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家与牛

这是一间破旧的农家小院，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它与其他村民的房子隔了一条小山沟，山沟在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干涸的，只有雨后，山沟里才会传来哗哗的水流，小院不大墙皮像一张已经老去了的旧面孔，门窗虽都在，但却失去了坚硬的防护，这样的小院不贵，刚好能被张冶买的起。

张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一直都很落魄，他的脸长而消瘦，在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他的眼睛明亮且颧骨很高，平时，他是不太在意自己容貌的，所以，在他的下巴处，丛生着一簇杂而乱的胡子。

张冶没有什么正式的工作，一直靠写作为生，可是，他的作品却曲高和寡，故而他的受众人群就很少，所以，长时间以来他都过着清贫而窘迫的生活。

四十岁那年，他一下子就时来运转了，他的一本只印了两千册的小说，突然被某个电视剧导演看中了，他得到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不过，这笔钱在城里是花不了几年的，可是，如果把这些钱拿到乡下，却可以过上很多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于是，他向自己那年轻的女友求了婚，女友答应后，他带着她来到了这个小山村，他们以非常低的价格买下了这座快要废弃的小院，刚买来时，这座小院真是太破旧了，已经不适应人类的居住了，院子里积满了大量的尘土与杂物，房子里还有一些不明身份动物的足迹。

可他与妻子却很喜欢这里，他们喜欢的这里的安静与祥和，喜欢的这里的简单与干净，他们自己动手换下了屋顶上的碎瓦片，往歪斜的墙上撑好坚固的木头，还修好了门窗，最后又把墙壁刷地雪白，他们填上了一些生活必需的物品，在院子里种了一些新鲜的蔬菜，总之，他们靠着自己的双手，将这座小院变成了一处市外的小小桃园。

晚上，张冶就到书房里写作，而他的妻子在旁边餐厅兼休息的房间里做着针线，夜色如水，他的双手在键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而房后则偶尔传来阵阵的虫叫与蛙鸣，很快，他的妻子怀了孕，转过来的春天，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儿子很乖巧也长得很漂亮，他在他们身边安安静静地长大，从会走路起，他就帮着妈妈干活了，通常他迈着有些踉跄的小步，帮她往新翻的泥土里撒上一些种子，用小洒水壶给菜苗浇水，他还会捉虫子、喂小鸡，他做着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儿子很崇拜张冶，他像自己的妈妈一样，在张冶写作的时候尽量不去打扰他，不过只有一次，在他五岁的时候，他轻轻地推开了张冶的书房门，他对张冶说：“爸爸，你能给了写一只小牛的故事吗，它像我一样高，像我一样会说话。”

张冶的眼睛没有从闪烁的屏幕上移下来，他只是应付着儿子说：“好的，等爸爸写完这本书，我就给你写一只小牛的故事。”儿子很高兴，他轻轻地关上了张冶的书房门，在门关上之前，他还没有忘记再次用高兴的眼睛对着张冶微笑。

可是，两年过去了，当儿子七岁的时候，他又一次向张冶说了同样的话，“爸爸，你能给了写一只小牛的故事吗，它像我一样高，像我一样会说话。”“好吧。”他停下了敲击键盘，笑着看着儿子说着：“等我写完了这本书，我就给你写一个小牛的故事。”

可是，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给儿子写那个小牛的故事，因为他一直有“手上这本书”要写，也就是说，他“手上这本书”，一直都没有写完。

一事无成，他的人生终于进入到了最后的那个阶段，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张冶坐在那间已经老了快塌陷的房子里，突然想起了儿子以前说过的这些话，他的心中猛地一痛，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人了，他的人生与他一样，普通的近似于卑微。

儿子的资质不高，像许多人一样，都有着被冥冥中被安排好的一生，先是小学、上完小学后，接着是中学，中学后就去了城里住了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在家里总是有写不完的作业，再后来，他上了一所二流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可是没有资金、也没有人脉，他还不善于交际，在城市那样强者生存的丛林里，他生活的很是艰难。

在十几年里，他换了许多的工作，现在，在一家工厂做着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一周有一天的休息时间，月底领着那菲薄的工资，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不过，不管他过的如何，每到年底，他都会回家陪着张冶与妻子过个春节。

张冶想到这里，突然有种要给儿子写“小牛故事”的冲动，现在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他决定动笔了，可是他的头脑已经不是那么很清楚了，不过，他的思维却还算活跃，他打开了电脑，却发现迟迟不能入笔，他找了很多的书籍，可是却发现没有一条是与小牛相似了。

一天夜里，他睡不着觉又一次把手放在了键盘上，这一次，故事在他的指尖里像泉水一样流了出来，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事情，原来，写作是这样一件简单而幸福的事，它从来都不是刻意去求就能求来的，它来自于心灵最直接的感受，他哭了，到了这个年龄他才明白了写作的真谛。

