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婚女人‖李芮

散文

黑婚女人

文/李芮


黑婚女人‖李芮

实行晚婚晚育的年月里,总有一些还没有达到晚婚年龄段的青年男女同居在一起,生儿育女过日子,我们这里便把这些人叫做“结黑婚”,顾名思义,就是没有拿到民政部门签发的合法结婚手续,是一种不受法律保护的事实婚姻。而“黑婚”是一个含有贬意的词汇,是一个带有时代印记的称呼。我们矿区结黑婚的人倒也不在少数,最著名的自然要数我的邻居满仓嫂子了,我一直认为那是个传奇。

满仓哥吹拉弹唱样样在行,长得更是英俊帅气,身上沾满了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爱慕的目光。16岁就被部队文工团选去当了文艺兵,在矿区曾经轰动一时,让我们这些矿工家的孩子又羡慕又嫉妒。可是好景不长,刚刚20出头的满仓哥因为勾引女文艺兵被部队开除了,女文艺兵竟然不顾父母家人的好言相劝,义无反顾地跟着满仓哥来到了矿区。那时我刚刚上初一,对满仓哥开除不开除的倒也没啥兴趣,只是一下子就对这个敢跟满仓哥私奔的女子充满了好奇与钦佩,而且我还以为,他们二人是两情相悦自由恋爱,勾引一词用的有些欠妥当。在当时的矿区,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也让我的小伙伴们非常兴奋。掠奇心理促使我们经常结伴到满仓家房前屋后去转悠,像看西洋景一样地去观察他们的生活。

黑婚女人‖李芮

那一日吃过晚饭后,我们几个小伙伴又来到了满仓家的后窗外。他们家的后窗矮墙下竟然有几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看来,到这里来看西洋景的人可不在少数啊。我们悄悄站到了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往屋子里张望。

满仓的新房不足10平米,一盘小火炕占据了将近一半的面积。透过玻璃窗,我们清楚地看见他们在吃饭,吃的是玉米面饼子,咸菜条,有一把小葱,一小碗酱,和我家的晚饭一模一样。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炕上,中间放一个小桌子,一边吃饭,一边还说着什么。我们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见他们满脸的笑容,甚至感受到他们互相凝望时眼睛里闪耀的亮光。这道亮光仿佛闪电一样刺入我的心里,让我对世间男女的欢情想象有了具体的参照物。饭后,他们的家庭音乐会开始了。这也是我们来此的主要目的,听黑婚女人唱歌,是那时候我们的重要娱乐,没有之一。

黑婚女人‖李芮

我猜想,女人是知道窗外有我们这些观众的。只见她挺着胸昂着头,目光平视着前方,落落大方地站到了小屋子的中央,脸上是自然亲切的淡淡微笑,朝着满仓微微点了点头,满仓便把手上捧着的笙放到了唇上,立时,音乐便象溪水一样流了出来。女人在音乐声中唱起了一首我们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歌曲《我爱祖国的大草原》。在当时,离我们最近的媒体就是广播,女人的歌声比广播电台播放的一点都不逊色。一首歌曲刚刚唱完,我们便不由自主的大声地叫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老实说,在没见到黑婚女人之前,我一直以为女文艺兵一定个个长得貌若天仙,可是,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女子除了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外,样貌实在很一般。然而,当她唱起歌来的时候,那张相貌平平的脸庞就会变得流光溢彩,美丽娇羞的桃花一般,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像有水波涌动。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看到黑婚女人与我们矿区女人的不同来,那种神采仿佛一只小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

黑婚女人‖李芮

音乐是有动人心魄的魔力的,黑婚女人的歌唱使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结识满仓嫂子,要面对面地看着她,跟她说活、跟她聊天,看看常态下的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黑婚女人成了我的一个诱惑,一个悬而未解的梦。

平生第一次失眠,就是为了冥思苦想一个可以接近这个黑婚女人的契机,我甚至给自己设计了几个桥段,几个出其不意又自然而然的场景,却发现我这些手段都太弱 智,像某些低能儿的编剧,没有一点新意。忽然想起,家里有一把劣质小提琴,是哥哥平时拉着玩的,自从哥哥去了农村插队,这把小提琴便被挂在了墙上。我莫名地兴奋起来,取下小提琴,擦拭掉琴盒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便拎着琴去了满仓的家。满仓哥的小提琴拉得不错,是我们这里人人都知道的,去跟他请教琴艺,认识他的女人也就顺理成章了。

