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口屋,顾名思义就是饲养牲口的屋子。
俺队的牲口屋坐落在队中间南边的空地上,一拉溜坐北朝南九间房屋,粗壮整齐的麦桔秆缮顶;加长的梁檩,使房间十分宽敞,既通风又透光,是冬暖夏凉的那种。
牲口屋东边四间是仓库。贮藏粮食、存放犁耙、桑杈、扫帚之类的农具。
牲口屋的正西面是栓牲口的地方,叫牲口场。把干完活卸了套的牲口拴到木桩上,它们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也有一种很快就要饱餐一顿的喜悦,于是一边甩着尾巴,翘着蹄子,一边呕吼大叫:“咴——咴——”,这是马叫;“哏儿嘎——哏儿嘎——”,这是驴叫;“哞——哞——”,这瓮声瓮气的,不用说就是牛在叫。这声音此起彼伏,热闹极了。
牲口屋的南方三四丈远是一口十来米深的水井,三块青色条石和一块半拉红石碾盘铺就井口,辘轳安在井口的三脚架上。这便是牲口屋的“命脉”所在。
牲口屋的后墙外是一条贯穿全队东西的道路。
我循着这条路来到牲口屋门前,用记忆的目光将牲口屋里的设施尽量还原、放大、复活。
俺生产队有11头牲口:一马、一骡、一驴和8头牛。
牲口屋的西头两间架着四个木槽,俩牛一槽,两槽一组,八头牛分南北两组头朝外食宿;与其相对的东边两间,靠南的一个红石槽和居中的青石槽是骡马驴食宿的地方。
牲口屋的前墙挂着料斗、马灯、草筛和大笊篱等牲口屋必用的工具。
靠牲口屋的东北角是一个大草窑,用土坯砌成;饲养员把麦秸、谷杆、玉米杆、红薯梗之类的干草,用铡刀铡好后堆放在草窑里,如果堆满可供11头牲口吃四、五天;草窑的一侧有一条口袋,装着牲口料。牲口料是把炒熟的大麦、黑豆、玉米打成糁儿,根据季节不同,给牲口喂不同的草料。
草窑的上面放了一个太平车的大车棚,足有七八尺长,五六尺宽,铺上木板和草苫垫子,这便是饲养员的“席梦思”了。作为饲养员的儿子,我曾经隔三差五地在这“席梦思”床上蹦跶、玩耍、睡觉,在这牲口屋,我几乎度过近10年快乐的孩提生活。
在这床头的墙壁上,留有我用铁钉刻画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字迹;也有用彩色粉笔“涂鸦”的小学语文课本里那“饲养员赵大叔”的形象,“槽头兴旺”这四个字写遍了所有的槽头。
如今这些个“手迹”、“墨宝”仍在尚未扒掉的山墙上,依稀可辨。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留着山羊胡子的“赵大叔”,我忍俊不禁,心里骂着小时候的自己——真捣蛋。
饲养员对牲口基本习性的了解是必修课。比如说“铜驴、铁骡、纸糊马”吧。就是说这三种牲口中数马最能干最好使,却十分金贵,易生病不好饲养,所谓“马无夜草不肥” “马能得转缰之病”就是这道理。相比之下,驴、骡就比较好饲养好使用;牛虽然很少得病,但最怕“角凉”,故有“角凉鼻无汗,闻早不用看”之说。所以有经验的饲养员还必须掌握点兽医知识。
如果说,牲口屋是牲口们的“家”,那么它们的“家长”就是饲养员。因此,辛勤劳作的牲口们卸了套,回到“家”,可以尽情地吃喝拉撒,反刍歇息,养精蓄锐。
在那个年代,牲口屋还是没有挂牌子的生产队队部。
县上、公社、大队的会议、文件、指示都是在这里得以传达、学习和贯彻。那时传达“最新指示”不过夜,都是用牲口屋的麦克风,通过门前那棵大树上的高音喇叭传送到生产队的家家户户、角角落落。
就连那学习毛主席著作,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的批判会也是在这牲口屋进行的。我记得有一次,批判某社员偷掰玉米棒,他不愿接受这群起而攻之,哭诉了一阵子后,趁上厕所的时候跑了。队长一气之下,声色俱厉而又郑重其事地宣布: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扣他的工分!后来,队长创造的这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伟人语录流传十分广泛。
再有,上级对“三夏”、“三秋”生产的部署,生产队的农活,都由队长从这里安排停当。说牲口屋是生产“指挥部”当名符其实。
夏秋两季,日落西山鸟归巢的时候,也是牲口屋最热闹的地方。孩子们一个个背着满篮子的青草,都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自觉地把草从自己篮子里掏出来,再放进公家指定的大㧟篮里上秤过磅,然后计算工分。孩子们的到来,又给牲口屋增添了几分生机、活力、欢乐和热闹的氛围。
牲口屋最令人神往的是冬天寒风凛冽、大雪封门时候。
冬天的牲口屋正当间靠后墙是用土坯垒的炉火。炉火上放一口大锅,温水约三十四度,热气腾腾;有时燃起个大树疙瘩,烟雾缭绕;11头生龙活虎的大牲口,呼热吐气;门窗被草苫子捂得严严实实,冬天的牲口屋暖和极了。这也是冬天的时候,生产队里大人小孩都争着到牲口屋去的缘故。
每当喝罢汤,人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牲口屋。来牲口屋的主要人物是妇女、老人和小孩儿。
距牲口屋近的妇女,来牲口的目的很明确:烫手洗脚。妇女们冬天在家干家务,手脚就冻得气肚蛤蟆一样,手背、指头肚上裂开的血口子,不亚于蛤蟆嘴。她们就来到牲口屋,舀一盆温水烫一烫,用些“凡士林”膏填填口子。一般他们不多停,烫完洗罢,舒舒服服便离开了。也有的妇女把洗干净的孩子们的屎布、尿布和湿衣服,拿到牲口屋烤干熥干,好让孩子们早上穿着暖和。
到牲口屋的老年人比较多,经常十几个;年老怕冷,反正也没事,就是来取暖,屁股沉得很,一坐就是大半夜,饲养员不下逐客令是不会主动走的。