在他这个小牛的故事里，有一只白色的小牛很喜欢城市里的热闹，它常常在白天偷偷化成一个书生的模样，穿着干净的绸衫，摇着纸扇，去人流很多的街头游荡，不过，很快，它的这种行径就被村里的老黄牛发现了。

老黄牛严肃地告诉小牛说：“做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平常的人，他们世世代代地做人，也未必能过好一生，你一个牛，没有什么根底，还想跑去做人，何苦呢？你就老老实实地做一头牛，不要误入了歧途。”

接着老牛还把他知道的，一些人的残酷都告诉了小牛，可是，小牛才不相信呢，他看惯了街头那些和善的面孔，他不相信人有那么残忍与冷酷，所以，他认为老黄牛一定是在吓唬他，他还是满不在乎地化成人形在街上闲逛。

一天，小牛走到街上，在一间古色古香的院子外，看到了一个极其美丽的姑娘，这个姑娘有着白皙的面孔，乌黑的长发，修长的个子，婀娜的身姿，小牛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他只知道他每时每分每秒都想和她在一起。

他再也不甘心于白天做人了，他想晚上也做人，于是他就去向牛界的巫师老黑牛求救，老黑牛拿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枚黑黑的药丸，这个药黑得发亮像一个黑色的深渊，有种让人害怕的味道。

老黑牛给小牛说：“你这样的牛我看得多了，每几年就出现一只，有些话我不想说，可是却不得不说，你想变成人，可你知道不知道人是最善变的，且又是最不牢靠的、最口是心非的、最残忍的动物，你吃下这丸药后，你就会说人话了，可你要千万小心，有可能你的人形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老牛又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要听好了，人类虽然有真爱一说，但是，这种东西是最易变质的，他们的真爱非常脆弱，真爱一旦消失，人就会变得比猛兽还凶残，到那时，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诅咒，你也会如她所愿，死去，或是落入任何可能的悲惨境地，你可要想好了。”

小牛早就不耐烦了，他心里想着，他们都在骗我，人类哪有那么可怕，这个世界哪有这么多的邪恶，人类有爱情多好，这是我们牛一辈子都不具备的，为了这个爱情，我也要尝试一把。

他接过药丸一抬头就吃了下去，由于他长得风度翩翩，所以，他如愿地娶了那个美丽的姑娘，开始他们过得很幸福，人类的生活在小牛的眼里，那时比蜜还要甜，可是，人世间的好事情从来都不是长久的。

很快，小牛在人世间的生活起了变化，那个美丽的姑娘开始嫌弃他不能挣大钱，不能给她富足的生活，他知道在人类的社会里，钱是最有用的东西，它可以让女人变得贤惠无比，也可能让男人变得自信满满。

可是，小牛却不具备赚钱的本领，他只有一颗单纯、善良、正直的心，他不会耍心眼，也学不会别人的投机倒把与坑蒙拐骗，所以，他越过越穷，终于他的妻子变成了一个怨妇，她看他的眼光又冷又硬，简单可以杀死人，最后，她用最恶毒的言语开始咒骂着他。

写到这里张冶写不下去了，他认为这个结局太残忍了，他不想给儿子写一个这样悲催的故事，马上就要春节了，他想给儿子留些美好的念想，可是，现实呢？儿子已经是一个成人了，那些哄小孩的结局骗不过儿子。

结局其实早已注定，从我们踏入这个社会开始，很快，春节来了，小山村里还是放起了热闹的鞭炮，在城里当仓库管理员的儿子回来了，他依然是一个管理员的样子，穿着一条旧而老式的裤子，他的脸与张冶一样瘦而狭长，只是他浓黑的短胡子不像杂草倒像是一片深色的海。

四十岁不到的他，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显然，他的生活还是那么的不如人意，童话的故事果然只存在于童年，张冶看到儿子后，马上拿出了自己写好的这个故事，儿子有些吃惊地接过了这个故事。

儿子一点一点地看了下去，不一会，他的嘴唇开始哆嗦，而那张已经有了很多纹路的脸也涨得通红，再后来，他的双眼开始有些湿润了，终于，他的眼里流出了泪，他走过去把脸放在张冶那坐着的腿上，抽泣了起来。

张冶摸着儿子的头，他百感交集，他知道他错过了很多很多，这个故事他早就该给儿子写出来，他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也错过了本该幸福的岁月，他明白儿子为什么在哭泣，他也知道儿子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

岁月是把锋利的剑，它斩断了过往的心酸也斩断了美好的向往，张冶可以想像儿子都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那绝对不是一些轻松的事情，一定曾有些可怕的事情发生，想到这里张冶的心里有些难受，为自己曾经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