黑婚女人‖李芮

女人正坐在小板凳子上削土豆皮。女人的表情是淡然平静的,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土豆很小,跟我们玩的乒乓球差不多大,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贱卖处理的,我妈妈也经常挨到天快黑的时候去买这种处理品,便宜。女人手里拿着一块锋利的小玻璃片当作工具,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一个个被退去了皮的土豆便散发出一种有点清香有点酸涩的味道来。他们夫妻热情地接待了我,我提前准备好的表白一句都没有用上,他们就答应收我这个没有一点演奏基础的学生为徒了,顺利的让我不免有了几分失望。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的失望还因为这个女人,曾经的女文艺兵也像我妈妈他们这些矿工家的女人一样,开始算计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了。

由于跟满仓学琴,我每天放学以后就去他们家里。开始的时候,我很犹豫怎么称呼女人,我拿捏不准是该叫姐姐还是该叫嫂嫂,女人倒痛快,她说,叫我满仓嫂子吧,她说,她喜欢人们叫她满仓嫂子,喜欢人们叫她满仓家里的,喜欢人们把她和满仓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似的。由于和满仓嫂子已经很熟悉了,我再去他们家的时候,已经不用以学琴为借口了,我原本也没有这方面的天分,我更喜欢和满仓嫂子聊天,听满仓嫂子说话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我最大的收获是跟满仓嫂子成了闺蜜。

一年以后,满仓嫂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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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仓家的日子因为两个儿子的降生变得有些拮据起来,为了贴补家用,满仓嫂子把儿子交给婆婆带,自己找了一份到矸石山捡煤渣的临时工。我妈妈也在那里捡煤渣,满仓嫂子便和我妈妈每天搭伴上班,成了真正的矿嫂。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封闭的中国打开了一条缝隙,许多新奇的东西忽忽啦啦地涌到了人们的眼前。特别是那些深情款款的港台歌曲,一下子就把当时的年轻人征服了。专业歌唱演员出身的满仓嫂子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依然对那些抒情歌曲如痴如醉,几乎所有的流行歌曲她们夫妻都耳熟能详,他们最大的理想还是站在舞台上。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唱歌的机会,有时候也会去参加一些有报酬的演出。他们的拿手好戏就是翻唱港台流行歌曲。渐渐地,他们夫妻二人的名气从矿区传到了方圆几百里外,来请他们去唱歌的团体也多了起来。

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州是许多内地人眼中的另一个世界,也是接触港台流行音乐最早的城市,汇集了大量的音乐人才和为音乐不顾一切的人们。满仓嫂子把两个儿子托付给公公婆婆,自己和丈夫飞蛾扑火般地奔向了他们幻想中的音乐天堂。走之前,他们带着儿子补办了一纸结婚证书,结束了黑婚岁月。

那段时间我是失落的,虽然满仓嫂子很郑重地跟我道了再见,但我已经习惯了有他们的生活。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机会听满仓搜子跟我说话聊天了。

多年以后一个年尾的黄昏,当我下班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不错,正是已经淡出我的生活许久的满仓嫂子。

黑婚女人‖李芮

我们坐在一家安静的小咖啡馆里,听满仓嫂子慢慢讲述他们的故事。

在那个万物复苏的年代,广州的歌厅酒吧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给一些歌手提供了生存的机缘。满仓嫂子凭借扎实的唱功婉转的歌喉,弥补了年龄上的劣势。满仓则凭借熟练的多种乐器演奏技巧,很快就在当地的酒吧里唱出了名堂。有时候,他们也会跟一些草台班子到各地去演出,只要价钱给得合理,他们从来不会拒绝,哪怕苦一些,哪怕累一些。没用几年的时间,他们就在广州站住了脚,有了自己的家并且把孩子接去读书。

那段时间是他们一家四口最幸福快乐的日子。

十年拼搏以后,他们有了相当厚实的经济基础。但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人到中年,根本拼不过大批涌现的年轻歌手,转行谋求新的发展,才是唯一的出路。尤其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显示出了超人的艺术才华,都有了进娱乐圈发展的愿望,如果想把孩子们引进这个门槛,那也是需要大笔金钱来垫底的,总不能坐吃山空呀。经过考察之后,满仓嫂子用十几年的积蓄投资了一个化工方面的小公司,生产护肤霜。做梦也没有想到,从未做过生意的满仓嫂子竟然可以把这个作坊式的小公司经营得有模有样,并且不断地扩大发展起来,生产的产品也已经打进了全国许多城市的市场。至此,满仓夫妻彻底离开了舞台,摇身一变成了商人。

满仓夫妻在经历了贫穷、拼搏之后,终于可以不再为钱而烦恼了,他们可以坐下来共享甜美的果实了。可是满仓嫂子却发现丈夫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首先,满仓跟她的话越来越少,少到让她感到了彼此之间的冷漠,而冷漠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它可以让人的心里千沟万壑。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路人一样陌生的,她也说不清楚。直到一个年轻女子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她才一声轻叹。

