倒好,你把担子抛给谁?你以为你倒下了全家还能活?”权威的姥姥和妈妈最后就半扶半架地把爸爸弄回来了。

爸爸躺到了一天,我们饿了一天,把磨过的发光的稻壳又研了一遍,过筛子再吃。我觉得真是停死无挪了。

爸爸的肩膀妈妈的手,外婆不停赶黄牛。爸爸倒下如果起不来,厄运就轮到我们头上了。邻村就有饿毙的人。真是:

口中断顿食为天,胛骨挨炕睡铁肩。

灾难重重谁解惑,盼父起床再担山。

欲知爸爸起来没?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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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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