他们从兜里掏出烟布袋,撕下四指宽的废书纸,裹上一个喇叭筒,把烟片倒进去,拧成一头粗一头细的“自制香烟”,拿一根着火的小木棍点着,开始喷云吐雾。听老人们讲故事,说“瞎话”,这是孩子们期盼已久的时刻,也是他们来牲口屋的终极目的。
这些老少爷们,围在火堆旁海阔天空,云山雾罩,一个个喷得唾沫星子满屋飞。有时候也聊些正经事,诸如今年的收成、明年的打算,哪块地适合种什么庄稼、哪块地是沙土质,最宜种花生等等;但更多的是相互传递一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所以,牲口屋也有“特务集”之恶名;当然,主要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
杜老先生一开口便是“华容道”。话说曹操赤壁兵败,一路奔逃,来到华容道口。正在这时,“咯啦啦”冲出一支人马,为首的一员上将,手提青龙偃月刀,腿骑追风赤兔马。大喝一声:“呔!曹贼休走!”曹操闻声滚鞍下马,口称“贤弟呀!贤弟!想当年在曹营,上马金,下马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有那灞陵桥赠袍之情,饶我曹某一命吧!”只见那关云长蚕眉倒竖,见曹氏兵败势危,走投无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又想起当年在曹营诸多恩义,越发心中不忍,拨马便回,把曹操给放了。后人有诗为证:“曹操兵败走华容,正与关公狭相逢。只为当初恩义重,放开金锁走蛟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实话,在当时来说,杜老先生说得不亚于单田芳、赵连甲。
那一次,杜老先生刚刚讲完,牛栏后边的一头牛“哞哞哞哞”连叫了几声。“这家伙叫唤啥呢?尽捣乱!”牲口屋的大人小孩儿无不为之忿忿。
可另外一位老先生却说,别说了,我知道叫啥,它在诉冤呢?说着便唱了起来:
五更鼓,主人起,把俺叫醒。
喂口草,饮桶水,赶着出工。
或拉车,或套磨,或把地耕。
拉轻车,若跑快,骂你急性。
负担重,走得慢,鞭子行动。
歇息时,吃点草,骂个不停。
整天干,累得俺,浑身酸疼。
日复日,年复年,哪有止境?
你说俺,苦不苦,这是啥命。
下辈子,再当牛,永不托生。
唉!这牛命就是怪苦哩。小孩们别害怕。我讲一个给死人喂米饭的故事。有一常姓老汉说。
说的是,过去有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不怕鬼神,敢半夜三更在坟地里转三圈,人送外号 “牛大胆儿”。
一天,有人给他打赌。说北地冈上草棚里死了一个要饭的。谁敢夜里把半碗米饭喂到他嘴里就算赢了,赏他二斗红高粱。“牛大胆儿”一听,这算啥?别说半碗,一盆我也敢喂。到了当天夜里, “牛大胆儿”端了半碗米饭来到冈上草棚里,见那死人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破席上。他舀了一小勺米粥,放到死人嘴边,这死人张开嘴就吃,还“噗咂噗咂”地嚼着,感觉好像很香似的;天虽然很黑,但借着星光“牛大胆儿”还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人的嘴在动。开始他还以为是看花了眼,接着又喂了两口,这死人又张开嘴 “噗咂噗咂”地吃了,喉结一动一动地把米饭给咽了。“牛大胆儿”打了个激灵,浑身汗毛竖立,一身鸡皮疙瘩骤然而生,他扔下饭碗撒腿就跑;那个死人爬起来就撵,一直撵到村口。
这 “牛大胆儿”边跑边叫:鬼、鬼、鬼......一直叫到家里,接着便神志不清说起胡话来,后来吓出个“稀屎痨”,害了一场大病。
讲到这里,小孩们吓得直往大人怀里钻,有的藏到门后旮旯里。他卷支烟,好大一会儿才说,事前提出打赌的人,先把那个死要饭的用蓆子裹住埋了。
“哇!原来那鬼是假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大人们也都各自回家了。
这时,饲养员也喂饱了牲口。它们有站着的、有卧着的、有倒沫的,也有窃窃私语、耳鬓厮磨的。不一会儿,牛睡了,驴睡了,骡马也睡了,饲养员也该睡了,这是一天中牲口屋最清静的时候。
锄田图 常德生藏拓
寒来暑往,斗换星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产队的牲口屋啊,社员们心中神圣的殿堂,你承载着我们这一代人太多太多的记忆。你曾经让人们在笑声中咀嚼生活,品味艰辛,打发时光;现在想来,使我留恋最多的还是童年那有故事的牲口屋,因此,唯对牲口屋的记忆,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我儿时的欢乐和温馨也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牲口屋,牲口屋,我心目中的牲口屋啊!你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你是人们生活的写照,你是那段历史的缩影,你是中国历史长河中一朵绚丽的浪花。
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流逝,世事的变迁,一切都成了历史的碎片,成了过眼云烟,随风而去了。
你逝去了,你永远地逝去了!
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页面更新:202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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