满仓嫂子从未想过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婚姻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她的确有些伤感,有些痛苦,但她一点也没有为难满仓,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她选择了和平分手。当他们在民政局拿到离婚证书时,她望着满仓离去的背影,心中默然地对自己说,这是缘分尽了。

满仓嫂子用自己分得的积蓄投资了一座茶楼。茶楼的生意不是很红火,但有一些固定的茶客,足以让她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有一天,她接到了满仓打来的电话,他后悔了,向前妻发出了破镜重圆的请求,她淡淡地回答他,破镜是不可能重圆的,我不想要一面有裂纹的镜子。

满仓也会在闲暇时到茶楼坐一会儿,并不打扰前妻,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听着茶楼若有若无的舒缓乐曲,捧着一杯茶发呆。满仓嫂子也会隅尔抬头朝着满仓的方向撩一眼,猜测一下此时的前夫在想些什么,是否也会像她一样回首曾经的年少痴狂,她是多么爱这个男人啊。两个人碰面的时候,会彼此打个招呼,却是客气的礼节的,没有了做夫妻时的热烈与随意。

几年的时间过去了。

黑婚女人‖李芮

茶楼的一个熟悉的客人施先生要结束掉广州的生意回到澳洲去,他正式向满仓嫂子求婚,希望她随他同往澳洲颐养天年。满仓嫂子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决定答应施先生的求婚。

满仓嫂子开始张罗卖掉茶楼,她要把那一页历史翻过去,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却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想起了矿区。离开矿区的十几年间,她也回来过几次,和满仓离婚后她就再也不曾踏上那片土地。很长时间以来,她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那个地方,虽然那里的人和事经常在她的梦里出现。她的心中一阵悸动,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便在那一刻产生了。她就这样回到了矿区。

记得与满仓嫂子初相识时,我还是个热情纯真的小女孩,望向满仓嫂子的目光里,满当当地储藏着钦佩、仰慕。而今,看到满仓嫂子的第一眼,我就明白她是来故地寻梦的。

关于满仓嫂子和满仓哥的婚变,我也曾经听人说起过,我还为此伤心不已。满仓嫂子一直是我的偶像,我生活的榜样。我以为只有满仓夫妻的婚姻才是最道德最完美最永恒的婚姻。可是,他们依然走向了落寂,直到失去。这样看来,婚姻不过是一盏风雨飘摇中的纸灯笼,随时都有破掉的可能。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自己的婚姻是铜墙铁壁,即便是铜墙铁壁,也有生锈的时候,也有被氧化的时候。一纸婚书又能怎么样,婚姻是个脆弱的东西啊。

时间并没有在两个女人之间横亘出一条沟渠,我们仿佛昨天才分手一样地交谈着。我依然叫她满仓嫂子,我知道,那是她最珍惜的一个称呼。她说,除了我,今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称呼她,她将被称作施太太或者施夫人。恍惚间,她甚至说自己千里迢迢来到矿区,就是为了那一声满仓嫂子。她曾经以为满仓嫂子这个身份会伴随她到永远,这个称呼却遗憾地成了穿越她而过的季风。

我陪伴满仓嫂子来到一处高层居民小区。我告诉她,这里就是她曾经的婚房,也是我和她相识的地方。

此时,满仓嫂子挽住我的手臂,垂下她略显松弛的眼睑,声音柔柔地说,如果将来给自己写墓志铭,就只写两个字:爱过。因为爱过,才使我们的人生有了耐读的章节。满仓嫂子转而问我,这些年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谁?有没有为了一个男人而不想存活?

我听着满仓嫂子的问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我望着满仓嫂子,回想着从前的岁月,惊讶地发现,年轻时相貌平平的黑婚女子,竟然会在50岁的时候反而拥有了雍容的气质,优雅的风韵。满仓嫂子肯定想不到,她用自己的青春岁月演绎的那个绚丽芬芳的爱情故事,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我发现自己依然像少女时候那样崇拜她,她依然是我生活的楷模。满仓嫂子的旧地重游,是对自己逝去岁月的凭吊,是对自己爱情的一种缅怀,更是一种诀别。都是女人,满仓嫂子的心思我是理解的。

满仓嫂子要连夜回到广州,她已经答应施先生,要和他共渡新年之夜,然后一起飞往澳洲。分手的刹那,我知道这将是永别,心忍不住的疼痛,我说,再给我唱首歌听吧。满仓嫂子点点头说,那就唱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吧,谢谢你叫我满仓嫂子。

关于爱情,关于人生,我们每个人都不曾得到过真正的解说和答案,风中飘着的,是我对那个渐行渐远背影的大声呼喊:满仓嫂子,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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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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